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我陪你》消失的野草

39、第三十九章

　　邓杰的公司离张总的公司不远，就隔着个商业广场。拿着名片在一楼管理处登了记，直接上17楼，许曦行这一路都挺紧张，在电梯里深呼吸了两口，发现自己的手心还是冰凉。
　　林松宇在他手上捏了一下，许曦行看着他笑了一下。
　　这一层有好几家公司，左边一家本地很有名的贷款公司挤满了人。许曦行杵在电梯口不想动了，看着一个个穿得特别光鲜亮丽的人涌入贷款机构，解决自己的燃眉之急。
　　这几年贷款机构如雨后春笋般集中拔地而起，现代人都宁愿去花手续费或者抵押贷银行的钱，每个月过得紧巴巴，也不愿在人前拉下面子去借钱。
　　林松宇看出许曦行浑身溢出来的紧张，把他捏紧的手指掰开放在手心里握了握：“哥，你想好了吗？不想进去我们就回家。”
　　许曦行一咬牙，深深的吸了口气道“来都来了，走吧。”
　　1705，前台是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妹妹，长得瘦瘦高高的，见到两个年轻人站在门口，懒洋洋的问：“你们做什么的？不接受推销。”
　　两人对视一眼，许曦行又拿出名片对她说：“我叫许曦行，找他，邓杰。”
　　小姑娘又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终于站起身来对他们说：“稍等一下。”
　　两人就这么被晾在前台，林松宇趁机观察了一下邓杰公司的装潢，前台不大，放着盆枝繁叶茂的发财树，两边墙上一遍挂着八骏图，一边挂着“厚德载物”的书法。
　　小姑娘很快就回来，对他们说：“邓总请你们进去。”两人道了一声谢，随着她往办公室里面走。
　　邓杰在办公室显得更加精神，穿着衬衫长裤，示意两位少年坐下，又对前台小姑娘说：“小孙，去倒茶。”
　　原来她姓孙。邓杰点了一支烟，对两位少年说：“要来一支吗？”
　　两人齐齐摇头。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找我。”邓杰率先开了口，他又吸了口烟，办公室烟雾缭绕，林松宇忍不住咳了一声。邓杰一愣，把烟摁熄在烟灰缸，又说了声：“不好意思，带坏你们这些祖国栋梁了。”
　　许曦行走了两步把办公室门打开透气，回来坐到沙发上说：“邓……叔叔。上次您来学校匆忙，我有些问题没听明白。”
　　邓杰苦涩一笑：“难得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叔叔……”
　　两人刚坐下，许曦行还没来得及张嘴，小孙正好端着茶水进来，三人等她倒完了茶，出去的时候邓杰说：“把门带上。”
　　许曦行说：“我想知道，我是谁，您又为什么突然来找我？”
　　邓杰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问：“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许曦行从包里拿出那支已经陈旧的钢笔，打开盒子给邓杰看了一眼说：“我失忆了，最近才想起一些，但是我当年太小，很多事情本来也记不清楚，这几年，我身边就只有这支笔。”
　　邓杰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拿过笔在手里摩挲，这个人说话不清不楚的，林松宇搞不明白他究竟要干嘛，准备伸手把笔拿回来，许曦行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
　　“没想到是这样！”邓杰顿时有些颓然，把笔还给许曦行，又回到自己的老板椅上坐下，摸了支烟想点燃，看了两人一眼又放下，喝了口茶开口道：“那笔确实是你的，还是我陪你爸一起去帮你选的7岁生日礼物。”
　　许曦行一阵激动。邓杰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失忆了，我就想问你，记得你邓爷爷不？”
　　许曦行又一脸茫然。邓杰恨恨然道：“从小待你就如亲孙子，结果到头来人家却丁点儿都不记得你，图个什么！”
