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揽星河》江宜年

2、002 灾星

　　中邢东院是N市人民医院的分院，设备和人才不及总院，但住院部床位颇多，总院床位不够了就会把病人送过来治疗。

　　车祸发生地在离东院不远的老街区，由于情况紧急，得先把伤者送到东院急救。

　　老街区一般不会发生车祸，通常都是三轮车和自行车的剐蹭碰撞，两车主吵个昏天暗地，让围观群众“评评理”，然后支持者少的人自认倒霉，赔点钱物；或者碰见专门讹钱，没啥事却躺在地上不起来的……这些现象对人情冷淡、利益至上的老街区来说是再常见不过了。而且老街区道路纷繁错杂，车都开的慢，偶尔出什么事也没到叫救护车的地步。

　　但今天这种情况……

　　梁玮泓无暇顾及昏倒在地的梁星禾，只看到车头上的宝马Logo，“轰”地一声头都要炸开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再一看，车里的人头靠着安全气囊，有鲜血不断地从上面流下来，就知道不是自己能应付得来的，当机立断打了120。

　　逃跑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闪烁了一瞬，就被打消。老街区就这么大地儿，警察什么查不出来，这么多人看着，还有昏过去的小累赘，跑是肯定不行的。眼下救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是个粗人，跟谁说话都离不了脏字，打个120还吭哧吭哧说不清楚地点，对方耐着性子询问，梁玮泓却急得跳脚，最后还是一个牌友帮他交代清楚，反倒被他骂咧地怼回去：“少管老子闲事，赢钱了觉得自己牛X啊！”

　　然后，他嚷嚷着赶走了周围一圈看热闹的人，这才想起晕倒在路边的梁星禾，走到梁她旁边，焦躁地看了看，好像没什么外伤，呼吸也正常，心里暗松一口气。

　　这小兔崽子，今天吃了虫药了？居然还想着自杀？
　　老子花钱给你带大是让你赚钱还我的，而不是让老子这些年的钱都白瞎了。
　　看他晚上回去怎么收拾她！

　　话说……今天这不会真闹出人命吧？
　　法律什么的他才不懂，他只知道，死人是要陪好多好多钱的，他梁玮泓可没钱。

　　看这小子的车就知道，他不属于老街区。

　　梁星禾被梁玮泓和袁伊领养至今，基本一直待在老街区，就连现在在读的初中都是位于老街区的唯一一所中学。
　　自然也不是什么好学校。
　　但是，每个学校总有那么几个拼命学习，要出人头地的人——在老街一中，梁星禾就是其中之一。

　　*
　　中邢东院。

　　梁星禾刚才是惊恐过度的晕厥，梁玮泓觉得这些神经问题都是吹出来的，几句话打消了医生想让她做心理检测的念头。

　　伤者的手机有密码，医生联系不到家属，只好催着梁玮泓先去付钱。医院这边再向警方询问一下，看能不能通过车辆找到联系方式。

　　梁星禾焦急地看着父亲，张张嘴想劝他先付了钱再说，但一想事情是因她而起，导致连累了这么多人，更何况她更怕梁玮泓在这种场合下对自己大打出手。

　　好在梁玮泓也担心闹出人命，不情不愿地去交钱了，边走边骂：“什么狗屁医院，难道没钱人就不管了吗？”
　　待他走远，喧闹的走廊终于恢复了沉寂，但“抢救中”的红灯仍未熄灭。

　　现在天已经渐渐黑了，医院的中央空调不停地灌输着凉风，梁星禾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冻得双臂冰凉。

　　冲动过后，是愧疚的带来的反噬。
　　梁星禾仿佛一头扎进了深海里，无法呼吸，自顾沉浸在自己的自责中，窒息的感觉快要将她吞没，她却不愿意抬起头来——像是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氧气一样。

　　她简直想杀了自己，可是这似乎也是个逃避责任的想法，和那股冲动一样荒唐无比
　　。
　　明明刚才忍住就好了，反正那些人她又不认识；丢人了又怎样，反正做错的又不是她；之前那么多次都挺过来了，为什么就会突然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呢……

　　她是没什么事，可车主就不一定了，据说是满头鲜血被抬到担架上。

　　梁星禾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内心的感激，但那个车主，一定是个好人吧。
　　他本来要做什么呢，这个插曲会不会搅乱他的生活……万一他是要去做非常重要的事呢，可因为自己，他此刻只能躺在冷冰冰的病床上，安危不明。

　　可她却偏偏完好无损，现在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福。

　　梁星禾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其实挺幸运的。
　　既然命运又让她活了下来，她就会更珍视这一切的。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中考了，只要考到好的高中，就可以在那边寄宿，不用再遭受养父母的暴力对待，她会遇到更好的人，还会交到朋友。

　　毕竟老街区没有高中。
　　而她是一定要走出去的。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外面的天空完全黑下来，那三个鲜红的大字也终于暗了下去。

　　一个白大褂推开门走出来，语气镇定：“谁是他的家属？”

　　梁玮泓去交钱不知为什么还没回来，此刻只有梁星禾手足无措地坐在外面，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先问问情况，忽然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思绪。

　　“家属在这里！”
　　只见一个中年大叔朝这边走来，大步流星地走到医生面前，焦急地问：“请问里面是xxxxx车祸伤者吗？”后面紧跟着一个看起来比梁星禾大几岁的女生，大概是男人走得太快，她几乎是用跑的。
　　“是的，请问你们是……”
　　大叔答：“我是刚才接电话的人，是他父亲。”
　　“我是、是他妹妹，请问我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女生停下来，弯了弯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梁星禾仔细打量着女生。

