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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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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吊脚楼的屋檐上,时不时有破碎的花瓣顺着雨水从飘落进来。
脸上清冷的触感让端华感到不适,微微动了动睫毛,便在下一刻睁开了眼。烛火有些刺目地燃烧着,他抬了手去挡,胸间一阵撕裂般的疼,只能作罢,风和着雨涌进来,让他昏沉的头脑略微清醒了一些。待到适应了光和身上的痛感,他才小心地挪了挪身子,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混乱的画面,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胸口缠绕着的布条与四周近似南诏风情的摆设,想着是不是自己回到了太和城。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逆着光看得不甚清晰,模模糊糊地似乎是个人影,端华艰难地张了张口,喉咙口仿佛被火灼烧过似的,只能发出断断续续,不清不楚的两个字节“头……目……”
“嗯。”那人低声应了他,径自走了过来,殷红的衣衫有些晃眼,端华愣愣地看着他将手伸向自己,本能地避了避,那人的手便落在了半空。
没有意料到端华的动作,八重雪皱了皱眉,收了手,冷哼一声,从他身后却传来一个令端华毛骨悚然的声音,“他的伤已无大碍,巫罗大人也可以去见大祭司了吧?”
“妖……”沙哑的声音带着青涩的感觉,端华惊惧地看着那白衣的巫祝,转而又疑惑地注视着八重雪,却只瞧见那人再窗边缓缓坐下,右臂不自然的微微曲着,待他看仔细时,眼神陡然凝聚。
八重雪的那一身艳红并非官服,而是宽袖左衽的长衫,纯粹的红色透着浓重而奢华的艳丽,衣上染中带绣,光华满目,行走之间,缀于其间的银饰更是流光溢彩,衬得他整个人宛若浴火涅槃的凤凰,令人难以直视。
若是在过去,端华定是痴痴凝视八重雪,再不会想其他,可是眼下这处境,转念又想到前一刻那巫祝对八重雪的称呼,端华嘶哑这开口,仿佛是想确认什么,“头目……八重、八重雪?”
八重雪微微一怔,约是以为那人神智尚未清楚,点点头应他,道:“是我。你想说什么,皇甫?”
对方的话一字一句的闯进脑中,端华的神色不由自主的为之一松,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有如释重负的情绪,倦怠感又爬了上来。
“好累……”他喃喃地念叨了一句,眼底涩涩,仿佛又要沉睡,半梦半醒间,恍惚听到有人冷声说着,“巫礼,不准对他用咒,他若有差池,我不会放过你们!”
那是,八重雪的声音。思绪就要被夺走,最后一丝理智却依旧炙热,仿佛有什么穿越过漫长的时间,以逆流而上的姿态朝着自己涌来,却又好似在下一刻就会从指缝间流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却又不愿就那样让他再一次错失过去。
“我只能说我尽力而为。你知道,我们都不能违抗大祭司。”被唤作巫礼的白衣巫祝只是淡淡开口,眉间的神色有些莫测。先前确实是他救了落水的八重雪和端华,亦是他一手为两人治疗,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大祭司那将八重雪活着带回圣巫教的任务之上。
“大祭司么……我随你去见她……”八重雪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闭了下眼睛,然后睁开,眼底的色泽又深了一层,“巫礼,不要叫我巫罗大人,我只是八重雪。”
巫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转过身,“我来为你引路。”
他们走出吊脚楼,朝着山谷深处的殿宇而去。风又起了,从千万个方向袭来,呼啸着卷了满地的残花,方才微亮的天空再次幽暗下来。
天地被搅成一片混沌时,一道强光撕裂了苍穹,也将一室的暗色照亮。
折断的竹签散了一地,罗盘转了一圈又一圈,嘶哑的声音在帐中纠缠,一声一声挠着心窝。,依旧毫无定数,司天监冷漠的容颜在白光中变得晦明不清,他微低头,避过那刺目的光,冷淡而疏离的眸光中透出痛苦之色。
他走了两步,微微一踉跄,恰好踩在先前被他挥落在地的那只卦上。
——离下离上九四
——象曰: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灾难突然降临,容身之所尽失。凶卦。
师夜光觉得胸口发闷几乎透不过气来,有腥甜的味道充斥着胸腔,他急急侧身轻咳起来,昏暗中有什么落在夜色的衣袖上,瞬间掩了痕迹。
又一道闪电,引了隆隆的雷鸣,雨点重重砸下来,滴滴答答,愈来愈密,到了最后成了一幕雨帘,不时便积起来浅浅的水塘。有人急急地走过,踢踏踢踏,溅起一地水色。
“夜光大人!”秦央焦急的声音传来,听在耳中成了烦躁的嘶鸣。
“滚开,别来烦我!”他冷冷地吼他,才一开口,又止不住地低头咳起来,也就是那一下,帘幕被人掀开,潮湿的风也一并灌了进来,桌上的宣纸呼啦啦飞散开来。
“放肆……”出口的话戛然而止,他默然盯着那张毫无人色的脸庞,仿佛是陷入了遥远的梦境,半晌才回魂似的出声道,“她怎么了?”
