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寺下》稣是

46、第四十六章 (2008年 洛杉矶)

　　晨曦从拉了半截的百叶窗下透了进来，像具有穿透力的激光束，瞬间洞开了寝室内黑暗的蒙昧。

　　眼球在沈泓渊闭合的双目里来回移动，他紧锁眉头，满脸是困惑和无助，不自主的左右摆起了头，正在他极力想抓住什么的时候，突然睁开了双眼。他发现天光大亮，自己仿佛刚做了个胶着的梦，竭力回忆梦境的细节，转眼间，那梦已变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了。

　　沈泓渊见室友Jonathan还在呼呼大睡，他轻手轻脚地起来，在浴室里冲了个澡，换上一件干净的蓝白条衬衣。通过浴室的镜台里，他看到一张疲惫而瘦削的脸，由于加州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他原有的苍白早已被烘烤成小麦色，一双炯亮的瞳仁透着焦灼。

　　三年前，沈泓渊从京安大学转到加州洛杉矶分校。在这里，语言，学习及生活环境与国内的差异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令他相当不适应。语言还好，经过一个学期，他差不多就能应对自如了；他所学的专业是致力于培养药学博士的研究性人才，所以学习强度非常大，他需要花海量的时间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到实验室做实验，然后才能拿到实验结果数据来完成各种作业和小论文。再加上学校里要求参加的各种学术或文体活动，他已经忙的脚打后脑勺了。所有这些学业的困难，他都能克服和化解，但最令他伤神的是他申请的这个专业，并不提供全额奖学金，父亲捉襟见肘地只能提供前两年的学费，生活费还要靠他自己打工来补足，所以家里的负担十分沉重。

　　刚来时，他以为父亲完全有能力提供学费，父亲作为石油集团副总经理很多年，怎么也应该有些积蓄；可从第三年开始，他就感觉到了父亲的力不从心，每次打电话来都显得一筹莫展，甚至有卖房的意图，被他严词拒绝了，他表示如果父亲要卖房子，他就马上回去不上了，他不希望父亲再为自己操劳，他要努力兼职打工为自己攒学费。

　　狠话是说出去了，但第三年的学费只交了一半，另一半还悬而未决。整整三年的假期，他都没回国，就是利用别人休息游玩的时间，干多份兼职为自己筹措学费和生活费。他经常想，要是自己是美国人，还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可作为外国人的自己，只能妥妥地自生自灭。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泓渊日渐麻木，每天早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要自我激励一番，一定要再坚持一下，好日子会来的。

　　今天是周六，是他全天在披萨店打工的日子，不过美国的服务行业，中午11:00才开始营业，他利用之前的时间，先给一些社区送牛奶。他骑着一部从同学那里买来的二手山地车，轻快地穿行于阳光明媚的街道间，他戴着头盔和墨镜，这样可以帮他阻挡强烈的紫外线。送奶工这个活, 他已干了快一年了，所以他对西木（West Wood）区周边的街区，甚至是一些私人小道都很熟悉。

　　沈泓渊花了两个小时，把牛奶送到了指定客户的家中，一圈跑下来，出了不少的汗，但也激发了精气神，浑身充满了力量。他踩着脚蹬飞快地赶往日落大道，最终到达了Mozza披萨店。

　　店长Emma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白人女性，身材高挑，人很干练，见到沈泓渊，友善地和他打招呼：“Hi, Howard, 早上好啊！”

　　沈泓渊给自己起了一个英文名字，Howard，这样外国人比较好叫好记。

　　“早上好，Emma，今天天气可真好啊！”沈泓渊投射出一枚阳光温润的微笑。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最近学业忙吗？”Emma关心地问道。

　　“有点吧，我目前只在周六和周三晚上来这里兼职，每天早上送牛奶。别的活计暂时不做了，这个学期学业很重，不过我想我能应对的。”沈泓渊表现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现在是打肿脸充胖子。

　　沈泓渊的职责是负责将店内的环境卫生搞好，等客人来了以后，招呼客人下单，并端送食物给客人。刚做时，他对自己的口语不太自信，只好硬着头皮上，一天下来，他就能把店里所有的菜品介绍给客户了，这得益于他超群的记忆力；一周以后，他已可以满足客户的基本需要；后来，他心情越来越放松，现在不仅能为客户提供专业的服务，有时还能和客户开上几句得体的玩笑，一些经常来店里的老顾客，会多给他一些小费。沈泓渊有时都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变化，原来的自己矜持内敛、不爱搭讪别人，可现在必须为了赢得别人的认可而表现得热情和阳光，他现在见到客人就自动绽放笑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转变了性格，还是生活所迫，强颜欢笑，形成了条件反射。

　　从十一点开始，店里陆续来了客人，沈泓渊忙碌起来。他穿着白色衬衣，颈上打着深棕色的领结，下面是黑色西裤和皮鞋，保持着不温不火的微笑，见到客人，便谦虚有礼地招呼他们坐下，并根据他们的需求做着相应的建议和安排。店里还有另外两位服务生，一个南美裔的年轻姑娘Lisa，她全年长期在店里工作；另一个是印度籍的留学生叫Maloo，和他一样是兼职，有时周六他们能碰到，有时则不会。

