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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明月千里(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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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昭阳之后的故事并不难猜。历经苦难的王子回到了他的部族,用强力堵住了悠悠之口。他想要报复,想要夺权,正如他言,他绝不是匍匐于人下的奴役,而是睥睨天下,傲气乘天的腾龙!
而放在他眼前的,却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
女真皇帝许给他的,是他所要的权势地位,齐九真与他商议良久的,是细致周密的计划和谋局。
杀易楚元。
覆灭淮上。
看似简单的任务,实则困难重重。
好在叶昭阳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卧底连云寨,甚至不惜牺牲自家兵马,够狠,够绝!
用他的话说,战场之上谁无死,那些人的死活,又与他有什么相干!
只是,他没有想到,竟是他。
易楚元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只是心有疑惑,而金军突然袭营,粮草被烧却坐实了我的猜测。你想得周密,甚至造出韩杰通敌的假象。只是你怕是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这一点——”
“什么?”叶昭阳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韩杰之所以会加入义军,是因为他的家人为金人所杀。”易楚元说道,“任何人都可能背叛,只有他不会。所以,我将淮上的硝磺火折,全部放在他那里。”
叶昭阳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若是如此,那他自以为毫无破绽的嫁祸,根本就是自掘坟墓!
如果韩杰掌管明火,他自然不会从连云寨中取,即使易容成韩杰的模样,易楚元也能在第一时间便看穿这拙劣的戏码!
“其实这些,都不能成为足够的证据。”易楚元说道,“真正让我肯定是你的,是猎鹰刚传来的消息。”
叶昭阳忽然笑了,目光停留在楚元的手上,那紧紧握着的,一张细碎的纸条。“也就是说,除了你,淮上还无人知晓。”
“好像是的。”易楚元居然点点头,似乎很认同他的话。
“那么,我只要杀了你,便无人得知了。”叶昭阳举起手中的长剑,架在他脖颈之上,轻轻一侧,便划出一道血痕。
易楚元偏了偏头,竟是将肌肤凑近了那锋利的剑刃。
叶昭阳似是被烫了手般,急忙将剑锋撤离了些,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楚元叹了口气,似是无限惋惜,“昭阳,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根本,杀不了我。”
如果可以杀,那么当初就不会救;如果可以杀,那根本不会有烧粮劫营,有的,只是暗杀之后的动荡哗然。
然后,一举歼灭。
易楚元没有说出的话,他懂,因为这就是他的想法,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太了解他。所以,算计他到——分毫不差。
于是怔住。手中长剑颓然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是,杀不了。看到他苍白的肤色上,鲜血渗出的殷红,便心疼起来,他那样的身子,哪里还能经受一点儿的伤害!
还没有下手,就先痛惜起来,这样的自己,哪里能杀得了他!
昭阳笑,嘴里心里,满满俱是苦涩。
那人却在此时望向他,眼里,竟是他从不曾奢望过的深情!
似乎有什么东西敲击着心灵,昭阳站在他的身前,颤抖的伸出双手,捧起那思恋过千万次的容颜,吻了上去。
只是浅浅的一个吻,像是最虔诚的教徒对待他心中的神祗,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真诚执著。
如梦,似幻,雾渡迷津,烟锁重楼。
轻轻放开,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局促不安。
“对不起——”
却被那人攀住了双肩,压抑住了话语。那人微微颔首,挑眉一笑。
俱是风情。
脑海中,那根叫做理智的弦砰然断裂,再次捧起他的脸,更深入的吻上去。
一次次的描摹临绘,要将他的感觉刻入心底。
此时此刻,他不是淮上易先生,他也不是金国九太子完颜霏征。
一切,似乎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落日黄昏的长街,黑瘦的孩子紧紧抱住那个救了他的好心大夫,泪水溢出,却不曾放手。
逆水寒亭倚碧浅,未央芳树系沉舟。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那人低低地声音,“过了今日,我们便只剩下一种关系——就是敌人。”
不觉把他拥得更紧,如果注定为敌,那么,就用更深更烈的伤痛来掩埋这样的绝望。
至少,灵魂在这一刻契合。
终不悔。
烛残未觉与日争辉徒消瘦,寂寞寒凌天下有雪尽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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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叶昭阳便走了。易楚元送他出去,走了好远好远。
没有说话,或许什么都不必说。他们之间,始终是沉默的时候要多一些。
只是静静的走着,叶昭阳低头看着脚尖,然后看着那人的影子淡淡的投射在自己的身边。
朝暮苦短,伤离别。
“楚元——”昭阳停下了脚步。
风势稍急,滚滚淮水在寒风中翻舞流淌。过了岸,便是金军的势力范围了。
长空中,苍鹰展翅翱翔。
易楚元看着,说道,“或许,人永远没有飞鹰来的自在。你杀过宋兵,我也灭过金人。我旧日扶持过你,你也曾救我一命。今日一别,过往一切淹没成空,谁,都不用记着。”
昭阳心下刺痛,紧紧攥住他的手,“可我不想——”
楚元轻叹,“你有你的国家,我也有我的百姓。你我立场相悖,本来,就不该相逢。”
天涯陌路,相逢何必曾相识?
