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寺下》稣是

9、第九章 (2000年)

　　八月初，炎炎正午。

　　李翔蹲在院子东侧大槐树下啃西瓜，心里琢磨着暑假已过半，作业基本完成，只差几道附加题，是不是找宁新洁或沈泓渊给指点一下。他刚抹嘴站起身，就听见隔壁院子拉门栓的声音，觉着是沈泓渊出来，他甩掉西瓜皮，快步飞奔出门，看向沈家大门口，却瞧见一瘦高青年站在那。李翔纳闷，此人看着眼生，刚欲搭讪，就见那人跨进沈家大门，门被重重掩上。

　　来人正是张向忠——张妈的儿子。

　　张向忠进院时，沈泓渊正在屋里翻腾抽屉，因昨日李翔邀他周五参加生日会，他想送李翔一份生日礼物，思来想去，不知该送什么。

　　张妈在沈泓渊屋门口唤道：“泓渊，吃饭吧。”

　　“好，我就来。”沈泓渊伸头答道。

　　沈泓渊关上抽屉，抬头看见书架上有本《变形金刚》画册，这是沈维厚半年前从香港带回的，他看过几遍，仍呈九成新，觉着李翔喜欢变形金刚，这画册倒是个不错的礼物，他喜上眉梢，将《变形金刚》画册从书架里取下，转而出了房门。

　　沈泓渊刚听到有人敲门，知道中午家里应是来了客人，况且沈维厚这几日也在家中，他酝酿情绪，让自己愈加矜持端正。

　　进到饭厅，沈泓渊头一眼就认出了张向忠——那日怒目圆睁的青年。旁边坐着张妈，沈维厚还没来。

　　沈泓渊尽管矜重，但还是心中一惊，盯着张向忠，半晌无所适从。

　　张妈异常喜悦，满脸堆笑道：“泓渊，你向忠哥哥今天从油田回来，我们一起吃顿饭。他上次走得匆忙，也没和你打个招呼，向忠哥哥有些不好意思。”

　　“你好，向忠哥哥。”沈泓渊主动有礼地伸出一只手，递到圆桌的另一端。

　　张向忠似有些发窘，嘴角间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微笑，用他宽大有力的手掌握住沈泓渊修长白净的手：“泓渊，你好！”

　　这是沈泓渊第二次与张向忠目光相接，他从张向忠的眼里没看到上次那种戾气，反而有敦厚的温情。这让他好生奇怪，他对张向忠有天然的亲近感，他想可能是“向忠哥哥”这个称谓陪伴自己成长多年的原因。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沈维厚走了进来，张妈和张向忠都站了起来，沈泓渊也跟着站起。瞬间，屋里的空气紧张了几分。

　　“快坐下，向忠，这次我去你们油田，你们领导还表扬了你，说你工作踏实努力，很看好你。”沈维厚向下招手示意大家坐下，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沈泓渊更是心存疑虑，暗想父亲为什么会去张向忠工作的油田呢，而且父亲似乎对张向忠很好，见到他就笑，为什么自己那么乖，都不能轻易博得父亲的一个笑脸，他不由得心酸。

　　“沈……伯伯，过奖了，表现也就一般吧。”张向忠谦虚道。

　　“嗯，好好干，如果你表现好，是有机会回京安工作的。”沈维厚若有所思地说着，像是在鼓励张向忠，又像是在谋划着什么。

　　张妈情绪尤佳，脸上的笑容从未散去，听了沈维厚的话，接道：“真的吗？向忠你要好好努力，争取早点被调回京安工作。”

　　“你现在在几号油田作业？”沈维厚又深入问道。

　　“3号，不过前段时间也在2号油田干过几星期。”张向忠说话变得从容起来，已消解了刚才的拘谨，他回答沈维厚的问题，竟然目光直视地望着沈维厚那犀利的眼眸，且神态自若，恭敬有加。
　　沈泓渊有种莫名的气愤，只吃了一碗饭，就要离开。

　　“泓渊，你先别走，等向忠哥哥吃完饭，你带他去客房。”沈维厚打消了沈泓渊早退的意图。
　　沈泓渊乖顺地坐了回去：“好的。”