　　看许曦行实在是想不起的样子，邓杰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感受，他说：“怪我自己冲动，还上赶着跑去找你，算了，既然你来了，这么多年压在我心里的话也该说出来了。”
　　“我和你爸，是大学同学，说实话，他那个年代从农村能考出来不容易，是当时班上少有几个能吃苦的。我当时跟他同宿舍，关系比较好，每个周末我回家如果他愿意，我都带着他一起回家改善生活。”
　　林松宇看了许曦行一眼，这不就是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的状态吗？
　　“他人长得周正，回家嘴巴又甜，我爸妈都很喜欢他，我又没有兄弟姐妹，一来二去都把他当干儿子了。大三的时候他找了个家教的兼职，没想到他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居然家教学生还把人拐进了家里。”
　　这是许曦行第一次清晰的听到自己父亲的形象，他喉头有些发干，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邓杰看了他一眼突然说：“你跟你爸长得真像。”
　　许曦行捧着茶杯没说话。
　　邓杰继续道：“自从他当了家教老师，跟我回家的时间就少了很多，我爸妈还经常念叨他，我没有兄弟姐妹，也觉得有个投缘的兄弟挺好，过节的时候只要他没事，我还是带他回去。那段时间，邻居都说我家像是多养了个儿子。”
　　邓杰可能也是想到了当年那段纯粹的日子，脸上浮起了笑意。他似乎烟瘾挺大，这会儿又摸了一次烟，又生生忍住了。
　　“您抽吧，没事的。”林松宇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吸二手烟，可今天邓杰很配合，他也顾不得了。
　　邓杰立即抽出一根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仿佛烫平了五脏六腑，长长的喷出一口烟雾才舒坦了些。
　　“上了大四，各自开始工作实习，我家还算可以，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可你爸却没那么顺利。虽然他平时成绩优异，上课也认真，可中国毕竟也是个关系社会，他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哪那么容易？”
　　“我爸我妈多番活动，也只是在银行里给我找了个空缺。后来我去银行上班，跟你爸的联系就少了。”
　　故事听起来挺和谐的啊，为什么邓杰现在见到他总是颇有遮掩的样子？许曦行和林松宇都听得不太明白。
　　邓杰抽完了烟，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继续：“听说他是毕业没找到相关的机构，准备自己创业，总之那几年我也很少见到他，只是逢年过节，他会带上东西来我家看下父母，那时候问他的情况，他都说挺好的，眼里充满激情和干劲。”
　　“毕业的第二年，99年，他来我家看父母的时候说他要结婚了。我父母很高兴，可他要回老家结婚，那时候不像现在交通那么方便，我们一家最终也没去参加他的婚礼。”
　　“他的结婚对象就是宋雯，也就是那个家教学生。他当时来我家一是为了告诉我们结婚的消息，二是要借钱。我爸妈二话没说，给他借了5000块钱。”
　　19年钱的5000块，许曦行和林松宇没什么概念，但许曦行知道就算是现在，5000块对他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邓杰又点了支烟说：“实在受不了你们就把门打开，也没人进来。”许曦行又站起来把窗户推开了一点，没开门。
　　“他结婚以后我就更少见到他了，据说是因为他老丈人，也就是你外公不同意你妈嫁给他一个农村的小伙子，最后你妈跟家里人决裂，非要嫁给你爸，所以你爸铁了心的对你妈好，一直想着出人头地。”
　　许曦行的拳头捏的死死的，原来自己的爸妈是这样相识的。林松宇一直当个听客没说话。
　　邓杰说：“直到千禧年过了年，我记得那天是元宵节，他来到我家还了我爸妈的钱，又拉着让我一起跟他创业。我当时在银行工作稳定又吃香，处了对象正是火热的时候，怎么可能跟着他去创业，果断拒绝了他。”
