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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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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岭湿热的气候挠得人心恍惚而不安,藤萝漫无目的地肆虐着爬行,睡莲缓缓舒展开身姿,普渡河那清得骇人的水中,银色的小鱼轻灵的晃动着透明的尾,偶尔便扬起了一朵涟漪。
唐军传信的马蹄来来回回了多少次,都被那黑衣的司天监挡了回去,驻扎着的将士们成日成夜守着愈见空洞的兵营,听着司天台那年轻术士乏力苍白的安慰,仿佛身在桃源悠然,而心却丢在了炼狱极底。
“阿央——”一手扯开帘幕,方叫了一声,小蝶便瞬间收声,帐中只有师夜光一人,而他正用极缓极缓的速度转过头来。
“啊、啊、啊哈哈哈哈……我、我不是故意的……”立马本能退了好几步的小蝶缩到角落成了一团,心下呼唤着秦央救命,小夜光的眼神要杀人了!
“秦央出去了,”师夜光瞥了小蝶一眼,无所谓似的放下手中的笔,“平时见你说话挺利索的,怎么一下就结巴了?”
“本能啊——”话说到一半,却转口成了,“啊哈哈哈,您多心了!”
小蝶自认并不惧怕师夜光,她只是有些、真的只是有些,忌惮那人身上不经意间升腾起来的骇人气势,那种混合着死气与绝望的味道,恐怕连林里的虎狼之兽都会被震慑吧?
然而即便如此,她却还是会想亲近他,哪怕会那人真真是个嘴上不留情面,手下更不留情面的家伙,她也还是无法克制地想要去接近他。就像此刻一般,打着寻秦央戏耍的幌子,只是想进那人的帐篷而已。
师夜光仿佛若有所思地又看了小蝶一眼,在他眼神转圜而去的瞬间,小丫头一点点地朝着帐外挪去。
果然还是怕的啊,看一眼就好,再看就心慌了,呜……
“等等。”师夜光叫住了偷偷往外逃的小蝶。
“啥?”小蝶一手正扯着帐上垂帘,半只脚已然落在帐外,表情极是僵硬地摆出一副笑脸来,“小夜光,不、师大人有什么事?”
“上次你给我说那十年前的苗岭和巫教之事才说了一半,今儿个我有闲工夫,你就将后来的那些都说与我听罢。”师夜光一手支着下颌,指了指身侧的位置。
“呜……”心里念着我可不可以拒绝啊,再说下去就要被巫真捏死了啦,搞不好连大祭司都会出手嘤嘤嘤嘤……可是哭丧着脸到最后,小蝶还是坐到了师夜光边上,结果他递来的笔,在纸上死心塌地地画起来。
师夜光斜侧着身子,倦然地眯着一双眼。
他觉得小蝶这个丫头,有点烦,她总是有事没事跑来和他捣乱;很烦,总是把营中的将士折腾得很惨;非常烦,瞧见传信使也不知道躲躲,军中有个苗家丫头的事不知又让林斐闹了多久;特别烦,他师夜光平生最恨之一就是口无遮拦的小孩子,更何况这个还是滔滔不绝得让他想要掐死而后快。
可是,他却并没有真的去作什么,甚至可以说得上放纵她,心底辩白着说这是要利用她,可分明又知道这不是实话。
师夜光抚了抚额角,那方小蝶已然说开了,一边边说着,还不忘一边在纸上画上几笔示意,他的眸光闪了闪,落在小丫头手中的画上。不禁感叹,苗家人画画还真都如此微妙的神奇,眼前却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八重雪将自个儿画的火焰狮子图团成一团扔在他脸上的模样。
——阿雪啊,是要有多坚强,才敢将十年前那一幕幕念念不忘?
自古以来,苗人笃信鬼神,盛行巫术。
传说苗族先民因逃避战争而四处迁徙,其中一支于生死存亡之际,在几位异人的指引下来到苗岭,经由百余年繁衍生息,才有了后来的苗岭十二寨。而苗人感恩于异人,将其视若神明膜拜,便成就了日后巫教的十巫。
师夜光以为,这其中多少有些夸大其辞的成分,他并不相信世间有长生之术,故而他不相信小蝶口中位列十巫之首的大祭司巫咸能够穿越数百年的时光,一直存活至今,除非他真是神祇,然而如果那人真是神祇,又怎么会放任十年前的那场惨剧?