“仿佛、仿佛是自个儿吞了毒!”秦央抱着那苗家的女娃子,显得手足无措,慌乱间更多的却是哀悯。
“尽是些惹事的,还都不挑时候!”
师夜光皱了眉,低声咒骂了几句,指着一旁的矮榻,对秦央道,“把她放那边,你出去找坛酒过来。”
秦央不明所以,又不好忤逆了师夜光,战战兢兢地跑出去,帐外已是霪雨霏霏,他三两步跑去了附近的军帐拿酒,再回来时,正瞧见师夜光拿小指从一个小盒子里勾出三两颗药丸,放在鼻下嗅了嗅,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而后一把捏着小姑娘的脸,迫得她张开嘴,便把药丸给丢了进去。
“夜光大人,酒……”秦央递过酒去,见师夜光排开封泥便要往小姑娘嘴里灌,禁不住开口,“大人,军中酒性烈,这么个灌法怕是……”
师夜光侧过脸睨他,似笑非笑地说道,“要是你有法子让她咽下去,那让给你来喂。”他将那个“喂”字说的极重,秦央却摸不透个中意味,只眨着一双眼愣愣地看着师夜光,后者被他看得有些别扭,撇了撇嘴,冷声道,“这是世子给的药,能解苗家的毒,极是珍贵,烈酒能催药性,哼,别瞎操心,我还舍不得杀这小蝴蝶呢。”
秦央却是意外之极,司天台皆知他们的长官行事诡奇,却又最厌恶与人解释,此番这一说,语气虽不好,言辞间却也平常……平常得更是怪异。
也就是他走神的片刻,师夜光捏着小蝶的鼻子,将酒灌了下去,只看得小姑娘呼吸一紧,哇的一声吐了一地的乌黑。
“你、你、你……”苗家女娃子一双水灵的眼瞪着师夜光看了半晌,却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又翻了个白眼,便昏死过去。
“将她置在此处,再要寻死,我定叫她求生不能求死亦不得。”师夜光将酒坛丢回给秦央,抚了抚额,只觉得满心的躁乱。
秦央抱了坛子疾步跟到师夜光身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夜光大人,长安城中传来消息。”
师夜光闻言一愣,而后紧了紧手中的卜卦,“说。”
——一是,司马大人重掌北衙。
秦央默默看了师夜光一眼,那人略略蹙了蹙眉眼,忽的又冷笑起来,“爹爹当真好手段。如今可不是他司马承祯要回去,是别人迫他求他回去,真真是好啊,好得不能再好!”
眸子中的疏狂不驯转瞬即逝,师夜光缓缓靠在案上,沉下声问:“还有呢?”
——二是,聆水阁的无眉姑娘捎信给鬼师大人,说是楼里的璃落姑娘患上急病过世了。
这本是一个再无足轻重不过的小事,可是师夜光的脸色却蓦地灰白一片,他不确定似的连声问道,“死了!死了?你是说璃落死了?!”
秦央茫然的点了点头,他无法理解缘何一个小小风月神女的死竟能让师夜光露着这般神色,他在心底暗自揣度了几番,却总觉不对。(亲人、恋人、抑或仇人?似乎都不对。)
“下去吧。”师夜光摆了摆手,便不再去看秦央,幕帘挑起又落下,倏忽流转的风将烛火熄灭,一片黑暗笼罩下来,仿佛陷入了无法触及的空茫之间。
烟花巷里的人都知道,璃落是聆水阁主人的心腹。
却鲜有人知道,这寡言冷漠、认定一件事便不会更改的美丽女子是与水吟语和八重雪一道从苗岭而来的,而几乎无人知晓,这个容颜犹若人偶般精致,却存在感缺失的璃落,与水吟语之间存有刻骨的羁绊,
时间缓慢地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帐外的雨是否停了,天暗了没有。
塌上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是少女稚气未脱的嗓音,“啊——完了,看不见了!这下完了,瞎了呀呀呀——”
那话语却断在了半空,只剩下铃铛叮当作响,在黑暗中由远及近。小蝶伸出手,挽住那人的手臂,冰凉的触感惑得她将头靠上去轻轻蹭了蹭,轻声唤着,“阿礼,我看不见了。”
有那么一瞬间,师夜光不可自制的垂下眼眸,记忆中也曾有过那么一段时日,他总是缠着那个轻佻高傲的男人,那是一簇焰火,分明地为他在无垠夜色中照亮前路,却又将他心底深处的黑暗曝露于光明之中,令人贪恋却又恐惧。
师夜光缓缓摊开手,一团幽蓝色的火焰腾地窜起来。他一直想要走出司马的笼罩,如今他已有能力在暗色中燃起属于自己的火焰了,或许它没有司马所给予的那么明亮,却是他所独有的颜色。
苗女稚嫩的容颜在冷色焰光中渐渐由惊奇融成一段笑意,师夜光眨了眨眼,挑起眉梢,挪揄她道,“我常听人说苗女痴傻,如今一看,倒是名符其实。”
小蝶听罢也不恼,反是纠正师夜光说,“汉家人说的是苗女痴情,可不是痴傻,你这人真是汉人么……”她歪头瞧了瞧,忽的嚷嚷起来,“好饿,饿死我了,你们汉家就是这么对待俘虏的么,哎呀呀,果然好残忍啊啊啊。”
师夜光嘴角微微抽搐,终于忍不住灭了火焰,抬手捂住双耳,下意识想起那句司马每每见到他与楚国公主抬杠时,必然低声嘀咕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无论好或坏,司马,确实教会了他很多东西。
小包裹被丢进怀里,小蝶嗅了嗅那看上去粗陋的、干粮,也不嫌弃地就往嘴里塞,师夜光远远看了他一眼,轻笑道,“你还挺好养的。”
“要养来试试么?”小蝶嘴里含住干粮,模糊不清地答他,她的咬字本就不清,再加上这难辨的话音,师夜光半晌才听懂其中的意味。
他觉得好气又好笑,很久之前八重雪曾无意中说与他听,那些苗家的女子天真而单纯,敢爱敢恨至极,他当时是不信的,或许是自第一坊中长大的原因,他总觉得女人的心思是天地间最看不透彻的东西,令人望而却步。然而眼前这个明亮若紫阳花的女孩子却率真得令他有些失措,“你不怕我?还要……要以身相许?”
