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少年游罢虞美人来 ...

  •   诗云:
      江水迤逦绿草堤,莺啼珠碎柳依依。
      钟声似借宣室魂,庐岳漫采离恨曦。
      舴艋信走天无际,晚来日暮烟波里。
      鸬鹚飞去倚衡木,渔叟归家弄船西。
      这首诗所说的,乃是豫章彭蠡之景。彭蠡乃古来大泽,与江水同脉,浩浩千里,洋洋八荒。北毗江水,南倚庐岳,端为明秀之地。彭蠡南边乃是鄱阳县,城中人多以捕鱼为业。城外几里有河滩,一大清早便有人往河边赶。河滩狭长,有如新月,上多乱石,微风鼓浪击石,倏尔碎作千珠。平日里,湖滩上只闻潮声与鸥鹭啼鸣,但今日,一大群人将河滩围得水泄不通,或议论,或呼号,甚是喧杂。
      湖滩上躺着一条大鱼,身长六尺,头大如斗,漆黑无鳞,暴腮利齿。鱼腹处有一条大口子,血肉向外翻起。一位红衣少女站在鱼尸旁,全身浴血但眉眼带笑。众人见这番景象,又惊又怕,皆杵在原地,不敢上前。那少女杏眼一转,羽眉一轩,露出一口白牙,冲众人笑道:“大家排队来,这鱼这么大,人人都有份儿。”
      人群一下子炸开锅,人们有的惊喜,有的好奇,有的抚胸长叹,有的目瞪口呆,还有的扬眉颔首,啧啧不已。一位老者叹道:“咳,后生可畏啊!”另一个人则说:“看来这唐小姐不止会闹事,还有几分真本事。”一位少女摸了摸身旁小孩的头,道:“你看那位姊姊厉害不?以后学着点。”几位小孩欢呼不已,面带仰慕之色,而另一些人瞅瞅鱼,又瞅瞅自己的肚腹,默默打了个冷战。那少女不为种种声音所扰,笑道:“这鱼虽成了精,但血肉无毒,待会儿你们每家割一块肉,切勿拥挤。”
      众人这才停下话头,望向鱼尸,那鱼神态狞厉,有若生时,血腥气扑面而来,冲得人几欲呕吐。有人握紧尖刀,上前数步,又退了回去。众人你觑我,我瞪你,皆用目光怂恿彼此上前割肉,可谁也不走一步。如此相视良久,那少女见状,嘻嘻一笑,自腰间拔出一把短刀,道:“这样吧,我来给你们割,你们从左首起依次来拿,如何?”说着在鱼身上一比划,一切一挑,剜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左首那人眉头抽了几抽,身子瑟缩了下,仍走上前来,双手接过鱼脍,道:“多谢唐小姐。”
      少女摆了摆手,笑道:“不用谢我,若不是先前那位仙长将它砍伤,我现在早做了水鬼哩!”原来这少女姓唐,闺名盈虚,是鄱阳知县唐贤之女,自幼性格顽劣,不习针指诗词,偏爱习武,从捕快处学来几手三脚猫功夫,便与一帮孩童上街“行侠仗义”,侠没行几次,事倒闹了不少,虽未少挨打,但仍秉性不改。鄱阳人皆知唐小姐大名,常感叹唐贤是不是祖上造了孽,才有这样一个女儿。
      且说几年前,那黑鱼精现于彭蠡,每逢渔船经过,便掀起风浪,连人带船一口吞下,下水者无一幸免。渔业本就是鄱阳人立命的法子,却遇着这煞星,自此鄱阳百姓生活质量大幅度下降。几个月前,一位方士路过此地,见有妖气,遂下水捉妖,却再也未上岸。人们只能在水边立祭坛,每月投以童男童女,方可再次下湖。人们皆知鱼怪不除,定成大患,但自己无法力,鬼神之说又缥缈,上报朝廷也未必会有救兵,只得这般拖着。
      很快,一月一度的祭祀之日又到了。人们聚在庐山君庙里,将县里孩童的名字写在签上,放入签筒中,庙里的方士拿起签筒,在庐山君神像前跪下,将签筒摇了几摇,抖出一根签来。
      几百双眼齐刷刷地盯住那根签,众人屏息敛声,有子嗣者无不双手发抖。方士睨了那签一眼,念道:“本月望日,陈——”
      “陈甚么陈,我去!”一声清叱打断了方士的话,唐盈虚不知何时自人群中走出来,他瞪了方士一眼,不屑地道:“甚么抽签选人,皆是放屁!若庐山君真有灵,早派天兵下凡除妖,这黑鱼精还能猖狂至今吗?明儿我替他下水,杀了那鱼给你们煲汤!”