清晨的阳光挥洒,萦绕间带着河水微张的生气。易楚元忽然笑了,如冰河迸裂,云散日出。
望进那人的眼,一字字道,“你所想要的,应该堂堂正正的去夺来!你有运筹帷幄之能,当封坛拜将,决策千里。从此,你我战场再见,当斗智斗勇,方不辱没了这份相知!”
昭阳心中一热。这么多年,从未有人真正地读懂过他,唯独他,也只有他……
一股热血便冲了上来,大声道,“是。他日再会,必定全力以赴,一决雌雄!”
昨日不杀我,你……后悔么?
叶昭阳反反复复地想着,却终究没有问出口。即使他清楚明白的了解那人的心意,可仍旧不敢,用这样追逐的话语,将那人再次逼向情义两难的边缘。
就这样,也好。
决然离去。却在将要到达彼岸时,回过头来,粲然一笑。褪去了世间一切的伪装,没有矛盾,没有冲突,干净纯粹,只有那丝毫不加掩饰的爱恋,溢满双眸。
易楚元叹,昭阳,你杀不了我,我又何尝,能下手杀你?
闭上眼,嘴角微倾。这一次,是我存了私心。
可这时,叶昭阳去而复返,却不过中桥,只远远地喊道,“韩杰被藏在冶衿的地下库里,我没有为难他!”
楚元微笑。从此龙腾四海,鹰击长空,海阔天空,相望相违。
风呼啸而过,割裂了过往,却撼动不得,他脚下凝刻千年风霜的玄武岩。
叶昭阳不能再留在淮上,易楚元亦不愿杀他,更不愿引起动乱。只好趁着事情未明之前放他离开。这一点,戚少商也想到了。
戚少商是凭感觉判断出这一点的。偷走硝黄的人绝不是韩杰,穆鸠平在大帐里那明显犹豫的神情提醒了他,除了叶昭阳,谁能让一向耿直正义的老八说出违心的话来?
于是一早,他便去找夜风商量此事。
夜风心中惊疑,前去易楚元的屋子却发现空无一人,不由暗道一声不好。与戚少商二人拍马赶去,却只看到叶昭阳的回身一笑,若千树万树,绽放梨花。
夜风忽然明白了什么。那样洗尽铅华的笑容,是多少次徘徊孤寂之后才能拥有?
他懂,正因为他也曾经历过。
冰寒的土地上,看着烈火炎炎,然后,任绝望悲戚湮没内心。一切都是自己选择,没有退路,亦无法改变。只是,当那颗冰蓝色的情人泪划过肺叶,还是忍不住从眼底传来的湿意。
好在,还有机会重来。
身旁的人似乎察觉出他的情绪,紧紧地靠着他,似乎要将他微凉的身子裹入自己厚厚的毛裘中去。却被那人一挥肘,撑开了距离。
夜风调转马头,向回路奔去。戚少商停了一下,却也跟了他去。
因为他,看见易楚元相应相合的那一笑,天地都为之失色。
穆鸠平是第四个知道这件事的。抑或说,他该是第一个知道的。叶昭阳易容之术再精,却也瞒不过日日将他放在心上的穆鸠平。
可他不会说。
或者是,他根本拒绝相信。
而当他确实知道叶昭阳已经走了的时候,方才如梦初醒,追了出去。
风驰电掣,与易楚元擦肩而过,却再也望不见那人白衣飞舞的模样。
只有见证一切的淮河,仍旧平静的淌着。方才的风浪翻腾,不过是一场插曲一场戏。故事完结了,戏曲已然谢幕。
没有一丝留念,一句告别,叶昭阳,你狠!