　　张向忠看了眼沈泓渊，快速地将碗里的饭扒进嘴：“我吃好了，泓渊，咱们走吧。”

　　两人一同出了饭厅。沈泓渊引着张向忠到西厢房中间的房间，这是沈家院落西边最大的一间房，里面有一张双人床，一个紫檀木的写字台，一个茶几案子和两把官帽椅，门边摆着树根状的衣架。说是客房，其实平日家里就没有客人住宿，所以也就沈泓渊常在里面找一些小时候的玩具。
　　张向忠迈进屋内，沈泓渊刚想转身离开，被张向忠叫住，说想和他聊会儿。

　　两人各坐一把官帽椅，中间隔着茶几。

　　“你上几年级了？”张向忠扬起脸环顾着屋内的摆设，高耸的鼻翼深吸一口气，最后将目光落在沈泓渊的脸上。

　　“初二。”沈泓渊平淡道，转而反问道，“你什么时候上班的？”

　　“两年前。我从石油中专毕业后就工作了。”张向忠坦诚道。

　　“你觉得上学好，还是上班好？”沈泓渊想知道两者有什么不同的感觉。

　　张向忠咧嘴笑，认真问道：“那你喜欢上学吗？”

　　“嗯，喜欢。”

　　“对你来说，那就是上学好。”张向忠仍然保持着笑容。

　　“那对你来说呢？”沈泓渊追问。

　　笑容逐渐从张向忠清俊的两靥淡去：“对我嘛……不是喜欢不喜欢能决定的，人生有时候自己做不了主。”

　　沈泓渊看见张向忠的眼眸失焦地定在写字台旁边，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向忠哥哥，你想继续学习吗？”

　　“嗯，不过我工作的时候也是在学习的，学习不只包括坐在课堂上课的那种方式，我们做任何事，都需要学习。”张向忠显得乐观，鼓励道，“你现在的学习条件很好，我听妈妈说你学习很拔尖，希望你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沈泓渊觉得张向忠说的有道理，似乎他对自己有些了解，这说明张向忠也曾生活在浮现“泓渊”这个名字的时空里，瞬间消解了刚才的愤懑，对张向忠生出几分好感。

　　周五黄昏，沈泓渊去参加李翔的生日会，到时，院子里站满了大人和孩子。

　　院内的国槐花期将过，白色蝶形的槐花一簇簇星星点点地悬垂于树冠间，清甜的香气弥漫在潮热的空气中，更加馥郁浓香。

　　槐树下支起一张大方桌，桌上摆着未开包装的大蛋糕。

　　李翔、宁新洁和婷婷都围在桌旁，他们好像正在看明信片。

　　李翔的奶奶坐在房檐下的藤椅上摇着蒲扇，一见沈泓渊，老远就招呼上了：“泓渊来了啊！翔子，快给泓渊拿把椅子过来。”

　　李翔赶紧放下手上的东西，进屋搬了把塑料椅子放到方桌前：“泓渊，我们正看《灌篮高手》的明信片呢，樱木花道太帅了。”

　　“这套明信片是我送给翔子哥的生日礼物。”冯婷婷看见翔子喜欢得爱不释手，异常的骄傲。

　　宁新洁站在旁边嗤之以鼻地评价道：“樱木也就是个铁憨憨，流川枫才是真帅呢。”

　　李翔抬头用鼓起的牛鼻孔对着宁新洁出气，以示不满。

　　“翔子，这个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祝你生日快乐！”沈泓渊从腋下掏出一个蓝色电光纸包装的16开大小的东西。

　　翔子笑道：“谢谢，泓渊，这个本子好大啊。比宁新洁送我的本子大了一圈呢。”

　　宁新洁看了眼自己送的一个32K的日记本，恨恨道：“我这个比他送的页数多一倍呢。”

　　沈泓渊微笑地纠正道：“我这个不是本子，你自己打开看看吧。”

　　翔子找来一把剪刀从蓝纸的拼接处齐整地减了下去，一本色彩绚丽，画工精美的《变形金刚》画册显露了真身。李翔刹那间惊呆了，然后喜悦地手舞足蹈，由于难以纾解心花怒放的心情，他不能自已地举起了沈泓渊，在原地转了两三圈。旁边的宁新洁和冯婷婷肉麻得后退到屋檐下，李奶奶也跟着笑骂道：“翔子疯了，真是个疯翔子！”

