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两相忘》钗子

2、七日·之一

　　梦是人不能控制的东西。就算平日里再完美的伪装，在梦里也会被层层剥开，将往事血肉淋漓地摆在你面前。只要你活着，就逃不掉。
　　第一次见天涯是在普济寺外的莲子桥。墨州北部大震，那日太后领着后宫女眷出宫为灾民祈福，我为着好奇便溜出了王府，混在人群中。
　　百姓熙熙攘攘，像潮水般纷纷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在我的印象中这场面似乎只出现在花灯会上，那时万千男女执灯而过，美妙得好比天上的银河，若是能遇上与自己执相同彩灯的有缘人，便又颇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意味了。
　　所以说少女情怀总是春，那些希冀，最终也只成了希冀。
　　“小姐，这可是你掉的玉佩？”
　　我顿了顿脚步，一摸腰间果真空了什么，于是回头望去，定下纠缠我一生的缘。
　　他翩翩白衣，纨扇在手，美好得有如不是人间客。薄唇勾出一抹笑意，定在想这是谁家的闺女，怎生的这般痴相，还不快快上来，系下我们的红线。
　　我在莲子桥上过，他将玉佩塞到我手中，说：“吾名天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
　　我一怔，掩唇而笑：“放肆，你可知我的身份？”
　　“不知又何妨？”他温润如玉，笑得竟比我还要好看，“从你的眼里，我看到了疲惫。你定是厌了这个地方。”
　　十七年的心事，竟被他一语道破。我是不甘呆在笼中的金丝雀，绝望的深爱着苍穹。
　　“跟着你……我们会去哪儿？”
　　“吾名天涯，自是去天涯。”
　　他的眼眸纯黑，明亮得犹如夜幕上的星子。我在他的眼中勾出未来的轮廓：苍穹万里，下面绿草如茵，卉木萋萋……那里有我梦想却不能及的地方。
　　“好，等我什么时候想走了，我就来这儿找你！”
　　“天涯恭候小姐。”
　　下来的时候我回望小桥，他在桥上轻摇纨扇，双眼望向遥远的天际。我抿了抿唇，忽觉得这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甚至是不远处皇城的仪仗，竟及不上他半分。
　　低头弄莲子，怜子清如水。
　　莲子，怜子。普济寺外的莲子桥，你是专为着今日而存在的么？
　　我双颊发烫，握着玉佩一路小跑回府了，却不知身后不远的凤辇中，有双眼睛不易察觉地亮了一下。

　　四月初七。天阴。
　　“哀家懿旨：京都平阳王之女怀氏，秀外慧中、温婉贤淑，念其及笄两年，未有婚嫁，今许于七王爷之子南沐郡王，择日完婚，不得有误……”
　　我跪在地上良久，要不是鸣鸾扯了扯我的衣角，我还想不到去抬头接旨。“谢太后。”我起身低头，心里却在打颤。看了看身旁的爹爹，一向沉稳的他如今竟也跟我一样不知所措。
　　“沐郡王的驻地在北边的羌州，这次是为了皇帝寿辰才回来的，跟咱们家……八竿子也打不着嘛！”我向爹爹抱怨，他也不看我，只是叹了口气，便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唯手中的太后懿旨，如千斤般重，压得我手腕生疼。
　　“糟了公主！以王爷的脾气这婚事肯定会答应下来的，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啊！”鸣鸾在我面前转过第三圈，终于被我忍不住砸了个爆栗。
　　“笨！这可是太后的懿旨，管你愿不愿意的？”我摊开懿旨，目光停在了末尾四字上，“为今之计，只有……”
　　“只有，只有什么？公主你说大点声，鸣鸾没听见。”
　　我把卷轴一合，塞进鸣鸾的怀里：“只有干等着呗，看看那沐郡王是不是会突然死掉，省得我嫁过去！”
　　我握着腰间软玉回房，幻想上面还留着天涯的余温。
　　你说过要带我走的吧，现在我答应了，就是今晚！

　　当我溜出王府来到莲子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天涯。
　　这多少令我有些吃惊，毕竟我没有提前知会过他，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一直在这里等我，但我又坚信世上不会有这么傻的人。不敢问出口，只好把问题埋在心底，心想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浪迹天涯也好，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同样的，天涯也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用纨扇击了击手心，淡然说道：“你来了。”
　　“是的，来让你带我走。”我说。
　　“想好去哪儿了么？”
　　“与天涯在一起，自然是去天涯。”
　　他望着我笑，那双眼里暗合了秋水，看得我心神荡漾。其实还有句话我没有告诉他——与天涯在一起，自然处处皆是天涯——十七岁的我就是这样不更事，爱就爱得彻底，非要万劫不复不可。
　　如今回想，当时那些话要是真说了，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了？若是当时不那么固执，旅途中随处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与他共度余生，把那里就当做是我们的天涯，不也要好过现在的光景？
　　无论如何，七日欢愉过后，他还是把我留在了江左，独自一人去了赤江的那边。也许后来天涯真的到了天涯，但没有我的天涯，他是不是也一样开心？
　　街上无人，我携着他的手一路跑到城门口，却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呀，差点忘了宵禁！这么高的城墙，我们怎么出去呢？”
　　天涯不答，只是靠过身子来揽住了我的腰身：“记住，与我天涯在一起，要时时准备冒险。”
　　未等我明白，他便搂着我一跃而起，我因惊恐将头埋进了他的胸膛，再睁眼时就已身在了城外。宽敞的官道一直通向远方，消失在诡谲的夜色中。
　　我转身看方才度过的城墙，心中顿然有说不出的情感。
　　“害怕了？”天涯握了握我冰冷的小手，眼里泛起柔和的光芒。
　　“嗯，有点。”我嘴上坦白，还是掩起了眼底的惊恐，“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跃过那座城墙。”
　　“但对我来却说是常事。”天涯怂了耸肩，“你从未出过京都？”
　　我摇头。其实我算是幸运的了，皇城里的公主，连出家门都是种奢望。
　　一想到此，我竟不顾形象的笑了出来。
　　“笑什么？”
　　“嗯，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很幸运。”
　　“天涯也是。”他在夜色中看我，我看不真切他的脸，却能从他的鼻息知道他离我很近，“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怀璧。”我答，又一拍脑门儿：真傻，总是会忘了最重要的事情！
　　“怀璧……”他细细咀嚼着我的名字，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许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