      “唐小姐……”方士皱起眉,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唐盈虚笑道:“明儿你们把我送到湖心。鄱阳人世代捕鱼为生,难不成还会被鱼拿捏住?”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翌日一早,唐盈虚便乘舟至湖心,不多时阴风渐起,浪涌如山,水面上升起一片黑雾,众人隐约瞧见一箕斗大的鱼头露出水面,张口吞下小船。人们皆以为唐盈虚必死无疑,有直说罪过的,有心中怆然的,也有把这当笑话的。唐贤将自己锁在书房,一日未升堂办公,唐母徐丽君则愣愣地面北而坐,流了一天的泪。
      今日一早,湖上风浪渐息,人们向湖滩涌去,欲给唐盈虚收尸,却不想他真兑现了诺言。众人陆续接过鱼肉,不多时一条六尺长的大鱼便被开膛剖腹,露出白森森的肋骨。唐盈虚低头挫腕,正欲割肉,却发现鱼腹中似有什么东西横着,遂停下手头动作,眯眼觇视,欲探其详。
      有人问:“唐小姐,怎的了?”
      唐盈虚皱眉道:“这鱼腹中好像有东西,你们过来看看。”众人闻声上前,围住鱼尸,观察良久,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说是人骨的,有说是水草的,有说是尸虫的,可就没有一个人剖开鱼腹。唐盈虚有些不耐烦,举起短刀,对众人道:“一会儿我剖开鱼腹,你们帮我看着,要是里面出来什么,就一刀捅死它。”众人改容,踞于鱼尸旁,弓背屈膝,只待那东西一出来,便出刀相击。唐盈虚提起短刀,绕着鱼走了三圈,突然,他提气送肘,径砍下去,刀光闪烁间,鱼腹洞开,露出空腔。众人屏息凝神,不敢懈怠。
      奇怪的是,腹腔中静悄悄的,什么也没出来。唐盈虚等了一会,见鱼腹中仍没有动静,登时胆气大增,几下便将鱼腹完全剖开,众人看清腔中之物,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鱼腹中躺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缟衣披发,神情安详,似陷入沉睡之中。鱼腹中血肉模糊,他身上却无一丝血污。“他还活着吗?”“他是人是鬼?”人们望着少女,猜测起来。唐盈虚低头端详他的容颜,不禁也好奇起来:“人怎能活在鱼腹中?尸身怎能不腐烂?”他背后蓦地一凉,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脑中:“万一这姑娘住在鱼肚子里,指挥鱼吃人,真正的妖怪是他咋办?”想到这里,他不禁腿肚子发软,后退数步。
      “此女一看就是妖物,杀了他罢!”一声厉喝打断唐盈虚的思考,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位文士打扮的男子走上前来,自旁人手中借来柴刀,高举刀便欲斩将下去。
      “那可不一定,万一错杀好人了呢?”一位妇人急忙跑上前,拉住那文士。众人再次争论起来,谁也没注意到不知何时,那少女已坐起身来。“这儿是哪儿啊?恁是哪个?”柔和沙哑,带着豫南方言的女声响了起来。
      众人大惊,纷纷转头。那少女站起身来,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妙目,怯怯地望向他们。有人突然叫道:“妖怪!”话音未落,人已冲上前去,手中尖刀直取少女心窝。“大姊,你这就过了。”唐盈虚拦下那人:“他要是个妖怪,早乘咱吵的时候溜了!”
