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而遇》扬仙生

53、五十三

　　如果是旁人这么问，沈智生是不会搭理他的。但周成茂的话，沈智生并不反感。他觉得这是在与自己对话。专业的心理医生之于患者，只是一个没有感情色彩的机器。

　　“不怎么样。”沈智生眯了眯眼睛，好像很反感照射在皮肤上的阳光：“我和那个人没有关系。”

　　明显的仇视情绪。

　　周成茂没有说话，微笑着看了他一眼。领着二人进入咖啡馆的包间，周成茂似乎很爱种花花草草，庭院里、咖啡馆里、包间里都种了不少，数量控制的恰到好处。一进咖啡馆还有一个巨大的观赏性鱼缸，布置的像海洋世界似的，不过他们好像都没有注意到。

　　“二位想喝点什么？”周成茂关上包间的门问。

　　“随意。”

　　“好。”周成茂拿起手机摆弄了一下。

　　包间里拉着纱帘，阳光透进来是柔和的。沈智生注意到这里的装修布局很巧妙，虽然空间不大，但不会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包间里的花草以及家具的颜色，都可以给人一种放松的感觉，墙上也没有挂时钟之类这样会让人感到焦虑的东西。

　　“哥哥，你看......”沈智生开始班门弄斧，给贺山说起包间装修的巧妙之处，以及给人的一种心理暗示。

　　“智生，可以。”周成茂竖起大拇指。

　　“周老师，都是跟你学的。”沈智生笑了一下。

　　“心理咨询师到一个地方，都会观察周围的事务。”周成茂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他也不点，就夹在指缝里：“他们会为自己解梦，同样的，出于梦境的自我保护，往往一睡醒，就记不得梦到了什么。智生，你还能记得自己的梦吗？”

　　沈智生摇摇头：“只有睡眠比较浅的时候才会记得。”

　　周成茂把烟噙在嘴里：“方便说来听听吗？”

　　“可以，我只记得两个梦，都有......”沈智生又控制不住面部表情了，看的出来他在努力的抑制住嘴角，可这嘴角就是忍不住的上扬，牵动着肌肉，旁边绽出个梨涡：“...都有贺山。”

　　贺山本来靠在沙发上，安静闲适的听他们讲话，闻言轻轻笑了。沈智生扭头看到贺山垂着眼眸，一片纤长的睫毛和笑着时微微露出来的洁白牙齿。

　　周成茂在一旁微笑，把手中的烟插回烟盒里，小声嘀咕道：“咖啡怎么还没好，我去看看。”说着，出去端了三杯咖啡进来。

　　“说说看梦到了什么。”周成茂微笑把玩着小勺子：“如果是关于.性.行为的梦，也用不着不好意思。”他说的很平淡：“这是人之常情，我敢说每一个成年人，都做过春.梦。”

　　“没有没有，不是不是。怎么可能？”沈智生如临大敌，极力解释着，他是说给贺山听的，却不敢这个时候去看贺山。这话可大大冤枉了沈智生这个周岁还不满十八岁的未成年人。

　　周成茂问的是沈智生，贺山却好像被戳中了心事，他有些坐不住了，端起咖啡轻啜一口，骨骼分明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

　　周成茂把两人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他像在学术交流：“比如说我自己吧，前先年就经常做这样的梦。”他微笑着：“惭愧，其他的梦都不记得，春梦却记得一清二楚。”

　　一个长相如教授一般的老人，说起这样隐私的梦却如说起吃饭喝水一般。

　　“我确实没有。”沈智生摇摇头，他好像在自我分析：“这可能和童年的经历有关系，我从来没有接到过......这方面的暗示，他们两个人......”沈智生指自己的父母：“从我有记忆起，一直是分房睡的。”

　　“因为父母之间没有性.行为，给你造成一种错觉。”周成茂接着分析：“觉得这是一种离你很遥远的事情，所以，你没有过关于这方面的想象。”

