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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谁与争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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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上的信送到连云寨的时候,戚少商正在舞剑,漫天飞絮,正是隆冬时节。
但见人若惊鸿照影,剑似翻海蛟龙,雪舞纷飞,煞是好看。
叶昭阳忍不住喝了一声彩!他知道,戚少商是在教他剑法。不同于煌芪,是戚少商的入室弟子,他却不想背上个什么师徒的名分。可他依旧想学。只为了他想守护的那一个人——事隔多年,他甚至记不清那人的模样,只是印象中他总是笑着,无论艰难、困苦、受伤、折辱,他也总是一笑而过,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偏偏不会武功。三江四海的口诀倒背如流,可惜枉是纸上谈兵。那个时候,尚还年幼的叶昭阳便下定决心,要勤练武艺,只为了曾经的那一句承诺——以后由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那人听得此言,只是淡淡一笑,把掌心放在他的头顶,满眼宠溺。殊不知,那一刻,孩子小小的心中便已下定了决心……
“你出神了。”戚少商的长剑,堪堪从他的面前划过,顺势一收。
叶昭阳回过神来,笑道,“大当家剑意绵长,由心而发,却如浮光掠影,惘然若梦矣。”
戚少商执剑而行,踏上一座石台,举目四望,但见寒雪落地,草枯冬萧。回首笑曰:“四季变换,各有定数。这九九寒天,终将过去,焉知这冰层之下,没有绿意盎然?”
叶昭阳自是一点就透,笑道,“大当家,昭阳受教了!”
戚少商临风而立,右手挽起一个剑花,道,“这回你可看仔细了!”
只见瑞雪飘飞,戚少商长空舞剑,如腾龙出世,飞鸟投林。剑势陡急,卷起雪花无数。若银松飞瀑,客似云来。忽而旋风稍歇,剑如灵蛇窜出,游走田野,若隐随现。剑势愈沉,雪花四散而去,寒意侵骨,竟将那雪片儿都凝成了冰。戚少商忽然变招。手中长剑缓缓挥出,犹如青龙宝刀,力沉而刚。此路剑法,名曰“赤烽”。正如其名,赤属阳,烽者,火也。这却是戚少商在战场之上领悟而来。他本就是悟性极高之人,非是对所见过的剑法过目不忘,更是能举一反三,自创新意,否则,当年也不能一人一剑,独闯了星魔君的魍魉楼,救出被他扣押的无辜百姓。当日星魔君共使出了一十七招,而戚少商只攻了一招。只一招,便将星魔君的退路完全封死,将他的剑路完全破解。而这足以撼天动地的一招,却是由星魔君那一套“魑魅”剑法转化而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怜一代魔君,竟然死在自己的成名绝技之下!只是戚少商于电光火石间习得剑法,加以变化,其速度之讯,却是古之罕见。事后诸葛先生曾叹道,戚少商虽然内力不及铁手,轻功不比追命,但若论起对剑法的悟性,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这些年来,戚少商过关涉险,驰骋疆场,却悟出不少剑招来。飞尘沙石,猿猴攀枝,但凡世间一切有形之物,皆可化为剑招,而以心度之,又生出无限变化来。
“赤烽”剑法,乃是为记渡川那一场明火,剑如火舌,只燃起天地间的一片热烈来。雪遇剑即融,一时间,水珠散落,日光下竟折射出斑斓的七彩来。
叶昭阳看的投入,竟未发觉身后有人靠近。直到被突袭而来的雪块砸中了背部,这才讶然回头,只见穆鸠平挽着袖子,手上仍在搓着雪球。
叶昭阳一时兴起,抓了把雪,顺着风势挥了出去。穆鸠平没想到他来这么一手,一时不防,被迷了眼睛。雪粒扑在他的脸上,带着丝丝寒意,穆鸠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不由得哇哇大叫,“好啊,居然偷袭我!”复而攻之。
戚少商收了剑,看着他们打闹,不觉莞尔。平日里总觉得昭阳少年老成,心思颇重,却难得见他如此活跃的时候。只是可苦了老八。这些耍花样的游戏,老八哪里是昭阳的对手?加上老八本就习惯了事事顺着他,又怎会与他当真?这不,还没一会儿,穆鸠平头发上,衣服上,已沾满了雪花,差一点就要被埋在其间了。
而他,似乎这时才想起前来的目的,挥了挥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
“大当家,淮上来的信!”
戚少商一愣。淮上与连云寨虽是共同抗金,但却从无交情,夜风易楚元之名响彻南北,戚少商偶尔也会有一争高下之心,只是素来无旧,不知这番来信却是为何?
“大当家,且让我猜上一猜。”叶昭阳将手中雪球远远抛出,正中前方的一枝树干。
“若我所料不差,淮上必是来讨救兵的。”
“怎么说?”
“金兵南下,浩浩荡荡,号称四十万大军,淮上义军不过二十万人,如何抵挡?更何况萧顺门人蠢蠢欲动,赵构那个糊涂皇帝只晓得肃清异己,淮上可谓是腹背受敌。连云寨虽然兵马不多,可是个个以一当十,同仇敌忾,大当家就算想推却,也必会被他晓以大义,不得不应之。大当家且拆开信看,我所言者是也不是?”