      “是啊,俺……俺不是妖怪,是人……”少女低下头小声辩解。
      “你当然是人啦!”唐盈虚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那少女高出他半个头,面容白皙,长眉秀目,气度闲雅。他低垂螓首,问:“这儿是岳阳罢?”
      “岳阳?不,这里是是鄱阳。”唐盈虚笑道,“你是岳阳人?”
      少女摇了摇头,转又环顾四周,问:“那……这是彭蠡?”
      唐盈虚点了点头,又问:“你是哪里人?要咱送你回去吗?”
      少女沉吟片刻,道:“俺……俺是……俺不记得了。”
      唐盈虚问:“那你打算干啥?准备住哪儿?”
      那少女咬住下唇想了一会儿,答道:“不晓得,俺打算……想想俺是哪里人。”
      唐盈虚忽然笑道:“这样吧,你要不先住我家?”
      “啊?”少女一惊,连忙后退几步,朝唐盈虚直摆手,“不,不行的……俺……俺会麻烦到令堂令尊的。”
      “哪里话!”唐盈虚连忙摆手,“我爹娘心善,只要你是个好人,再多干点活儿,他们决不会嫌烦。”
      “啊?那……有劳姑娘了。”那少女行个万福,“俺……俺会尽快想起俺是哪里人的。”
      众人纷纷散去,唐盈虚与那少女也往回走。不多时,湖滩便重归宁静。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漫上湖滩,洗去满地血污。在路上,那少女不住环顾街角,盯住来往的车马与行人。他虽失忆,却不像几十年来没去过人世的隐士,见了种种新奇风物也未太惊讶,好像以前就认识。
      见状,唐盈虚问:“姊姊,你不是记不得过往了吗?咋好像啥都认识?”
      那少女道:“好奇怪,这些东西俺都认识,读过的书也都记得,可俺就是不晓得俺是什么人……”他扶额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的好怪啊……”唐盈虚道,“那你记得什么景象吗?说不定这能让咱搞清楚你是哪里人呢。”
      那少女蹙眉沉吟良久,摇头道:“俺……俺想不起来,见了东西俺能认识,自个儿想真的想不起来……”
      唐盈虚也皱起眉,道:“这就怪了……你读过甚么书啊?”
      那少女道:“好像读过史书,还有些诗集什么的……也看过些闲书。”说到“闲书”,他的声音陡然变小,面颊也略微发红。
      唐盈虚道:“你爹娘应该是读书人。”但本朝读书人千千万万,焉知哪一个是这少女的家人?他又问:“对了,你记得你叫甚么名字吗?”
      “俺……”那少女又蹙起眉,似在努力回忆什么,良久方答:“俺好像叫步寒烟。你呢?”
      “唐盈虚。”唐盈虚答道,又暗忖:“寒烟这名字倒挺风雅,看来他爹娘绝对是读书人,若能找到姓步的书生,没准就是他爹。”但他哪有名册,纵使有,天下也绝不可能只有一个步生。
      “令堂令尊是读过道藏吗?”步寒烟问。
      “我娘读书蛮多的,说不定读过,但我爹好像从不看这些鬼鬼神神的东西。”唐盈虚道。
      “敢问令尊是做啥的?他可是对佛道两家都有意见?”步寒烟问。
      “我爹是鄱阳县令,他倒也没多讨厌这些,就是常说什么'不语怪力乱神'。”
      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家。唐贤本恼女儿意气用事,但见他真的为民除害,不悦之心已消了大半,只是象征性地训了几句“以后不可意气用事”,并未动真怒。夫妻俩初时不甚待见步寒烟,但见他知书达礼,又聪颖好学,便也认了这个义女。唐步二人结义金兰,同吃同睡,如是处了两三年,倒比亲姊妹还亲。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唐盈虚武艺日益精进,眉眼也渐渐长开,步寒烟也到了十五韶龄,不日便及笄。鄱阳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签筒也被付之一炬。