穆鸠平喃喃自语,应该恨他吧。他是敌人,他刺探连云寨,他欺骗自己好多年——
可,为何想到他时,惬意的,潇洒的,自度的坦然的,就是没有一丝狡诈,一点伪诚。
你让我,如何去恨?
“穆大哥——”
转身回眸间飒然一笑,已成定格。
穆鸠平蓦地升起一个念头来,自己尚且如此,那么当年,又有什么资格,逼着大当家去杀顾惜朝?
于是笑起来,有什么东西从面上落下来,滚烫的,灼了自己的心。
三月后。
霞风谷。
据说这里的晚霞异常绚烂,如浮游于天际的奇葩,真真有秋水共长天一色之美境。
只可惜,正在谷颈处的戚少商完全没有欣赏景致的兴趣。时节已临近初夏,虽不是太热,可就是这般闷闷的天气格外的让人不舒服。
霞风谷地势险峻,两面都是峭壁,中部狭窄,瓶颈处只容一人通过。可这里,却是塞北到淮上的必经之地。
金人的粮食补给,俱是从北方运送而来,途中必经霞风谷,夜风思付良久,才决定让戚少商领兵前往。
淮上粮草经日前之火,消损太多,这几个月供应粮草,已是非常吃紧。唯今之际,最好最快也最便捷的方法,便是劫粮。若能成功,则金人先机尽失。
于是戚少商,便在这样一个烦闷的天气里,守在霞风谷中。
他们已守了五天,金兵却还没有来。
兵士不免有些抱怨,谁不想一举灭敌,杀个畅快淋漓?窝在这么个地方等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金军,还不能发出声响,实在是憋得慌。
戚少商也很急。可他不能表露出来,作为统帅,无论何时都要保持清醒地头脑和镇定的姿态。
虽然,他的耐心快要被磨光了。
于是他回想起临走之前,夜风犹豫的神情,他知道,他是在担心他。
“金人运粮,一定做足了准备,你此番前去,要避免与大军正面冲突,万事务必小心。”
心里便暖了起来,有这句话,刀山火海,还有哪里去不得的?!
没有人能比戚少商做得更好。夜风如是说。
他是如此的信任自己——戚少商豪气陡升,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
细碎的蹄声在砾石间响起,戚少商回身一望,做了个准备的手势。
运粮的队伍从容不迫的行径着,领军之人,黑口黑面,胡须暴张,正是金国上将齐九真。
看到他的时候,戚少商不由得恍惚了一下,一年多的拼杀交战,奋力抗衡,血染长襟。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沙干裂的塞北,北风呼啸而过,石灰岩上渐渐剥裂出真实。
戚少商冷声下令,一个字,“放!”
不是放箭,而是推石!
由巨藤缠绕着的数千石块,在同一时间被割裂羁绊,纷纷滚落下去。
惊雷动地,地裂山崩!
齐九真分毫不乱,长枪挥舞,一个四两拨千斤,石块撞至崖边,跌得粉碎!
但见金军胄甲银亮,白日间看得分明,竟都是由玄铁所制!
不仅是盔甲,粮车亦如是。便是马匹,也穿上了厚实的“战袍”。玄铁极为细密,可承千钧之力。
此番运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金军自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不仅拖延了数日让宋兵焦躁以待,更是码准了他们会利用地势以重物下坠之力对敌,于是全副武装,以玄铁之坚,宝甲之韧,相与应对。
戚少商苦笑一声,整个金营之中,能如此计划周密,安排详尽的,唯一人而已。
叶昭阳。
果然是风林别后,从此争锋相对,不言退避三舍之情。
正想着,听得齐九真在谷底提气喊道,“戚少商,你便只有这点本事么?!”
这话分明是挑衅了。
早有人按捺不住,想用悬索攀爬下去,真刀真枪的搏上一回。
却被戚少商止住。他挥手一拦,冷声道,“你们贸然而下,单凭刀刃之利,岂能穿透他们玄铁所制的铠甲?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那要怎么办?”
“你们都在这里,我一人下去。”
众人瞠目结舌,戚少商却是斩钉截铁。
趁着大家还未及反应,他又说道,“金人严防紧密,必有后着。之前我们的埋伏布置,皆不可乱。乾方,你统领军士,只要一有动静,便瞬时出击,务必要一网成擒!”