但是无论如何,以十巫为中心,政教合一的苗寨与巫教宛若双生藤萝,彼此纠缠了几百年,素来相安无事。
十巫之中,巫罗八重氏一族相传为火神祝融后裔,世代执掌苗寨,且有擅巫医纵鬼之术的巫彭水氏一族从旁协助,历数百年之后,苗寨已然一派欣荣,与乌蒙山深处碧落宫中的巫教遥相呼应
直到十年前,那场百年难遇的盛大祭奠成了一切悲剧的开始。
小蝶在纸上画了很多很多,然后又被她一一涂抹成灰黑的一团,十年前,她不过是个连走路都不利索的小娃娃,记忆中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片段,遍染鲜血,残破不堪。
在小蝶反复不断的絮语中,除了祭奠、死亡,再探不去其他意味。师夜光摇了摇头,无意让她再去细想,这其中或许太过错综复杂,是以这样的小丫头连记忆都不完整,更莫要提真相。
“罢了,”师夜光拍了拍小蝶的肩,仿佛驱散了一场梦魇,“告诉我结果就好。”
当时,以八重家与鬼师水家为首的苗寨不知为何与巫教反目,数百年的平静被打破,苗寨与巫教本是同根而生的苗家人相互残杀。
面对巫教的术法,苗寨渐露颓败之势,身为少主的八重雪不得不去向有姻亲关系的南诏救助,只是谁也没想到,当时会有唐军在南诏。
也就是那一年,大唐的军马践踏过苗岭,以最残忍的手段平息了苗寨与巫教之间的纷争。
伤亡惨重的巫教被迫退回碧落宫,不再涉足苗岭之事,而昔日繁荣的苗岭十三寨就此不复存在,仅剩下一片荒凉的残破废墟,在风雨中渐渐消弭,无迹。
小蝶说,八重家的少主是叛徒。
为什么苗寨被屠杀,他却在一旁袖手旁观?
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个人活着?
为什么千里迢迢去长安寻他的人都有去无回?
——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还能活着!
——八重雪,你是个叛徒!
八重雪睁开眼,缓缓撑起身,背上爬满了冷汗,夜风微凉地拂过来,瑟瑟发寒。
他被梦魇住了,一个遥远得几乎让他以为早已被抹杀在记忆深处的梦魇。
梦中,大明宫深处辉煌的灯火在夜深人静的时分一点一点的晃动,他孤零零地站在一群豹字衣衫的金吾卫中间,他们不仅仅是拱卫着他,亦是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男人,身上开满了红色的彼岸花,早已看不出原先的底色,男人难以置信地抬眸,而他,只是缓慢地将没入男人心口的枫桥夜泊一寸一寸抽出,鲜血瞬间喷溅在他眼角、嘴边,,他听见男人声嘶力竭地吼叫,一字一句地割伤他的神经。
他感到恶心,眼泪不受控制的嚣张滚落,整个内里都在翻滚,止不住的干呕,却吐出任何东西。他跪在男人身边,发狂一般地阻止任何人接近,枫桥夜泊毫无章法地挥砍夜色,所有人慌忙地远远避开去。
然后那个人来了,他推开了人群,然后紧紧将他抱在怀中,任由刀刃撕裂衣衫,及至血肉,恍若无感地轻声哄着他,一遍一遍,直到他困倦得失去意识。
八重雪慢慢收起十指,他想起直到很久之后,师夜光都只以为那是他八重雪第一次夺人性命后的惊慌失措,可是八重雪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那个死在他刀下的人是从小看顾他长大的苗寨长老啊……
他曾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家园被屠杀的叛徒,而后来他又成了一个手刃至亲的疯子。他在很长时间里都不敢告诉师夜光真相,他怕看到那个人眼底鄙夷甚至厌恶的情绪,而如今,即便他想告诉师夜光,那人怕也不在意了吧,不,或许那个人连听都不愿听他说话了。
思绪不及之处,门扉却被人轻声叩起,在晨曦微弱的光线低沉地回响。
八重雪披衣而起,艳红的利刃被苍白指尖握紧悬在腰间,而空余的刀鞘亦被他安放在了另一侧。缓步而入的女子仔细地打量着八重雪,见他盯着桌上的银角头冠迟疑了半晌,才柔声开口说,“不打紧的,到了那日再戴上便是了。“
女子口中的那日,便是不久之后的中元节,那是苗家缅怀先祖功德的日子,亦是祭奠亡人之时。
八重雪无声地点了点头,他对巫教的人多少存了几分戒心,可眼前这个位列十巫之一的巫姑却让他无法对她冷眼相待,眼角余光掠过巫姑脸上温和的笑意,她着了一身圆领斜襟短袖衣,如葱十指缓缓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那笑意便又带上了几许母亲般的溺爱。
“巫罗大人,你的汉人朋友已经醒了,精神倒是很好,吵着闹着要见你呢,”说到此处,巫姑轻笑了一声,“巫真已去瞧他了。你若愿意的话,可否随我一同去看看中原歌会准备的如何?巫礼这阵子一直在巫彭大人身边,倒是忙了我……”
十巫之中,唯有巫姑一位乃是由女性继承,虽然八重雪第一眼瞧见她这副模样还是颇为意外的,但想起昔年里自己的阿娘,倒也不奇怪。
巫姑见八重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她,一边笑着去拉他的手,一边口中说着,“我走路不太方便,巫罗大人莫要见怪。”这一来,八重雪倒是无法推脱,只能任由她拉着走了出去。