      日月轮转,秋去冬来,转眼间又到了阳春三月,是处莺啼燕舞,香风阵阵,红花绿水,辉映如画。最美不过春江夜,月下江波浩渺,烟笼青峰,波底似有月光流转,潮起潮落间,槛外月波亦入人梦,纵使朔日无月,星点寒波也别有风味。唐盈虚一般睡得极熟,但这夜,他却忽然惊醒。
      一阵清啸声自彭蠡处传来,清凄悠长,属引不绝,有如枭鸣,又似人声,在静夜里远远传将开来,端的是诡异无比。唐盈虚只感自己的心被什么擭住了,砰砰跳个不停,心里有几分不安,几分惊惧,又隐隐有些期待。“寒烟,醒醒。”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步寒烟床边,戳了戳步寒烟。
      “啥子?”步寒烟神志尚未清明,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才三更哩,别闹。”
      “寒烟,你听!”唐盈虚指了指窗外,“湖上有人在长啸。”
      步寒烟侧过头来,屏息听了会儿,又躺了下去,道:“睡罢,别太好奇,没准是老抽乎。”
      “老抽乎?那是啥?”唐盈虚愈发好奇,爬上步寒烟的床,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
      步寒烟迷迷糊糊地道:“一种吃小孩的妖怪。”
      闻言,唐盈虚果真生了些惧意,乖乖地躺了下去,可没过多久,他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
      不知为何,他觉得如果不起床看一看是何方神圣半夜纵声长啸,一定会错过好多有趣的东西。于是,他用被子裹住后脑,慢慢地爬起来,凑近窗户,将窗纸舐破个洞,向外窥视。
      只见彭蠡波光浩渺,庐山静如寒玉。冷月沉沉,星如千灯,水天同荡,月华光转。远处隐隐传来潮声。一个人站在波心,背对着唐盈虚,披散着头发,一头长发微微飘动。他身材清癯,穿着月白长衫,看打扮像个文士。一串串涟漪自他脚下扩散开来——原来他竟站在水上。
      唐盈虚不禁呆住了,他愣了片刻,接着一骨碌滚下床,又一下子跃上步寒烟的床,抓住他的肩膀直晃,叫道:“寒烟你醒醒,湖上有个人!”
      “哎哟,别闹了。”步寒烟也坐了起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什么人啊?”“你看你看,他在那儿!”他话还没说完,人已被拉到了窗前,立在窗边静静的看了一会儿,便向床边走去。“寒烟——”唐盈虚拉住了他,“他不有意思吗?你看,他在水上漂!”
      步寒烟严肃地摇了摇头,正色道:“俺看见他了。那个人能站在水上,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是个道行高深的仙人或方士。第二,他不是人。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不是咱能惹得起的。所以,睡觉吧。”说着,他躺了下去,替自己盖好了被子。
      “可是,他长得这么像人,应该不是妖怪吧?听说吃人的妖怪都长得又丑又可怖,一点儿也不像人,你看看那个黑鱼精,又凶又丑,一看就不是好鱼。再陪我看看嘛!大不了要是他想吃你,我就一刀把他毙了!”唐盈虚扁了扁嘴,依然不依不挠。
      步寒烟长眉微蹙。左右张望片刻,确保周围无人窃听后,方低声道:“盈虚,其实道行高的妖怪都能变成人,黑鱼精那样的不可怕,这种比人还像人的才吓人!再说,一个妖怪好看又不代表他不吃人!快睡罢,别让他发现咱!”说罢,他将唐盈虚按进被子,又替他掖了掖被角。