“不行!”乾方大声说道,“戚寨主,你明知是必死之途——”
戚少商冷声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玄铁乃是百炼精钢,平常兵刃不能耐他分毫。若想击败他们,就必须寻找到敌人盔甲间的缝隙,举剑急刺,一击得手。”
戚少商握剑,劲力到处,寒刃出鞘!他道,“而我,恰好是个剑客。”
所以必须担负起责任,完成这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拼将一生休,誓把金人拉下马。
“那也是九死一生——”乾方道,“也须有人与你同去才是。”
“不用!”戚少商蓦地打断,傲然看过众人,“你们当中,谁能有我的剑法?!”
如此断言绝然,豪气迸发,果然若神龙出世,九现于天!
戚少商再不多说,扯了长索便飞身而下,不期然间竟看到另一个身影也随之跃下。
又惊又怒,喝道,“秦尧,你这是做什么?”
秦尧笑起来,露出一脸阳光,“与你同去呀。”
此时二人身在半空,已无法返回,戚少商心中暗恼,却无法可想。
秦尧此时却敛了笑容,道,“公子交待过我,若是你有什么不测,便让我自绝谢罪。我想了想,死于自杀还是死于战场,嗯,还是选后一种好了。”
秦尧说着,语气又轻松了起来。可戚少商的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惜朝,你果然太了解我。知道若是情势危急,我便是同归于尽也再所不惜。所以设下这一步棋。
秦尧不能死,我,当然也不能。
只是你知不知道,我还没有让你敞开心扉,怎么敢死,怎么愿死?
齐九真见到二人攀岩而下,抚掌而笑,远远喊道,“戚少商,你们可是中了我家军师之计了!”
戚少商挑眉,“当真如此么?”
齐九真大笑道,“霏军师早已设下埋伏,要将你们一网成擒。可笑你们在此潜伏多日竟然丝毫不觉,我看人说夜风神算,也不过迩迩!”
戚少商隔空喊话,气势上丝毫不逊,道,“不知尔等血肉之躯,可经得起雷鸣火炮?”
齐九真脸色一变,道,“你们——”
“夜风早料到你们定有埋伏,自然谨慎对待。”万军阵前,戚少商如闲话家常,语气淡淡,却依旧难掩那一份天纵傲然。
齐九真不愧是金国第一的名将,情势陡转之下居然毫不慌乱,只是怒气勃发,喝道,“无论如何,你既然自投罗网,我便拿你祭旗!”
一声令下,箭羽齐发。往来如梭,络绎不绝。
戚少商喝道,“来得正好!”
身体悬在半空,周身气流逆转,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己方二人护在当中。
他自知此法极耗内力,当下不敢多留,只加快了速度,向下而去。
而箭矢遇到阻挡反激而去,一时间倒是伤了不少金兵。
齐九真见状,急忙下令收箭。戚少商二人也趁着此番空隙,稳稳地落在地面之上。
落地的第一件事——抢马!
面对千军铁骑,万不能用步行相对,这个道理,戚少商太过明白,于是他做了一个手势,攻!
秦尧会意,人已如离弦之箭,向着金军主阵冲去。却在所有人严阵以待之时,陡然转身。
彼时戚少商已砍翻几人,夺得两马,翻身便上,以更快的速度向金人聚集的中心处冲去!
疾风骤雨,也不过一瞬之间。
齐九真恐怕到最后也搞不清他是怎么死的。只看见一道惊鸿掠过,绚出了五彩斑斓,碎梦如珠。
然后举目鲜红。在倒下的最后一刻,他想的居然是,能死在他的剑下……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戚少商没有冲到他的面前去举剑,他知道,那巨大的包围圈,不是他单枪匹马就能越过的。于是他选择了最冒险却也可能是最有效的方法——飞剑。
飞剑斩杀,中则大势尽握,失则满盘皆输。他在赌。赌他这么多年的剑法与运气,赌他在夏风燥热间的判断力和一击必中的勇气!
那一剑,挥出之时,他甚至闭上了眼睛。他想起那人曾呕心沥血,写在《七略》上的话语——
相信你的感觉,很多时候,它会比眼睛更加准确。
戚少商深入虎穴,数次临险,方才悟出的道理,却在一开始,便由那个人,白纸黑字地隶刻成金。
他们之间,有着疑惑和不确定,有不甘和仇恨,但那份相知,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被抹杀的。
千军阵前,戚少商任黑暗将自己吞噬,惜朝,这一场赌局,我压上的,还有你和我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