圣巫教碧落宫依山而建,而教众却在乌蒙谷中结庐而居,矮脚楼错节而起,在地势高处乍一看去,颇为壮观。
山路崎岖,巫姑挽住八重雪一路走去,吊脚楼上有人探出头来向她招呼,眼角却总是飘去偷瞄八重雪。
巫姑不动声色地看着八重雪,然而那人幽深的黑眸中,从始至终宛若一坛死泉,唯有路过那个红发汉人的小楼时,才隐约透出的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深色。
“快把那些虫子拿开你再过来我就砍你了砍你了别以为我不打女人兔子急了也会跳墙的你走开走开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
“红毛小子你听好了,你不用把我当女人看待,以及,我听说汉人常用的是狗急跳墙,你不适合自比兔子。”
楼中传来的声响似乎有些过分,偏生这显得突兀的叫喊(其实只是一个人的),却让八重雪略略侧过了脸,眼前仿佛现出旧日里长安灯火下追打笑闹的部下们,那些眉眼与表情在脑海中鲜亮得令他难以释怀。
巫姑有些诧异地看着八重雪(那一侧首掩去了太多细枝末节的表情),她眨了眨眼,道:“巫罗大人是在担心那个汉人朋友么?巫罗大人的朋友自然也是我们的朋友,巫真行事虽泼辣狠厉,不过她终究是有分寸的人,最多唬唬你的朋友,不会真的伤害他的。”
八重雪垂首“嗯”了一声,这才将嘴角那些淡淡的笑意压下,复又想起那个形容爽利,手段刁钻的巫真。这个毅然放弃女子身份接任巫真一位的苗女,言行间与他的阿娘很有几分神似。
“巫礼,我带巫罗大人过来看看,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被这一声轻唤引回了神思,八重雪抬起头,他立于祭坛边缘,山风浩浩逆袭而上,从这个角度望去,立于祭坛高处那人的白衣被高高扬起,遮蔽了冉冉而起的旭日,极目之处,尽是苍茫空无的素色。
巫礼走近时,八重雪依旧是仰望的姿势,他轻咳了一声,道,“巫彭大人昨夜方从红叶湖归来……”
八重雪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羽睫掩了眼底复杂的思绪,再抬眸时,他淡淡道,“你在担心吟语会杀我?”
巫礼蓦地一怔,连同一旁的巫姑都侧过脸来瞧他,半晌无言之后,却是八重雪先开口,“我信他下得了手,却也信他不会如此。”
巫姑长长叹息了一声,眼前这个八重雪,比他的父亲更锋芒毕露,即便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亦能教人战栗起来,她轻轻垂下眸子,那一袭红衣太过灼目,令巫姑想起八重雪那位风华绝胜的阿娘,那是一种与身居来的骇人的凌厉之美。
祭坛很高,一路铺下略显陡峻的阶梯,那一痕曳地的白色施施然地漫下来。
水吟语走得很慢,水色长发被额带拥起,清艳的容颜显露出来,有些耀眼的素白,整个人仿佛只是一片白叶,随风飘落,轻得没了痕迹。
他面无表情地一路走过,直至与八重雪擦肩。那一刻,所有人都窒住了呼息,无声地等着谁来打破下一刻的宁静。
然而,仅仅只是擦肩,而过。
就在巫姑缓缓舒了口气的时候,八重雪出乎意料地伸出手拉住了水吟语,后者一怔,既不挣脱,亦不再前行。彼此背对对方,空气一瞬凝固。
就在旁人禁不住想喘息的时刻,水吟语突然毫无征兆地回过身来,他手中一直抱着的那把殷红利刃,此刻却横在了八重雪的颈上。
“吟语,刀若失了刀鞘,伤人之后,也会伤了自己。”八重雪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个局外看戏的人。
水吟语的身子一震,手指缓缓握紧,指甲刻入了掌心。许久,终于冷冷开口道:“八重雪,我告诫过你。”
“我只是,来把刀鞘交给你。”八重雪的声音意外的透出一些温暖的味道,他一手并不费力地将刃面拨开,一手解下了腰侧的绯红刀鞘,递了过去。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在了一处,他们都在等,等一个结局。
然而他们等得并不久,水吟语不过沉吟了一下,便抬手接过了刀鞘,收刀回鞘的瞬间,他颔首冷声道,“祭典之事有劳巫罗大人费心了。”
任谁也捕捉不住那须臾间,在八重雪与水吟语之间倏忽而过的那个眼神,只听到那人水一般清冷的声音再一次荡开来,“巫礼,我们去见大祭司吧。”
八重雪无声退到一边,目送着他们离开。
在那咫尺之间,他眼底闪过吟语的衣袂,那不是昔日的素白,而是透着微微月华之色的月白,他仿佛又想起前一刻个刀鞘脱手时,那人故意微微施力,在他抬头时,眼神交错,闪过一些晦明不清的东西。
——世间再无枫桥夜泊了。
八重雪眯起眼,微微仰着头,山岚罩面扑来,黑发逆风而起,纠着红衣的一角,仿佛水墨融进了朱砂,刀锋埋入了骨血。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长安旖旎的幻夜终成了一场遥远的华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