      二人遂就“是长得像人的妖怪更危险还是长得不像人的妖怪更危险”这个话题争论起来,初时只是低声辩论,须臾二人皆提高声音,满屋子都是切切察察的说话声。唐盈虚争得面红耳赤,低声喘喝,拽着步寒烟的衣角直晃,步寒烟则背过身去,佯作打鼾状。正当二人争得不可开交之时,窗外啸声忽地一拔,接着戛然而止。唐盈虚连忙冲到窗前,眼睛贴在窗纸上,向外窥视。只见那人身形一动,双足在水波上一点,化作一道白影向庐山上遁去。他忽然失了神,砰地一声将窗户推开,跃上窗台,一只脚跨到窗外。
      “盈虚……你……”步寒烟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襟,用力向回拽,见唐盈虚无动作,他蹙起双眉,有些担忧,自言自语道:“天哪,盈虚不会被那妖怪勾了魂儿罢……俺该咋办啊?”说着不禁摇头叹息。
      突然,唐盈虚身子一震,回过神来,环顾四周,连忙从窗台上跳下来,冲步寒烟一笑,接着飞快地走回床边披上衣服,转又跃上窗台,道:“寒烟,你也穿上衣服,咱出去找那家伙罢。”
      “什么——”步寒烟瞪大眼,“你疯了罢——你看看,他都走了,你又要去寻他,这不是找事嘛——”他压低声音问:“你怕不是中了他的邪法——快点儿关窗,万一他折回来咋办?”唐盈虚道:“我只是好奇而已,也不知道为啥,我心口现在不停地乱跳,好像我不去找他去哪儿,心脏便会飞出去一样。”他边说边将短刀别在腰间,笑道:“寒烟,我们一起出去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不行,”步寒烟连忙摆手,“咱俩肯定打不过他。”
      “哎呀,别怕——”唐盈虚笑着拍了拍步寒烟的肩膀,指着远处冷玉般的庐山,道:“庐山可是有正神庐山君守着的宝地,哪个妖怪敢造次?他若是个吃人的妖怪,上了山就是找死。你说过他也可能是仙人,那我们跟去不就得仙缘了?”
      二人拉扯良久,步寒烟拗不过唐盈虚,只得随他翻出窗去。夜风自岸上吹来,将船推将出去,白日里宽阔的湖面收紧到衣带宽窄,船桨在水里轻轻一拨便欺出老远,小船劈开湖水,似一支利箭。须臾,庐山便亘在二人眼前。唐盈虚将船系好 ,爬上山去。他俩这回走的是野路,山坡陡峭,树木丛生,不多时衣裳被树枝划破,头发也乱蓬蓬地勾成一团。步寒烟爬了良久,体力不支,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边喘气边道:“唉!这是天意罢!庐山君估计不想让咱上山!再说咱走了这么久,也没见着他……”
      “哪里话!”唐盈虚替他顺了顺气,指着远处道:“你看,他在那儿!”步寒烟顺着他的手指瞧去,只见远处树影森然,云雾缭绕,依稀可见一道白影禹禹前行。那人步履轻盈,身形飘忽,脚一踮便跃上危崖,不多时便爬上数里,好似一缕轻烟。见他终于出现,二人精神大振,连忙收拾神气,紧随其后,不多时竟也追了上去。
      似乎知道被人尾随,那人忽地刹住脚步,在原地站定。唐盈虚一惊,急忙拉着步寒烟一闪,躲在树后暗中观察。见他朝前走,又跟了上去。如此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几里有余,那人停了下来,背对着他们道:“小囡覅雕样子,不然要遭雷劈。”
      二人身子一震,呆在原地,不知他在唱哪一出。只听得他又絮絮叨叨地道:“幽明异路,人鬼殊途,无事寻甚么神明踪迹?这山中夜里,最多精怪。姑娘们皆有母父,还是回去罢。”他声音清朗,原来是个女子。步寒烟心知暴露,心里连珠价地叫苦,双腿直发抖,生怕自己被吃。唐盈虚心中本有几分惧意,但听到这番言论不由想笑,当下笑道:“我们只是睡不着,上山散散心。大姊您也应有夫有子,半夜又上山做甚?”