　　沈泓渊刚给一位中年男士下完单，准备转身进后厨，Maloo走了过来，侧身在他耳边说道：“Howard, 那边有个姑娘来找你的，她不让我提供服务，让你去。”说完挤出一个暧昧的笑，然后用他乌黑的大眼珠撇向窗边。

　　沈泓渊扭头向窗边一瞥，抽了口气，心中生出几分烦躁，但脸上没表现出来，平静地走到窗前，脸上仍然挂着礼貌的微笑：“Amy, 你怎么来了？”

　　“好久都没见你了，有点想你，所以过来看看你。”Amy直言不讳，这让沈泓渊觉得既窘又烦。

　　“你想要点什么？”沈泓渊没接她套近乎的话茬，直接客气地应对。

　　“我想要你陪我。”Amy说完自己也崩乐了，显得很开心。

　　“Amy, 我现在正在工作，没时间陪你，你先吃点东西吧。”沈泓渊以温和含蓄的语气回绝了她，但又不失礼貌。

　　“好啊，给我来份海鲜披萨套餐，另外加个气泡水。”

　　沈泓渊在菜单上勾选好，然后转头消失在前厅的大门口。没过两分钟，他就端来了海鲜披萨套餐，摆放到Amy的桌前。

　　“Howard, 你们几点下班？”Amy问道。

　　沈泓渊轻挑眉宇，狐疑道：“你要干什么？”

　　“我就是想和你聊聊，你哪怕挤出一点时间也好。”Amy笑道。

　　“我们很晚才下班呢。怎么也要晚上十点以后了。”沈泓渊搪塞道，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Amy吃完饭，隔着好几台桌子冲沈泓渊摆了摆手，向后整理了一下她乌黑的长发，起身走出了披萨店。

　　沈泓渊可算松了口气，继续做他的事。

　　一位客人把桌上的咖啡洒了一地，沈泓渊到卫生间去拿拖布，刚弯腰，眼前一阵黑，他早上没吃早餐，中午也还没吃，现在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感觉头晕目眩。

　　沈泓渊刚拖完地，Maloo走过来说：“Howard, 现在客人少了，你去吃点东西吧，我刚吃过，这里有我和Lisa就行。”

　　沈泓渊感激地冲Maloo点了点头，然后去了后厨。他坐在一张长桌前吃着披萨，琢磨着Amy找他的意图。

　　沈泓渊乘坐飞机抵达洛杉矶的那天，一位叫史威的中年男士在接机口等他。临出发前，父亲曾说他有个老同学会来接他，并会帮助他安排好在美国的生活。

　　史威人很和气，对沈泓渊的生活起居安排得相当周到，没去学校报到前，他一直住在史威家。史威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板，经常在中美之间做生意，所以他也经常往国内出差，他说受了沈维厚的嘱托，务必要安排好沈泓渊的生活。

　　所以，沈泓渊在史威家住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史家经济富足，住着一栋很豪华的洋楼，前面有宽敞大气的院落和花园，他经常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发呆。史威的独生女Amy，比沈泓渊小两岁。沈泓渊的到来，令她兴奋不已，经常主动开车带他参观和游玩，沈泓渊来天使之城后，所有好玩的景点都是Amy带他去的。

　　日子一长，沈泓渊觉得Amy似乎是喜欢上了自己，但沈泓渊并不喜欢Amy，他不喜欢Amy这种特别奔放的西式风格的女孩，所以总是有意回避她，但碍于史家人对自己的热情关照，以及史威和父亲的关系，他不太敢直接拒绝Amy的一片赤诚。现如今一见到Amy，尤其是在Amy百般纠缠下，烦躁不安的情绪就会盘旋在心头。

　　夜幕降临，周六的晚餐时间是披萨店最繁忙的时段，从17:30~22:00之间，所有服务生都忙得手忙脚乱，但也是能收到更多小费的时候。沈泓渊痛并快乐着，他尽管累，却觉得生活是充满希望的，只要他肯付出百分百的努力，一定能挣够钱的。

　　22:00刚过，披萨店打烊了，沈泓渊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大门。他刚去推自己的自行车，就听到刺耳的喇叭声，抬头侧目，瞧见五彩炫目的霓虹灯下，Amy正从她黄色的保时捷轿车里向他招手。

　　沈泓渊心想倒霉，真是甩不掉的那什么膏药啊。

　　正在他行动迟疑地推车之际，Amy已从车里出来，拦在了他的面前，脸上现出神气活现的笑容：“Howard, 我说到做到，现在来找你了。赶紧上我车吧！”

　　“我今天是骑车来的，我自行车怎么办？”沈泓渊拿自行车抵挡着。

　　Amy抬手遥控打开了后备箱，走过来就要搬沈泓渊的自行车。

　　沈泓渊知道拗不过她，只好自己搬了车放到后备箱里。然后主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

　　Amy笑意盈盈地提醒道：“Dear, 系好安全带。”

　　沈泓渊自行系上了安全带。

　　“你想去哪？”

　　“随便，别去太远就好。”沈泓渊双手向后抱头，懒洋洋地抻了抻后背。

　　“那好，我们去看海吧。”Amy一脚给了油门，保时捷跑车开足了马力，风一样刮了出去，沿着日落大道扎向最西端的圣莫妮卡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