女娃儿抬起头,嘴角还粘着碎屑,她看着师夜光孑然立于烛火之下,黯银的发与玄黑的衣宛转地流动着朦胧的光与影,溶成了一片魅惑人心的清艳。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边的碎屑,嘀咕着,“你救了我的命嘛,我们苗人可是有恩必报的哟……唔,再说这么漂亮的人,以身相许也不算吃亏嘛……虽然我更喜欢那个穿红衣服的……”
师夜光蓦然想到八重雪还与他说过,如果对苗女用情不专、始乱终弃,最终会被蛊惑而死。他并不怕那些毒虫子,但他对苗家人炽烈的性子束手无策,就如他对八重雪那般,全然无法抗拒。
“喂,你们真是汉人么?”
师夜光被小蝶徒然拉高的调子抓回神思(他发现自己越发容易陷入一些旧日的思绪之中),这个苗女太过跳脱的思维方式让他简直目不暇接,他甚至来不及回答她,女娃儿便絮絮叨叨地说开了,“我不信汉家会有那么好看的人啦,巫真说汉人长得丑,性子也差劲,总之最讨厌了……”
师夜光轻咳一声打断她,一时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道了一句,“那个穿红衣服的人,八重雪,他是苗人……”
八重雪一直记得,他是苗人。
无论是立于苗岭苍茫深处,亦或是身陷长安烟花之间,他始终记得这一点。
火红的长衫沿着满山的凤凰花缓缓而过,仿佛是逆风的火苗,颤抖着,拼命燃烧自己。
巫礼在山峦与殿宇阴沉的落影中无声地看了八重雪一眼,那人朝他点了点他,白衣的巫祝露出一抹淡淡的迷茫,手中却毫不迟疑地结印,他们听到古老的殿宇发出沉重的叹息,青铜门慢慢拉开,立于两侧的年轻巫祝仿佛受到了惊吓,下一刻却又诚惶诚恐地垂下了眼帘。
八重雪果断地走了进去,缓慢却并不迟疑地,踏进那一座沉寂的宫殿,时间成了一个轮回的圈,又一次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无边的寂静,有光从穹顶落下,八重雪抬起头,宛若自黑夜中寻觅到了一轮明月。
看不见尽头的台阶自明月中垂落,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每五级台阶伫立一对萤火,再五级便是一双盛装的巫祝。在漫长的路途中,八重雪偶尔会去看那些巫祝一眼,初时那些巫祝尚且年轻,眼神中隐隐还透出一些神采,随着拾阶而上,他们的眼神逐渐荒芜,到最后只剩下空洞麻木,行尸走肉一般。他们的青春,早在那一年走进殿宇之时戛然而止。
八重雪高高地立于黑暗之上,他回身看了一眼,却看不清那些湮没在晦暗中的烛火与生命。那居高临下的盛大光芒,冰冷而残忍的将这一切都吞噬了。
光芒中有人静静坐着,并非是八重雪记忆中盘腿而坐的宝相庄严,那个人环膝侧坐,头戴银角,两端还插着白鸡羽,白羽随风摇曳,使一双银角更为高耸,巍峨之间平添了继续飘逸轻盈,却又显得太过沉重,无法负荷,周身的对襟短衣缀满了银饰,深色的百褶裙旋成一个圆,仿佛在与四周沉默的黑暗无声宣战。
那人微笑着凝视八重雪,面色苍白自夺目光晕中凸显,令人窒息。八重雪只能站在原地,任由那个人走近,再走近,然后被一股无形的压力生生迫得跪了下去。
他听不到,膝盖触地时沉闷的响声,他只看到那一双宛若死灰的眼,朝着他露出熟悉而陌生的神情,那沉重的银角被一双惨白的手捧下来,按在他头上。
然而,他不能拒绝,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你知道星轨么,一旦运行便无法阻止,而你我,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