      闻言,那人淡淡地道:“鄙人无夫无子,上山也只是为了散心,倷妈爹俱健在,出个三长两短反难交代,还是回去罢,不然明早没精神。”步寒烟也拽了拽唐盈虚的衣角,示意他往回走。
      唐盈虚不禁觉得与那人交谈颇有趣味,遂无视步寒烟的示意,继续道:“可我父母——”他本想说“可我父母双亡”转又想到:“我不能咒爹娘。”于是改口道:大姊的好心我领啦!不过我爹娘早习惯我半夜上山了,一点儿也不担心。你有啥烦心事,要是方便的话,倒是可以说出来,让我们帮忙排遣一下。”
      那人轻笑一声,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其实吾上山是为了遭雷劈该。”
      “啥?”唐盈虚不禁笑出声来,步寒烟的惧意消了些,颤颤巍巍地从唐盈虚的身后走出来。
      那人叹了口气道:“吾好雕样子,故要遭雷劈,你们快下山罢,免得挨劈。”仿佛在帮他渲染气氛,一阵阴风卷地而来,四周木叶粼粼摇动,如奔走相告。唐盈虚再也憋不住笑,边笑边道:“这也太扯了吧?哪有上山找雷劈的?大姊你是不是想太多才半夜睡不着的?”
      “小囡,马上雷就来了,快下山。”那人有些不耐烦,加快脚步向山上走去,边走边将头发挽在脑后,用一根银簪固定。
      “哪儿有雷?”唐盈虚环顾四周,天上清朗无云,一钩银月挂在中天,清光熠野四极飞霜,连乌云的影子都没有。他指了指天,道:“这天这么好,怎么可能有——”
      突然,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炸雷滚地而起,有如夔吼。二人均往后一跳接着不约而同地捂住耳朵尖叫起来:“真的有雷啊!”
      那人倒是出奇地镇定,他摆了摆手,道:“吾就讲有雷,倷赶紧下山,再不下山,当心有雷劈倷天灵盖。”说罢,他缓缓向山顶走去。
      二人这才知了怕,忙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此时阴云自东南袭来,蔽月障星,是处阴霾笼罩,让本就崎岖的山路更难走。二人归心似箭,扭着脚也不觉疼痛。唐盈虚展开学了三成的轻功,卯足劲往山下跑,步寒烟也不甘示弱,跌倒了也不起身,直接向山下滚。正当二人逃命之时,一道金电忽将阴云劈左两半,更猛的炸雷轰然响起,有如炮响,又似千军万马自云中降落,直教唐盈虚耳内嗡嗡作响。他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另一道雷又劈了下来,伴着电光,唐盈虚瞧见一棵华盖般的老树被劈的焦黑,一股焦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只听得一个声如洪钟的男子喝道:“篡贼壬逆,还不伏诛!”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雷云中钻出一个人头鸟身的怪人,身披明光铠,手持双锤,青面红发,目光如电,嘴唇血红。唐步二人皆给他吓得一哆嗦,直向后退。那人却只是一怔,借着拱了拱手,和和气气地道:“草民拜见田将军。”
      那怪人喝道:“你这老贼也忒奸猾,若不是适才那道雷,恐怕现在军情司还在找你哩!”
      闻言,唐步二人又是一惊,心下暗忖:“原来那雷是他召来的,看来他真的不是人!”正寻思间,那田将军又道:“我奉琅嬛府元府君之令擒你回天庭,伏法从宽,抗拒从严,还不上来!”语讫,他又一挥锤,一阵爆雷在半空炸开,劈裂黑云,电光熠熠,照亮半边天。二女均吓得一抖,唐盈虚牙关打颤,咬伤舌头,步寒烟则失声惊呼起来,所幸雷声掩盖了他的尖叫。
      那人仍静静地站着,仿佛眼前的惊电崩雷皆是空气,慢悠悠地道:“从宽腰斩,从严凌迟,谁跟你回去?”