　　她生的非常漂亮，身材纤巧而皮肤白皙，黑色长卷发随意地披散着，因为着急而有些凌乱，却有种独特的美。她的鼻子小巧挺拔，最出众的地方是她的那双眼睛，犹如滴进墨池里晕染开来的墨汁，撞进了一片温柔的湖。
　　她脸颊红红的，眼眶似有些湿润。

　　医生确认了他俩的身份之后，边让他们签字边说：“你们应该感到庆幸，病人做出了应急防护姿势，很好地保护了自己。
　　“额头外部创伤，头部淤血，颅骨线性骨折，中度脑震荡，身上只有外伤，没有骨折。”医生顿了顿，“总体来说，不是很严重，送来的时间也很及时，先留院观察一周吧。”

　　“好，好的，谢谢医生。”大叔表情缓和了一些，但听到这么多症状，仍然十分不悦。

　　女生听到这么多名词，吓得拽住了大叔的手臂，语气颤颤巍巍地问：“真的没事吗，医生叔叔，求求你再给我哥做个检查吧，我……”
　　然后又对大叔央求似的道：“爸，要不给哥哥转总院吧，我真的不放心。”

　　梁星禾看到，少女眼泪都流了下来。

　　大叔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咨询儿子的详细病情。

　　梁星禾在一旁看着，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涩。
　　有这么关心他的妹妹，一定很幸福吧。

　　可她梁星禾却是个灾星。
　　惊扰了这么圆满幸福的一个家庭。

　　幸好幸好，没有什么大事……不然她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这时，交完钱的梁玮泓慢吞吞地回来，看见此处的状况，一时有些惶恐，不敢说话。
　　看他们的穿着打扮，梁玮泓就知道，这是他们惹不起的人。

　　赔钱是免不了的，可就他们家那点小积蓄，怕是还没有里面躺着的人的一只手主贵。

　　该死的梁星禾！
　　事是她惹的，但作为名义上的监护人，梁玮泓要对这件事负责。

　　待医生交代完注意事项，女生立刻推门冲了进去。
　　大叔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梁玮泓和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梁星禾。

　　“就是这个小女孩？”他厉声问。

　　纪远杰刚才接到电话，他的车出了车祸，驾驶者正在东院医院抢救，女儿纪昀笙听到，吓得差点跌倒在地。他俩一路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没想到出事的原因竟如此荒唐。
　　——一个小女孩因为父亲打她就冲到了马路上，正好与他儿子的车相撞？
　　而这个小女孩反倒没事？

　　简直是荒谬可笑。

　　梁星禾听到自己，条件反射般站起来，向纪远杰鞠了个躬：“……叔叔，对不起。”因为突然站起来，头部不适，有一群斑驳的光点在她眼前跳跃。

　　纪远杰冷笑道：“你觉得这是道个歉就能解决的问题？
　　“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被家长罚了就冲到马路上，把自己当成娇生惯养的小姐了？给别人带来多少麻烦！我儿子现在是没什么大事，但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你能负这责吗？”

　　教训完梁星禾，纪远杰又把矛头转向梁玮泓。
　　“你也是，再生气也至少忍着点别当众责罚吧。”话说一半，纪远杰意识到他们是老街区的人，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少见，于是又说：“而且你瞧瞧你女儿这算个什么事，脸皮这么薄，将来什么也干不成。还有这道歉也是，就说一句对不起？”

　　他的话句句扎进梁星禾的心里。

　　她没有不好好学习，没有道歉态度不诚恳，没有把自己看得很尊贵，更不是第一次被暴力对待。可她的冲动是真的，给别人带来麻烦是真的，不能为此事负责更是真的……

　　前者没必要对他解释，后者又让自己无法辩驳。

　　“我女儿从小就这毛病，不爱吭声，但她肯定是知道错了。”梁玮泓讪讪地赔笑，耐心也在一点点流走。

　　梁星禾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严肃的场面，只好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纪远杰看着头都不抬的小姑娘，浑身还脏兮兮的，对她的印象差到极点：“你看看，一点诚意也没有！”

　　梁玮泓气急败坏，抬掌重重地拍在梁星禾的背上，吼道：“态度诚恳点行不行？”一幅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感情只有他一个大老爷们在这挨训呢，这小崽子根本不当回事？挨完训还得拿钱，这他娘的对他来说才叫荒唐！

　　梁星禾被打得一个趔趄，稳了稳身子，颤抖着说：“我、我也想受伤的是我……”
　　“行了行了，要赔多少钱赶紧说，别费那么多话。”梁玮泓耐心告罄，本性暴露无遗。

　　纪远杰看着胳膊文满纹身，牙黄脸油的梁玮泓，和他旁边装柔弱的女孩。
　　不屑的表情直接展现在脸上。

　　老街区的人，真是令他嗤之以鼻。

　　“我也不计较那么多，”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20万，不过分吧。”

　　纪远杰觉得可笑，这么小的数目也能被他说出口，但对于他们应该不算小数目，再多就理亏了——而他确实是有意为难。
　　他对这种粗人没法比谁的脸皮更厚，也不想多纠缠，似乎除了钱也没有可追究的了。毕竟亲儿子，这口气总归是很难咽下。

　　果然，梁星禾的脸“唰”的一下变得苍白。
　　“你他妈有钱也不能讹穷人啊！”梁玮泓急得跳脚。

　　不少人听到，鄙夷地看了几眼。

　　纪远杰是经商的，自然懂法，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简单几句就吓得梁玮泓不敢反对，生怕被告上法庭，甚至坐牢。

　　纪远杰嗤笑，就知道他会信。

　　这时，一个护士从房间里走过来道：“病人醒了，你们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