《长庆二年春》陈刀

11、本朝第一案（11）

　　现在回想起来，那应当是她跳剑器舞跳的最好的一次，如羲之流觞醉书《兰亭序》，游目骋怀，酣畅淋漓，不愧“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名头。

　　当时和璧台下有位潦倒诗人，偶然一瞥，便再也挪不开眼睛。甚至于在她跳完后，思如泉涌，写下了《观和璧台月姬剑器行》一诗：

　　和璧舞女八千人，月姬剑器属第一。回雪惊鸿裙飘飖，王母挥袂别飞琼。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玳弦急管曲复终，女乐余姿映寒日。

　　诗文飘逸灵动，字字珠玑，后被选入《长庆诗集》，他也因此名声大噪。

　　一曲罢，少年抚掌蔚叹，道：“都说裴先是当朝剑舞第一人，可你的剑光中隐隐有羲和敲日玻璃声，光这一点便远胜于他了。”

　　月楼欢收了剑，飞身跃下和璧台，落在少年面前，“你不是说要替我杀一人么？我的舞跳完了，也该你付钱的时候了。”

　　少年轻笑一声，从他身后背着的霜刀的柄处抽出一把奇怪的碧色武器，长得有些像东澜白鹿山那些女弟子用的长刺，却又更加小巧玲珑。这把武器周围泛着盈盈的青色光芒，质地莹润如宝玉却又触手如冰，两端皆是尖刺，只是下边的尖刺更粗些，颜色也更深。

　　“所恨之人，还是亲手了结比较痛快。”少年将那把长刺递给她，“这把东山刺，曾是百年前东澜蓬莱的白鹿姬所用的武器。你用它杀人，就算朝廷知道，也不得干涉。”

　　月楼欢接过东山刺，疑道：“为何用它杀人，朝廷也不得干涉？”

　　“因为它是陈国开国皇帝君生送给白鹿姬的定情信物。”少年重新戴好斗篷，将黑白错综的发全收进帽子里，“去杀你要杀的人吧。”

　　月楼欢眼珠子轻轻一转，道：“这东山刺，你是送给我了？”

　　少年愣了一下，继而摇了摇头，笑道：“此物一旦重现于江湖，必会招来四方人马抢夺。你虽有武功，可却不能与那些人相较。留着这东西，不过是招来杀身之祸。”

　　月楼欢撇撇嘴，道：“那万一不幸那些人知道是我用东山刺杀了人，一定要我交出来可怎么办呢？”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之后，道：“事成之后我会为你在千机楼买断消息，再为你换一张国色天香的美人皮，不输云国银篦夫人。”末了又添上一句：“我猜，你也不大喜欢自己这张脸。毕竟和别人长得过分相似，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都是容易叫人心生怨恨的，不是吗？”

　　月楼欢听到此言，心下猛然一跳，她咬咬牙，不由得又想起在太师府长大的阮烟罗。

　　她和她明明长了同一张脸，却过着不同的人生。一个是太师千金，大家闺秀。一个是和璧歌女，沦落风尘。

　　就连徐书则，也是带着一卷画像闯入和璧台说对她一见钟情，却又因怕娶了一个卖笑舞姬碍了他的仕途，最终娶了阮烟罗。

　　明明当初他那么喜欢她，纯纯粹粹的喜欢，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都荡着无边烟波柔软意。可三月前八抬大轿，十里锣鼓喧天，她画了盛妆，穿着如火般的血色罗裙站在和璧台上，他骑着高头大马经过，并不曾看她一眼。

　　此时殷轻侯淡淡接了一句：“徐书则那个铜鱼符是不是给你了？”

　　阮烟罗道：“他娶了阮烟罗之后，怕我将之前的事捅出去，便将鱼符送给了我，许诺不论何时，只要我托人将鱼符给他，他便帮我办一件事情。”

　　“我听闻，你是被你叔父卖入和璧台的？”

　　阮婵娟大笑两声，道：“叔父？我哪来的叔父！我不过是被那赌徒骗了去，卖进和璧台换了银子罢了！”

　　那笑声响而清脆，分明是高兴的，可她的眼泪却不住地落下来。

　　“所以你杀了他。”殷轻侯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颗白色的丸药，“但我有一点有些奇怪，你既然能杀了当初那个卖了你的赌徒，怎么却没杀徐尚书？照理说，徐尚书这个负心汉，于你来说更加可恨吧？”

　　阮婵娟偏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少卿，你将我想做什么人？想杀便杀？”

　　殷轻侯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我杀他，是因为他本就欠了我一条命罢了。”阮婵娟无意多说此事，只略解释了一句，便说起后续故事：“那晚我叫人传话给他，说有恩客愿为我赎身，但因他当年卖我的时候的写下的卖身契出了些差错，不能放人，需得他过来和璧台再写一遍。我许诺给他五两银子。他那样缺钱赌的，有这等好事，自然丝毫不疑，便过来了。”

　　“后续的事，殷少卿想必也在卷宗中也知道了。用奇武东山刺杀的人，朝廷自然不会管。凌鸦助我换了容貌，我在长安待了几日之后本打算启程去往洛阳，但阮章台却来找我……听闻少卿与阮章台交好，且前几日刚去过阮府，此事想必不用我再多说。”

　　”至于南疆觋师，“阮婵娟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颗白色的丸药，“少卿，我虽有欺瞒，可我当真并不知晓那觋师身份。但我曾在他脖子后边见到一片划烂的皮肉，隐隐约约有些青色印记。”