      闻言,田将军气得赤眉倒竖,目眦欲裂,怒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看雷!”说着将锤子一抡,只见数道闪电在云间次第划过,云层分出紫红蓝绿的色彩,晃得二女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须臾雷声大作,有如发炮,震得二女耳内嗡嗡作响。头晕脑胀之际,只瞧见一片雪亮的电光。待他俩回过神来,那人已不知何时跃上半空,左手持一柄长剑,与田将军缠斗。好一场恶斗,只见那:
      赤猊吐牙,白隼亮爪。锤起疾风,电火掣空天灵裂;剑飞冷电,霜影破云骨肉离。雷鸣皇天怒,风泣鬼神悸。一个是正神执天谴,一个是逆仙怠神威。这厢才横剑亮空门,那头又抡锤袭胸胁。又有拼拳对掌,钩指齐上,翻腕抬足,提膝送肘。锤下时巍山摇动,剑走处深林惊栗。惨雾腾,悲风号。绿云破,紫电掣。血烟散,火霓喑,云上空横半尺青。
      二女见此奇景,泥塑似地杵在原地,连怕都忘了,眼睁睁地看着红光渐暗,青光渐亮,在黑云间凝作一道极细的青芒,琴弦般静静横着,既无明灭,也不颤动,却无端教人背后发冷。唐盈虚蓦地反应过来,道:“寒烟,我们跑!”说着提气向山下狂奔,步寒烟却摇了摇头,指着一颗银杏道:“不,咱上那树去。”
      “上树?你疯了?”唐盈虚又好笑又好气,“你看见适才那棵树了没?难道你想变成一堆焦炭?”
      “不是,”步寒烟摇了摇头,正色道:“他俩刚打架时天上半边青,半边红,现在天色发青,显然胜负已分,不会再打多久,这么点时间咱能跑多远?既然不再多打,就不大会有雷,这树离他们不近,叶子又密,还能遮住咱俩。”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树下,卷起袖子便欲往上爬。
      唐盈虚略一寻思,也觉得有理。二人飞快地攀上树,伏在树叶间朝外窥视。他俩生怕惊动打斗的二人,动都不敢动。树影电光间,依稀可见云上二形相搏。田将军身法迟滞了不少,全凭一股刚猛劲硬挡,那人却毫无疲态。只见他双足在云上一点,身子跃起,剑花急挽,自上方劈向田将军的顶门,田将军举锤格挡,仍被逼得后退数步,身前空门大开,那人疾趋上前,一剑刺向他心口。却不想那田将军忽然朝旁边一闪,上步扣住他脉门,那人左臂软软地垂将下去,田将军又用力一拉,将他生生拽向自己,接着抡起锤子朝那人顶门击落。这一下端的是迅疾刚猛,田将军使出十分真力,重锤带起风声。那人未料到这一着,半身酸软,动弹不得。眼看这一锤下去他就要脑浆迸裂,谁料田将军突然身形一滞,手足仿佛给无形的绳索禁锢住,整个人保持着挥锤的姿势定在半空,似一张拉满的弓。突然,那无形的绳索好似在一瞬间全部松开,他的筋骨一下子散了下去,软软地向后倒下,重锤脱手,扣着那人脉门的手也松开了。他穿过浓云,身子直直地往下掉,重重地摔在地下。那人飘飘悠悠地落下地来,还剑入鞘。他缓缓转过身来,抬头看向树梢。唐步二人尚未弄清田将军是如何被杀死的,便对上了一道目光。
      四目相对,均是无言。唐盈虚第一次瞧见那人正脸。只见他约莫三十来岁,面容清淡,白脸长眉,神光内敛,杀了人也未见得有多欣喜或怨憎,仍面无表情,视端容寂。他静静地立在树下,定定地盯住唐步二人,双眸黑漆漆的,似两口古井。唐盈虚只觉得骨肉脏腑俱被看透,经脉行走也难逃其眼,不禁绷紧身子装木头,但又觉得这番掩饰也是徒劳,心中计算也早被他看了去。步寒烟与他目光一触,随即低下头去,时不时抬起眼角偷偷瞟向那人,生怕被发现。唐步二人本以为装会木头便能将他唬走,可他一直站在树下,丝毫没有离开之意。三人僵持半晌,胜负难分。
      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漫长,唐盈虚四肢发麻,树叶扫过他的后颈,呵得他浑身发痒,背上好似有虫子在爬。那莫须有的虫子似乎顺着毛孔爬进他的血脉,顺着血行四处漂流。终于,唐盈虚再也按捺不住,微微朝后转头。这时,一道银光忽然朝他飞来。