戚少商接过信来,一望之下,脸色骤变。
叶昭阳有些莫名,走到近处,只见那信笺之上,只有短短几句:“淮上危急,望戚兄施以援手,南下抗萧,并分派兵马,以助吾君。”落款乃是“淮上夜风”。昭阳怎么看也没觉出不妥来。戚少商的神色确让他大惑不解。
他却不知,戚少商乃是看惯了这字迹的——一个人的容颜会改,性格会变,可有些习惯却是不会改变的。就如人的字迹,一旦成型,确是再经多少年也难以改变的。
戚少商紧紧捏着那信笺,仿佛一个不小心,它就会随风飘逝。他知道自己不会看错,多少日的挑灯夜读,只为了读懂那本七略,读懂那人百折千回的心思。他怎么可能看错?那些墨迹,就如同刀刻般印在他的心里,与他的血,他的泪,与他的生命和灵魂合为一体,再也分割不去。
戚少商乍见之下一时失措,心中悲喜交加,也不知是何等滋味。口中喃喃自语,“他还活着,他还好好的活着,他没有死,他还——”
风声猎猎,吞没了他的声音。
而戚少商仍在重复着,一遍一遍,似是在确认,抑或是说服自己。
穆鸠平有些摸不着头脑,转首望向昭阳,却忽然听得他道,“顾惜朝?”
“啊!”穆鸠平下了一跳,“那个魔头——”
“或许,我们应该称呼他——淮上夜风。”叶昭阳说道,戚少商和顾惜朝当年的事情,他多少也听说了一些,而细辨之下,这信上字迹果然与《七略》中一模一样。而戚少商那难以自抑的神情,却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也许他们的大当家,现在更需要一个人好好的静一静。昭阳拉过穆鸠平,往山下去了。
穆鸠平回首相望,只觉得这一刻的戚少商,才是最真实鲜活的。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脑海中想的竟然是:那顾惜朝欠连云寨的血债,还要不要还?当年那么多兄弟死在他的手上,可他,却实实在在的救过大当家——一次,两次,甚至于几乎为他而死!……而夜风,却更是整个抗金阵营的英雄!这仇?还要不要报?
穆鸠平忽然笑起来,就算还要报仇,怕是这枪还未指上,大当家就当先一个抢在前面拦着,这枪,哪里还能刺得下去?
且不说这穆鸠平终是放下了仇恨,单说戚少商在这雪峰之上,激动非常。
这世间,还有何事,比得上失而复得的震撼?
戚少商只觉得心里满满都是酸涩,想笑,却颤抖得挤不出一弯弧度来。
他跪在雪里,向着淮上的方向,风雪掠过他的双眼,将眼眶都蓄得满满的。
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落,一颗,两颗,带着岁月沉积的热度,浸在雪里,很快,融了一片。
是雪么?化在面上的雪水,为何,竟然是滚烫的?
像是曾经的炮打灯,一碗下去,烧烂了牙花嗓子,直烫到心里去。
像是曾经的那个人,明明是冰冷的寒意的带着戒备的神情,可一旦握住他的手,心里却像沸腾的热茶般说不出的惬意。
是毒,早已侵了五脏六腑,逼不出,解不了。情愿就被这毒缠绕着,生也好,死也好,就算过了奈何桥,也不离不弃。
那一场大火,几乎毁了他的心脉。他活着,为了他的责任,还有,对那人的恨——顾惜朝,大顶峰的时候你发过誓,“生不同生,死必同死!”你失言了——因为我,还不能死,所以,你也不能!
顾惜朝竟真的没有死。七年,距那场烈火逝去已然七年。顾惜朝,若然不是淮上有求,怕是终你一生,也不会告诉我,你尚在人世。这便是你的报复?让我背负歉疚,痛苦一生,为了惩罚我当初的不信任?
沧桑易改,积雪难消。戚少商内心翻腾,却终是欢喜多些。忍不住一声长啸,声震山谷。那落雪却是经不起这般震荡,纷纷跌落,但见漫山遍野,雪雾银飞,在空中聚散分离,如精灵飘隙,端的是美不胜收。
戚少商长啸过后,顿觉灵台清明,万物苏醒。他知道,现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淮上危机四重,整个华夏更是面临着倾覆的命运。淮上之急,连云寨又怎可坐视不理?惜朝之托,他戚少商又岂会不从?
于是召集众人,升帐议事。
连云义军听说是去淮上支援,都跃跃欲试。要知两家从来都是分线作战,如今合兵一处,人人都存了些争胜的念头,个个争先恐后,生怕被落下。
“我们连云寨的兄弟,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大当家领着我们去淮上,冲锋陷阵,直捣黄龙,定要叫那金人闻风丧胆!”
“众位兄弟,”戚少商开口道,“这一次,我们全力出击,没有退路。淮上若失,则大宋危矣!所有人马,由老八和昭阳领军,南下支援。日行三十里,十日可达淮上。”
老八这才反应过来,问道:“大当家,你不和我们同去?”
“嗯。”戚少商点点头,“我另有要事,办完后我会飞马赶去,与你们会合。”
前往临安,阻击萧顺门。
这是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战斗。对方,是千军万马,而戚少商,只有一人。他无法带兵南下,且不说分散军力乃是兵家大忌。光是行军时间的延误怕就会误了大事。他只能一人单枪匹马的前往,以求一场绝对公平的江湖比斗。
就像是一场看不到前路的赌局,他赌的,是萧顺门的首领简铉,尚有爱国之心,而不仅仅只是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