　　“对。”沈智生点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从来没有过性.幻想，与贺山相处这么久，他一星半点的杂念都没有生起过。

　　沈智生不好意思看贺山，贺山也有些不自在。两人同时端起咖啡来掩饰尴尬。

　　“第一个梦是夏天，梦里的我很热，于是就出现了一根冰棍儿。”沈智生絮絮讲述，他靠着沙发：“我吃着冰棍儿走进一个学校，进去后却变成了公司的模样，坐着一堆客户叽里呱啦的说话。”沈智生垂眸笑了一下：“我觉得很烦，就从打破窗户跳了下去，然后......”他扭头看了一下贺山：“就被贺山接住了。”他低低笑了一下：“他催我还钱。”

　　“嗯......那你觉得这个梦有什么含义呢？”

　　“跳楼是因为压力很大。”沈智生思考说：“梦到贺山是因为......”他顿了顿：“因为那个时候，我暗恋你。”他戳了戳贺山的腰窝。

　　周成茂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看沈智生：“还有。”

　　沈智生不解。

　　“这个梦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三月？”

　　“二三月的时候，温度并不高。”周成茂慢慢说：“但是你梦里是夏天，并且感到很热。你渴望冰棍儿，于是就出现了冰棍儿。”他微笑着：“梦境中出现的一些东西，有的时候，是现实中另一些东西在梦中的投影。”

　　沈智生知道这个原理，周成茂曾经说过，梦中出现的鬼，实质上是现实的某个人在梦中的投影。

　　“比如说这个冰棍儿，或者说梦里的蛇。”周成茂说：“我们把梦中出现的这种长条的、柱状物这样的东西，统一看做是男性生.殖.器在梦境中的投影。”

　　沈智生不说话了，垂眸盯着桌上的咖啡，他想起梦中的最后，贺山说这根冰棍儿是他的，让沈智生付钱。
　　所以这到底是梦了个什么？

　　贺山也没说话，他盯着墙上的一幅画猛看，假装没听懂的意思。

　　周成茂下完这个结论也沉默了，他从沈智生吃冰棍儿这个信息里，察觉到了更多线索。比如为什么沈智生很热就吃到了冰棍儿，可能是贺山的体温偏低，沈智生潜意识就把他幻化成了冰棍儿。比如为什么是沈智生吃冰棍儿，可能是他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性.关系中接受的那一方。

　　半响。

　　“不过，也可能是你当时想吃冰棍儿了，没有什么其他的含义。”周成茂打破沉默，给两人找了个台阶下。

　　“对，其实没什么含义。”

　　沈智生与周成茂又讨论起其他话题，贺山忍不住去思索自己曾经的梦，梦里出现的东西有着怎么样的含义。事实上他昨晚也做了个梦。

　　“智生，你还记得从前我和你说过，试着与你的父亲和解这回事吗？”周成茂老话重谈。

　　沈智生记得，但他摇摇头：“不可能。”

　　周成茂又一次沉默了，过了很久，沈智生都觉得他不会再说话了，他收起了微笑：“如果抛弃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单纯从你们的亲缘关系来看，他是你的父亲，你可以接受吗？”

　　他故意提了好几遍‘你的父亲’。

　　沈智生没说话，目光从周成茂身上移开，落在桌上的烟盒上，又看向一旁的绿植，最后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他们已经聊了一个多小时，咖啡早就喝光了，看似是在聊天，实则周成茂职业病发作，不知不觉的做起了心理干预。

　　包间里实实在在的坐着三个人，对于沈智生来说，却好像只有自己与贺山。周成茂说的话，是从一个心理医生的角度出发的，或者说，是从沈智生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潜意识出发的。