      唐盈虚一惊,也顾不得藏匿行踪,急忙挪动身子,避开银光。那银光打了个空,黯淡下去,消逝在夜色里。步寒烟闻异动也连忙起身,手脚并用地朝树顶爬。二人皆不敢回头,拼命朝上攀,手被划破也不敢低头瞟一眼。奇怪的是,这树高的有些不对头,枝条纵横,有如重楼,一眼望不到顶。二人越攀越高,不知何时整个庐山已在他俩足下,而树顶依旧高不可及。夜空离他俩越来越近,仰头即可见河汉清浅,斗折星转,廿八宿与九曜明灭可见。夜风如羽,夜月如银,步寒烟只瞅见云彩笼罩在珠光般的月晕中,雾光朦胧,依稀幻化出五城十二楼。
      树枝忽然停止生长,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二人极目远眺,只见一条流霜般的天河穿过虚空,从天的一边流来,又流向另一边,明澈浩荡,无始无终。二女却无心欣赏奇景,步寒烟皱起眉,道:“俺觉得那个妖怪马上就要追上来了,这儿又没船,咱该咋办呀?”二人思索片刻,皆无对策,只得望着河水干瞪眼。
      “要不我们游过去?”唐盈虚道。
      “咱又不知这河有多长,还没法子歇息,万一游到一半没劲儿了咋办?”步寒烟指了指河水,道:“万一这河里流的是弱水,咱一下去就要淹死了啊。”
      唐盈虚道:“溺死也比被妖怪吃了好。”他望着水中的星光,说:“没准这是天河,通向天庭,那妖精哪敢上天庭?若我们到了天庭,没准还能告他一状,教天兵把他杀了。”说着便解开外衫,滑进水里。
      步寒烟略一沉吟,也脱衣下水。这河水与凡间河水不同,不划水也能漂浮,且感觉不到水流,分不出上下游。步寒烟凭感觉定了方向,二人遂展开身手,向远处游去。河水触身浑无冷意,前行的阻力极小轻轻一蹬即能欺出老远,迅疾如御风。二人泅水良久,无一丝疲意。唐盈虚笑道:“这下好了,他绝对追不上我们。”
      “那可不一定”。步寒烟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咱游得快,他也游得快,到时候还是会撵上咱。”说罢用力一蹬一划,又向前飙出数丈。唐盈虚随即跟了上去。
      星曜光转,明河波息,一座大山浮在虚空中,截住河水。那山壁立万仞,上无草木,青石堆砌,峦嶂重叠,烟岚缭绕,中有紫光。唐盈虚定睛一瞧,原来是青石冒出紫火。整座山都笼罩在奇诡的紫光与云雾之中。步寒烟向后缩了缩,道:“盈虚,咱要上去吗?俺咋觉得这山不是个好地儿?”
      唐盈虚也觉得这山有些古怪,他回望河水,咬牙道:“为什么不上去?我们游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见着一片陆地,过了这村没这店,怎么着也比被妖怪追上好。”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莫名兴奋起来,这山越诡异,他越想一探究竟,遂拉着步寒烟爬上岸。
      二人每踩上一块青石,火光便倏然散去,抬起脚来,火又燃了起来,脚一踏上去,青石就发出玎玎珰珰的脆响,二人一路爬上去,那声响也高高低低,好似有一套曲调与韵律。唐盈虚觉得这山极有趣,俯身拾起一块青石,细细端详。青石温润细腻,触手沁凉,纹理如涟漪,仿佛在月光下微微摇荡。
      “你瞅啥?”步寒烟凑了过来,看看青石,又回头望了望山下,劝道:“别瞅了,先上去,万一他追上来了咋办?”虽然这么说,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青石吸引。二人皆盯着青石,脚步慢了下来。这时,一阵清风吹来,石纹似水波般荡漾起来,恍惚间,二人瞧见石头中央现出一条长街,灯火通明,楼阁秀雅,又依稀听见丝竹与笑语。忽然,那长街吐舌似的向他俩伸展过来,街道越来越宽,楼台越来越高,连酒旗与牌匾上的字都愈发清晰……
      一阵冷风扑面吹来,二人瞬间恢复神智。他们已经站在了街上。
      欲知二女进入何方洞天,有何奇遇,且看下回分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