　　沈泓渊被李翔放在地上时，既羞又晕，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他觉得每次看见李翔酣畅淋漓地表达感情的时候，自己就像喝了神清气爽水一样，假如真有这种神奇功效的水就好了。

　　正当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李世雄拿了很多纸杯和纸碟子，乐呵呵地宣布：“准备给蛋糕插蜡烛了。”

　　这时，宁成宇刚下课，推着自行车进来，看见一院子的喧闹和欢声笑语：“哦，翔子是今天过生日吗？”

　　翔子妈从屋里取刀出来：“宁老师，快过来吃蛋糕。”

　　婷婷妈系着围裙也从屋里出来凑趣道：“快插蜡烛吧，我们都准备给翔子唱生日歌呢。”

　　李世雄除去蛋糕的包装，一只硕大的白色奶油蛋糕亮了相，上面有红的、绿的和黄的水果：“把灯掌上吧，蛋糕都看不清楚了。”

　　两秒后，三家的房檐下晕黄的院灯全都开启，这下把整个院子照得灯火通明。

　　人们看见蛋糕上分别是红色的樱桃、绿色的猕猴桃和黄色的芒果，另外还有一个巧克力字牌，上面写着：“生日快乐！”

　　李世雄在蛋糕上插了十二根蜡烛，依次用打火机点燃，他的眼眸在灯光下炯炯发光，橘黄的脸颊笑意盈盈：“把灯先关了吧。”

　　忽地院子里乌黑一团，只有十二只烛光像萤火虫一样摇曳晃动着，孩子们的脸庞上映出渐变的光环。

　　“大家一起唱生日歌吧！”婷婷敦促道。

　　院子里的男女老少神情专注，眼光灼灼，笑意融融并深情投入地合唱起：“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翔子激动地环视着每一个为他唱生日歌的人，他感到幸福和温馨，他爱这些人。

　　唱毕。

　　宁新洁提醒：“翔子，快许愿吧。”

　　翔子抿了抿嘴，闭眼静默片刻，睁眼吸气，一鼓作气地甩着他的腮帮子，吹灭了十二只蜡烛。

　　最令人期待的环节来了，翔子举着刀子，大小不一地分着蛋糕，他将蛋糕一一递给大家。最后他只给自己留了一个小块的蛋糕，上面插着“生日快乐！”巧克力字牌。

　　吃过蛋糕后，翔子妈从屋里端出一大盆长寿面，又将一大碗炸酱放在桌子的中央，七七八八地摆满了菜码盘子，人们举着碗排队挑面条，舀酱，夹菜码。有站着的，坐着的，还有蹲着的，吸溜面条的声音此起彼伏。

　　李翔连吃三碗，两个嘴角都糊上了炸酱，看着像只偷吃香油的大花猫。

　　婷婷边吃边捧着碗在人群中穿行，这瞅瞅，那摸摸，仿佛今天是个特别的节日，令他兴奋不已。

　　沈泓渊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炸酱面，他吃完一碗，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那炸酱里的肉丁又大又香，外焦里嫩；那黄瓜丝清凉解暑，中和了焦炸肉丁的油腻；他瞧见李翔竟生嚼大蒜，好奇地也要了粒蒜瓣，试探地先咬了一口，赶紧挑了面条大嚼起来，口腔中的味蕾爆出了辣、香、爽的感觉，他被刺激地噙着泪，觉得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令人感到爽快。

　　宁新洁第一次见沈泓渊在自己的面前吃饭，他没有翔子那种大快朵颐粗狂的气势，但他从开始的矜持克制到逐渐的放松自如，令她觉得新奇。

　　她放下碗筷，盯着沈泓渊在灯下吃面的侧影，忽然问道：“你爱吃炸酱面吗？”

　　沈泓渊突然听到宁新洁的问题，突生尴尬，差点呛了，沉住气咽下嘴里咀嚼的面条，并没转头看宁新洁，直视前方，笃定地点了下头：“嗯，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