　　“你爸他也没生气，那晚喝的酩酊大醉，他哭着说：宋雯因为他死了，他对不起宋雯，他必须努力照顾好他们的儿子，不能让你再跟着他受苦。”
　　许曦行猛的站起来：“什么叫我妈因为我爸死了？”
　　邓杰悠悠的看了他一眼：“你爸说，你妈是因为生你难产死的。当时在农村，大出血，没办法及时就医，”
　　许曦行重重的跌回椅子上坐着，眼泪猝不及防的就滚落眼眶，他一瞬间眼耳口鼻完全麻痹掉了，失去了所有感官。
　　林松宇站起来把他抱进自己怀里，轻声安慰：“哥，不是你的错，过去了……过去了……”
　　又过了许久，许曦行才慢慢找回感官，他在林松宇背上拍了两把。
　　林松宇问他：“不如我们先回去？”许曦行摇摇头：“都到这种时候了，我也没什么不能听的了。”
　　“嗯。”林松宇又捏了捏他的后脖颈，回到座位上坐下。
　　邓杰看他两这来来回回的举动，好似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了支烟没说什么。
　　许曦行问邓杰：“后来呢？”
　　邓杰抽着烟：“后来，你爸就更加忙了，我一年也见不了他一次，每次见我也都是拉我一起干，我当时都怀疑他是不是进了传销。”
　　“事实证明他不是进了传销，他本身是个优秀的人，又舍得吃苦，干实业干得越来越好。公司越做越大，又赶上房地产红利，自然做得风生水起。”
　　邓杰抽完了烟，准备喝茶，发现杯子早就空了，起身拉开门对前台小孙说：“小孙，倒点水进来。”
　　又扭过头对他们继续：“四五年时间，他在成都拥有了上千万资产，我和我爸妈都没想到他真的能干出这么大的事业。他还是一样坚持，每次见了我，都想拉着我一起干，那几年银行改革，我在行里上班不上不下的，看他赚那么多钱也很心动，05年底我终于辞了职，跟他一起做生意了。”
　　“你那时候到了读书的年纪，在老家跟你爷爷活得跟个皮猴子似的，你爸不愿意你重复他的成长轨迹，就回老家把你接到了成都。”
　　“我老家，在哪儿？”许曦行问。
　　“江陵镇黄美村。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回去一趟实在太曲折了，汽车转摩托车转渡船再转摩特车再步行，我也就去过那一次。”
　　这个名字对许曦行来说就完全陌生，只是那两轮摩托车和一川江水，他好像有一点点印象。
　　邓杰喝了一口热茶继续“你来了成都，你爸为了你能上学把户也一起给你迁了过来。你外公家就在那栋楼隔壁。你爸始终对你妈心存愧疚，想着离得他们二老近一些，也让他们看看你，可你外公外婆固执，恨你爸带走了你妈，恨你妈的决绝，所以根本也不认你。”
　　宋雯是个被娇养的孩子，可就是因为父母捧在手心特别的培养宠溺，最后却跟一个穷小子跑了，搭上一生不算，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她的父母才觉得失望又寒心吧。
　　许曦行摸出身份证又看了一眼，原来自己的户口是真的。
　　“那时候我们都忙，你又还小，那时候我孩子没保住，爱人和我父母都伤心，正好你来了，我爸妈就把你接到家里，爱得跟宝贝似的。”
　　这时候邓杰脸上突然爬上一丝恼怒，声音也陡然变得生硬：“我的孩子接连两个没了，我爱人心情非常不好，闹着要跟我离婚。你在我家却过着少爷的生活！后来，我跟你爸一起搭档确实赚了不少钱，那几年流行炒股，看到很多人一夜之间就暴富，我也开始心生羡慕。”
　　许曦行终于听到了炒股两个字，应该是关键来了。
　　邓杰又自嘲的笑了一声，继续点烟：“我爱人最终伤心不过，跟我离了婚，我心里也憋闷，仗着自己在银行里做了好几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能大赚，也跟着炒股。
　　开始确实赚了不少钱，我就让你爸跟我一起做，你爸实业出身的人开始很谨慎，可他还是信任我，跟着我一起往里投。”
　　邓杰的烟燃完了，烟灰长长的留在指缝也忘了抖，仿佛陷入了漫长的回忆。
　　许曦行和林松宇也没催他，等他终于回过神，才猛的把烟屁股弹到烟灰缸里，他伸出一直手臂撑在桌子上，用手掌在脸上揉搓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是我对不起你爸。我尝到了甜头，疯狂往里投，甚至动了公司的本金，等你爸发现的时候，已经出现了巨大的亏空。我当时胆小，用的都是公司的名义，公司的法人就是你爸。”