　　殷轻侯没问她是怎么看见的，估摸着问了也不过是个八卦，便把丸药扔给她。见她匆匆忙忙吞下且面色有些奇怪，殷轻侯突然觉得阮婵娟似乎藏了一些事情没有跟他讲，可他既然已经知道东山刺在谁手里，别人这些无关痛痒的八卦，他便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欲望。

　　说来也是奇怪，他明明是个最不爱听他人八卦之人，可是总是能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知道别人的家事，且向来听之不忘，甚至还能细心甄别其中真假桥段，并且触类旁通地从另一人的八卦中找到与之相关的部分，最终在殷雪屏极度无聊或者极度好奇又或者晚上腮帮子疼的时候润色成一个个小故事讲出来

　　见面上的银色裂缝逐渐消失，皮肉恢复光滑，阮婵娟方松了一口气。她站起来，朝他行了个礼，脸上恢复了那种烟花女子特有的妩媚多情，温声道：“少卿，我因为千面蛊在身多年，时日已经不多了。祈寿楼一案，我已知道有今日结局，也知道少卿早晚会找过来。我愿随少卿回大理寺，但恳请少卿，许我一个恩典，将我押入春冰台下地牢，见江月寒一面。”

　　殷轻侯听到江月寒这个名字时觉得有些耳熟，但他自己也不常去地牢，因而此时要回忆底下关着的人便稍微耗了些时间，大约过了小半炷香的功夫，他才堪堪回忆起此人。

　　江月寒的罪名，其实在地牢那种地方并不算起眼，甚至有些平平无奇了。他是因为盗了皇宫禁库的重宝枯骨相思而获罪，还是裴先抓的人。不过这事办的很不利落，因为枯骨相思当时并不在江月寒身上，且到现在都没找回来。此人具体是个什么身份，卷宗并未详写，只说是北荒某个门派的人，因而殷轻侯也不甚了解。

　　说来枯骨相思其实很鸡肋，它是一种草，原本长在西漠绿洲中，是个药引子。后来绿洲被风沙覆盖，这种草便绝迹了，故而皇宫中那一株因为被夹在贡品中误打误撞带进来的枯骨相思便成了个极其珍贵的药引子。

　　但至于这个珍贵的药引子具体是要炼什么药用的，在西漠孤雪国覆灭之后便基本没人知道了。当年进贡的使者也死绝了，故而它在禁库百宝中的地位一直很尴尬。

　　江月寒当初去偷这个东西，原是为了做诊金的。他儿子之前患了一种怪病，四处求医都毫无办法，但后来有个云游的高人经过北荒，顺道给瞧好了。江月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如此大恩，自然不可能不报。但高人不要金银俗物，只说如果他一定要报答，就用枯骨相思谢他便可。

　　冷海当时在卷宗上批注的意思是觉得高人只是打了个比方，让他去找一个已经灭绝的草作为谢礼，和“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这个句子的修辞手法有些类似，应该只是高人想拒绝谢礼的一种委婉说法。但江月寒并不认识这种草，高人也没想到他这么没有文化，忘了告他一声这玩意儿已经灭绝了，因而导致江月寒觉得高人是真心想要这株草，从而以身涉险来到禁库行梁上君子事。

　　总的来说，就是一个高人比喻不当引发的惨案。至于那枯骨相思为何不在江月寒身上，又落入了谁的手中，卷宗没写。

　　殷轻侯道：“你见了他之后呢？”

　　阮婵娟嫣然一笑，道：“那楼花了大力气修起来，既然毁了，想必带累许多人。少卿秉公办理即是，我都是认的。”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道打喷嚏的声音。

　　殷轻侯望了一眼，道：“走吧，郑临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了。”

　　第三章 户部满地金银凌世高（三）

　　“少卿，如今阮婵娟已经伏法，下一步可就是要查凌尚书的账了。”

　　垂帘后面，郑临正在奋笔疾书，忙里偷闲的同殷轻侯搭话：“其实这种案子，阮婵娟倒也不是大头，顶多算是个引子。难的是怎么去查户部的账。”

　　“船到桥头自然直。”殷轻侯一边看卷宗一边道，“该怎么查便怎么查。”

　　“说来，少卿你当真放阮婵娟去了地牢？”

　　“东山刺被盗的事有了线索，我答应她的事，自然该做到。”

　　见殷轻侯在看卷宗，回答有些敷衍，郑临便消停了一会儿。但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却远远见裴先正走过来，八卦之心又起，便故意同殷轻侯道：“那江月寒同阮婵娟竟不知什么关系，竟叫一个美人不惜触犯律法也要见他一面。”

　　“这事你当问裴先。”

　　裴先的脚还未跨进殿门，殿内便已有叮当如坠的声响，众人便知他来了。

　　那声音源于他那个琵琶玉带勾上面栓的细链子，本是个护身用的机巧，如今却成了一个标志。每逢应卯，他都是人未到而声先至，颇有一番派头。

　　随着那叮当声愈发清晰，一道烈红色身影跨进门来。此人五官浓烈清晰，眼睛生的很是有些薄凉模样，嘴唇轻轻抿着，倒显出一些严肃的意味。他左手握着卷宗，右手轻轻扣着，腰间挂着一柄轻巧的金错刀，猛一瞧着是个庄重严肃的郎君，可若是细细再看，却觉得那五官中隐隐约约透出来些风流气，倒很有些春闺梦里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