　　他不避讳贺山听到自己隐秘的内心。但周成茂频繁的提起‘你父亲’这样的词汇，强调沈智生与沈志飞有着分割不开的关系，明显让他不适且烦躁起来。

　　沈智生可以接受自己对他人的依恋，但是无法接受自己真的有父亲这件事，不论这个父亲是谁，是沈志飞，是李延平，或者是贺山，他都接受不了。

　　包间里沉默下来，周成茂也沉默下来，这是他的习惯，给他人留下一段空白去自我思考。

　　半响，周成茂刚要开口，被贺山制止：“可以了，这个话题打住。”

　　周成茂又开始微笑。沈智生的目光搜寻了一圈，只有贺山的咖啡还有一点底，他眼神询问贺山得到同意后，端起来一饮而尽：“哥哥，我没事。周老师，你继续。”

　　周成茂沉吟着，片刻，缓缓开口：“你可以试着与他和解，不要去想他犯的错误，不要去想他是谁，单纯的，与父亲这个角色和解......”

　　周成茂说话速度很慢，带着他独特的腔调，他曾经研究过该怎么去说话：“这也是与你自己的和解。你刻意的回避与你父亲的关系，其实是无法释怀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提起他好像提起仇人一般。会不耐烦。你现在看起来好像是长大了，但本质还是当初那个无法释怀的孩子，把自己一直困在那个阴影里。你还没有走出来。等于这个伤口，这么多年来，始终是溃烂的......”

　　沈智生笑了一下，把背后的抱枕抽出来，手指掐着它的一角，无所谓的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你以为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吗？”

　　周成茂的这番话，连同他的微笑，甚至他把玩烟的小动作以及说话的腔调。早就在沈智生内心里上演过了。他热衷于与自己对话，与心中‘周成茂’的形象对话。他总是玩这些自导自演的小游戏。

　　沈智生自问自答：“不是，我早就想到了。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嗤笑一声，十分想抽一根桌上的烟：“每个人都有阴影，就像你曾经说过，这是个悲惨世界，你走在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有大大小小的，不为人知的难处和伤心事。那又能怎么样呢？”

　　“......”贺山听着这番论调，已经很不舒服了。但看沈智生还是想和这个所谓的心理医生说话，便忍下了带着人立刻就走的念头。

　　“......”周成茂也沉默了，似是没有料到沈智生还记得自己五年前说过的话，半响，他开口道：“其实，你父亲前几年找过我。”

　　“什么？”

　　“他从你当初的学校那里联系到了我。找到我当时的地址，来质问我和你说过什么，为什么你对他是那样的态度......你知道着代表着什么吗？你父亲为了你，来找我问话。”周成茂缓缓道出沈智生从未知道的往事。

　　......

　　“呵呵。”沈智生嘲讽的笑了笑，他的确没曾想过沈志飞背着他还做过这样的事。

　　他下意识的顺着周成茂话里的意思想了一下，又及时本能的打断了思路。沈智生不想去深思这个答案。得知沈志飞对自己的关心，比得知沈志飞恨不得要剁了他的脑袋更要让沈智生不适与恶心。

　　沈智生可以接受沈志飞咒骂他，说操你妈这样的话。但是接受不了沈志飞说我爱你，我想你也不行，一通表示关心的电话也不行。沈智生一想到这个人会做出这样的事，就生理性反胃。

　　周成茂循循善诱道：“智生，仇视他，或者说仇视父亲，本质上是仇视你自己。连父亲的爱都无法接受，有血缘关系的人你都接受不了，那就更接受不了别人的爱了。”

　　沈智生下意识握住一旁贺山的手，像是在证明什么：“不是。”

　　“......”周成茂又战略性沉默了，他留下片刻空白后，才缓缓开口：“有的人在童年的时候，怀疑父母爱不爱自己，内心并不坚定这个答案。导致长大以后会去怀疑朋友的爱，爱人的爱。经常产生怀疑，以及自卑的心理。”

　　“......”沈智生沉默了。

　　“其实，这样的问题是可以治愈的。就像生理上的伤口，心理上也是一样的，可以治愈或者缓解。”

　　“所以呢。”贺山眼神不善：“你想说什么。”

　　“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周成茂略略欠身，走出了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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