　　“08年，那场大灾难来之前，你爸一手建立起来的公司已经被透支得七七八八，他卖了很多产业来填补，最后一场地震，彻底震跨了公司。”
　　“可就是这样的境地，他也留了一处产业给你，我当时劝他卖了以后重新开始，可他咬死不肯松口，说那是留给你最后的立身之地了。那时候我妈见到我们这样一败涂地，气到脑溢血，当时就去了。”
　　这段往事过于残忍血腥，林松宇紧紧握着许曦行的手，生怕他情绪崩溃，邓杰自己仿佛也是撕开了心口血淋淋的口子，抹了一把脸，停顿了许久。
　　盛夏的上午酷热难当，阳光从高高的天空倾泻在这17楼窗明几净的办公室，老板椅后面陈列架上的书籍和工艺品被照得熠熠生辉，只有许曦行感到一丝寒气从背脊升起，丝丝缕缕的侵蚀着他的每一个骨头缝。
　　许久后邓杰再次开口：“人都是自私的，我在那种情况下跟你爸闹翻，你爸没说二话，把公司彻底清算，还给我了原始股本，又去我家把你接走，带回了老家，仅过了半个月，就听到他坠楼的消息……”
　　许曦行这会儿并不想哭了，只是喉头发哽，他发不出声音。
　　邓杰手指交叉，身体后仰，眼睛闭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段陈年往事在他心里隐瞒藏匿了十年，直到父亲离世，哪些遗物明晃晃的摆在他眼前，心里那块被关着的往事开始慢慢发酵，直到今天破土而出。
　　没有想象中的质问与谩骂，邓杰内心陡然破土腾出的的一块显得有点空，他茫茫然的抹了一把脸，仓惶间又点了一支烟：“我爸今年走了，2年前他也突发脑溢血，命是保住了，不过偏瘫了，说话也含糊不清，失去了自理能力。”
　　说到这里他把头转向一边，像是极力在压抑，终于，他继续开口：“前段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从09年起他取钱的存根，以及给你留了一个密封盒子。我才知道他当年又把你接回了成都，还瞒着我们供你上学。”
　　邓杰搓了搓脸，他语序混乱，语气里充满了对往事的愧疚又对许曦行充满了批判。
　　“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他还悄悄供着你，我看到哪些汇款凭证后，我以为……我以为是他自两年前病了不给你寄钱你就成了白眼狼了！”
　　他陡然提高了声调，赤红着双眼甚至还在椅子扶手上拍了一掌，短短时间经历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他发丝有点凌乱，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没休息好，浑黄的眼珠上还布满了血丝，一口满是烟渍的牙也遮掩不住，林松宇总觉得他虽然坐在上位，却浑身上下都透着狼狈。
　　他平复了一下，重重的吸了两口烟才说“今天你既然来了，一会儿带你回去看看，就当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吧。”
　　长长的故事讲完了，邓杰抽了半包烟喝了几大杯茶又撕开隐秘的往事，此时很不想面对许曦行那神似许霆国的眼睛，他几乎是逃去了洗手间。
　　许曦行在座位上愣了很久，刚刚那丝丝缕缕的寒气已经缠绕了他的四至百骸，把他他整个人缠在原地完全不能动弹，密不透风的包裹已经让他呼吸困难，他想蜷缩起来，可僵硬的四肢做不到，他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窒息。
　　有一点热意从肩头传来，一点点烧退了哪些野蛮生长的藤曼，他仰起头，触碰到了林松宇明亮的眼睛。
　　浑浑噩噩的十年就这样被一朝挥去笼罩在表面的面纱，露出来他残酷扭曲的真面目。巨大的悲伤早已在漫长的时间里一丝丝消散，他骨头缝里都发凉，需要找个温暖的怀抱靠一靠。
　　邓杰这趟卫生间去的时间挺久，久到许曦行获得了足够的热量他才回来，三双眼睛一时之间有点相顾无言。
　　许曦行还是先开了口：“邓先生，我请你吃顿饭吧。”
　　邓杰颓然地陷在老板椅里，声音嘶哑：“终究还是当不了一声叔叔。”
　　许曦行扯扯了扯嘴角，最终没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