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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在一阵眩晕中醒来,他咳嗽着撑起身子,庞杂的记忆涌入脑海,床旁的小奴惊喜地呼喊着,他呆望着前方,竟怔住了。
      他,或许说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名叫许清彦,是一个身份尴尬的人。他既是当朝丞相次儿,昔日名扬天下的少年才子,受人人称羡,又是钦封一品诰命夫人,镇国公府的正房男妻,冒天下之大不韪,断绝父子关系,舍了一身清誉净身入了这深深后宅。
      “二爷,您可算醒了,”那青衣的小奴一边扶着他起来,一边碎碎念道,“那日您发了烧,急得国公爷直接用腰牌入了宫,守了您好几日,刚刚才离开呢。”
      许清彦听着这话,伸出双手在眼前打量,长袍广袖,细瘦苍白的腕子,都在昭示着他周遭一切的变化。
      他脑中的记忆也终于跟上了,自他十六岁亲自在先帝面前跪了一整夜,以男子之身嫁与镇国公赵攱,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相守十二载。
      然而,一月前,去巢湖剿匪归来的镇国公带回了一名少年,纳为妾室。先前丝毫风声也未透露,帖子回到国公府时,许清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仍是半信半疑地询问送信的人。
      那人表情微妙,带点怜悯地看着他:“二爷,这事您得亲自问国公爷。”
      许清彦的手抖了一下。
      迎接凯旋之师回城的场面盛大无比,天子亲自迎接,百官相随,万民顿首,喧天的鼓乐声中,赵攱骑一匹黑马,背披猩红大氅,眉眼锋利,威风凛凛。
      许清彦站在大门内等他,望穿那鼎沸人群,漫漫长街,凝视着那熟悉却仍心悸无比的面孔,他们自幼相识,他陪着他一点一点长大,从那顽皮幼童到嫩竹似的少年,再到如今名扬天下的赵大将军,镇国栋梁。
      “朝中郎君谁当一,嫁人应嫁赵永年”,满朝贵女名媛谁不盯着镇国公这块香饽饽,即使到了许清彦嫁与赵攱后,各式求亲的帖子依旧络绎不绝,太妃娘娘甚至愿意下嫁公主共侍一夫。
      男人生不了孩子,成了二十岁的许清彦的梦魇。
      他在梦中惊醒,黑暗里依靠着一片温暖的胸膛,赵攱没有睡,下巴垫在他柔软的头发上,温声对他道:“子安,不要怕,我这一辈子,有你就够了。”
      马队渐行渐近,暖阳撒在脸上,赵攱背光的身影如同神话里的天神,高大英挺,迈下天梯 ,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许清彦的脸上不由得带上了笑容。
      “国公回府——”声音悠长嘹亮。
      许清彦向前跨一步,迈过府门高高的门槛,走到外面的瞬间,周遭的人声更像煮沸了一般,争先恐后地冲荡耳膜,他心里喜滋滋的又有些忧伤,竟是许久没出过这道门了。
      “国公爷……”他的声音在半中间截住了,那细弱蚊吟的前半句话更像沧海里的一叶小舟,在喧闹中被淹没得粉身碎骨。
      赵攱吩咐他手下的亲卫,护送着一个人先朝侧门过去了,人很多,许清彦看不清那个被众星拱月在中心的身影,但他知道,那是谁,那个已经写上镇国公府名册的名字——白靖之。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许清彦攥紧了双拳。
      赵攱侧目,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许清彦低下了头,赵攱把马鞭交予侍从,微笑着走过来握住许清彦的手:“子安,受累了。”
      明媚的阳光当空,许清彦的手却又冰又凉,赵攱的心不由颤了颤。
      许清彦也只是一礼,恭谨道:“国公爷一路劳苦,子安夙夜牵念,快快回府休息。”
      他低着头让人辨不清表情,语气亦是平淡无波,可只有许清彦自己知道,他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心里只有他的赵攱,从来不瞒他的赵攱,对他笑的赵攱,抱着他的赵攱,那思念他的日日夜夜,从记忆里一遍一遍翻找咀嚼,现在就如镜花水月,哗的一声,真心真情,碎得满地。
      他也想就在这光天化日,人山人海,狠狠甩一巴掌给这威风八面的镇国公大人,可是他是许清彦,爱了赵攱一辈子的许清彦,他舍不得。
      他挽着赵攱的手,缓缓地走回镇国公府,朱红的大门吱呀——关闭,厚重门扉扣紧的声音,仿佛也否定了许清彦十二年的相扶相守。
      有水滴一滴一滴落在赵攱的手背上,赵攱不看低头去看,因为他知道许清彦哭了,那人从小就爱哭,可自从他们初识,他打跑了欺负他的小孩,他就只在他一个人的面前再掉过眼泪。
      赵攱的心里痛得很,他爱许清彦,可他也心悦白靖之,二者不可得兼,好像把他一颗心放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炙烤。
      两个人气氛凝重地停在了正厅里,赵攱一挥手,下人们就极有眼色地退了个精光。
      赵攱喉头梗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爱怜地打量着许清彦,一袭白衣又显得宽荡,这几月是清减了不少,“子安,我……”
      “为什么?”许清彦红着眼睛,一把抓住赵攱的前襟。
      赵攱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许清彦望着他许久,放下手后退了一步,惨笑道:“赵攱,你就是个骗子。”
      他咬紧了牙,薄唇抿成一条线,眼泪无声地划过脸颊,倔强地挺直了脊梁,对赵攱道:“你现在送走他,我们还能回去。”
      赵攱沉默了,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杵在房间中央,像一根沉默的柱子。
      你懂了,许清彦对自己道。
      他慢慢地躬下身去,用双臂环住自己,赵攱知道,小时候,每次他受委屈他找到他的时候,他都是这样,蜷成一团,躲在角落里细细地哭,他想走过去,如同过去一样,把许清彦再一次拥入怀中。
      手指刚碰到肩膀,许清彦神经质地抖了一下,一把挥开赵攱的手,恨声道:“你滚,你滚,我再也…咳咳……不想看到你,咳咳。”
      尾音消失在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中。
      赵攱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门,心中是细细密密的疼,但他还得去侧院看那个冤家,以免他干出更多惹子安生气的事来。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良久,一声对不起留给屋内通彻心扉的许清彦。
      许清彦泪流满面。
      做出选择的那一瞬,赵攱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有这么痛。
      许清彦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屋中,贴身的侍儿赵立被他的表情唬了一跳,急急忙忙去扶他。
      许清彦坐在镜前,看镜中的自己皮肤苍白,双眼通红,身子文弱,他今年二十八了,古人言男儿三十而立,可这句话绝不是说给如他一般不要脸面下嫁同为男子的男妻。
      而那名叫白靖之的妾室,今年才十八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感到一阵阵的恐惧,他这样的行为,和那些空守数十载的宅中怨妇有何区别,他出身显赫,自然明晰父亲那些不受宠爱的妻妾什么下场。一次两次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断绝关系,放弃仕途,只为了与倾心之人名正言顺的相守。
      十六岁的许清彦有这样的魄力,二十八岁的许清彦却没有,他甚至没有勇气放弃这段十二年的姻亲,不甘心,舍不得,他爱了一辈子的赵攱。
      镜中的自己仿佛露出了狰狞丑恶的笑容,就恍如幼时在后院里看到的那个尖叫着跳入深井的疯癫女人,许清彦的身体摇晃,一口血喷在镜面上,意识渐渐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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