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苏昭雪

5、天街（5）

　　夜里果真冷，云隐坐在火堆旁吃着果子，心里却暗骂起来，以往他再悲惨，也不至于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现如今，他钱财没了，有家不敢回，只得孤苦的待在一个破地方，想想就觉得憋屈。

　　而且谁也不知道荒郊野地究竟翻涌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事。

　　云隐看着眼前的火堆，时不时添些柴，一想到昔日听到的那些离奇故事，身上就不由冒出一层冷汗。此时，既盼有人为伴，又祈祷什么也不要发生。
　　枯木崩裂的声音在寂夜里显得尤为刺耳，夜风吹动的声响衬得此景更加瘆人。

　　突然，房屋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激得云隐一个哆嗦，攥紧了衣角，眼睛死死的盯向门口。

　　人影闪动，裙带飘飘，身段婀娜，步履优雅；单看此就不由让人想起凡尘大户人家养在闺阁中的千金小姐，然而印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狰狞的脸。

　　“啊—。”云隐大叫，整个身子哆嗦的不能再哆嗦了。

　　“啊！”谁知那人也大叫起来，于是破屋内一片惊叫声。

　　半晌，两人都晃过了神，云隐借着火光，看清了那布满伤痕的面孔。左眼角向外延伸出一朵红艳欲滴的花，左脸颊有着狰狞的划痕，显得那么突兀，另外半张脸倒是美艳的很。

　　那女子看云隐紧盯着她，慌忙转身侧对着他，露出完好的那半张脸。

　　“公子，奴家无意惊扰，只是天色近晚，恰寻到此处，歇歇脚。”声音婉转动听，如小溪潺潺没入山涧。

　　“是我失礼了才对。”云隐忙起身施礼，深表歉意。

　　那女子盈盈一笑，道“公子，奴家能否坐下？”

　　“姑娘请便。”云隐拱了拱手，又依原位坐下。

　　那女子略一欠身，款款施了一礼，在云隐斜左方轻轻坐下。

　　火光衬着女子姣好的面容，露出丝丝的暖意，云隐见她自坐下就不再开口，眸光看着火堆，思绪却不知飞向了何处。踌躇良久，云隐递过去几个果子，看着女子微愣的眼神，微微一笑，道，“吃点果子垫垫吧！”

　　可能是没料到云隐会这么关切一个陌生人，微微失了神，方礼貌一笑，道，“谢谢公子。”然后接过来，放在唇边，轻咬了一口。

　　“天街近来不是特安稳，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跑出来了？”见女子嘴角轻抿，云隐补充道，“姑娘莫要误会，我不是故意打听的。”

　　女子唇边漾起一抹笑意，轻摇了摇头，道，“奴家是迫不得已，不知公子为何又孤身一人。”

　　闻言，云隐平静文雅的脸上泛起一抹难色，顿了顿，才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啊！”

　　一想起家里那个无赖，云隐嘴角就直抽搐，心底不知道又骂了些什么。

　　“看公子神色，想是家中有人牵挂。”水眸中闪过一抹忧伤继而望着云隐的眼溢满了羡慕。

　　牵挂？那是什么？云隐疑惑的望着虚空，他一个人生活了那么久，又怎会有这些想法。何况，住在他家里的那人，他躲还来不及哪，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他，小命不保。

　　“姑娘说笑了。”

　　女子笑了笑，薄唇轻启，却终究是将到嘴边的话语咽了下去。就这样，两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各自无言。

　　暖烘烘的火光，让人全身酥软，迷糊的让人想睡过去。

　　女子看着云隐倚着木柱，靠着火堆不停的打盹，最后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不多时，破屋外响起脚步声，一袭墨黑华衣的绝美男子踏进来，眸光扫过女子时，冷冽的如凝冻的寒雪，待触及那抹小小的身影时，瞳眸不由放柔了。

　　女子起身略微施了一礼，不知如何称呼，就没有开口。

　　君尧微微点了点头，走到云隐身前，轻轻弯腰抱起地上的人，然后转身，踏进夜色之中。

　　舒适的抱着火炉，溢出一声呓语，拥着被子再次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云隐只觉通体舒畅，身侧抱着的物件不光温热，而且舒坦，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清香。

　　指尖动了动，随手摸了摸，总觉得手底下的触感像是一个人，他混沌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惊得乍时睁开了惺松的睡眼，还没看清身侧的人，就连带着身上的被子“咚，”的一声滚下了床。

　　床上的人睁开了双眸，伸手拉了他一下。

　　云隐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就一阵哆嗦，“姑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何会与你睡在一起，千错万错都是云隐的错。您要打要骂尽管来，云隐绝不会皱一下眉。另外，姑娘清誉，云隐定会负责到底的。”

　　“云隐住在与永安巷一巷之隔的深巷里，有一处宅院，虽不富裕但遮风避雨不成问题，至于家产，原先倒是有些，现如今，现如今被人拿去挥霍殆尽，不过，不过姑娘你放心，从今往后云隐定不会委屈了姑娘。”

　　半晌无言，云隐终是大着胆子抬起了头，眸光不期然撞上另一双眸子。床榻之上的男子憋笑憋得肩膀耸动，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眸光戏谑的看着云隐。

　　霎时，云隐的脸如打翻的五色盘，讶异，吃惊，恼怒，好不精彩。

　　“怎么是你？”语气中满是失落。

　　“哦~，阿隐希望是谁？”君尧笑够，挑了挑眉，戏谑地问。

　　“我，没以为是谁。”闷闷的道，耸拉着脑袋，从地上爬起来，把地上的被子抖了抖，放到了床上。

　　君尧长臂一伸，扯住云隐手腕，拉他上榻。

　　怀中的人满面惊恐，哆哆嗦嗦地问，“你，你干什么？”

　　君尧凑在他面前，看着他惊恐的眸子，嘴角晕开一抹笑，道，“怎么，主家轻薄了人后就打算不认账了？”

　　轻薄？轻薄？云隐身躯一颤，睁大了一双眼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

　　“昨夜……”君尧凑到他耳边，温热的语气喷薄在白皙光滑的颈间，悠悠开口，“主家还真是热情似火哪。”说完，啧啧两声，似是回味又似是调笑。

　　云隐身子一僵，脸颊涌上一阵热意，直烫的他咬紧了唇。

　　“那，你想如何？”

　　“嗯？”君尧将下巴搁置在他肩上，似是很为难。

　　被热情似火四个字烫的抬不起头的云隐，挣不开身前的人，急道，“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先放开我。”

　　君尧笑嘻嘻的看着气急跳墙的云隐，略一侧脸在他嘴角印下一个吻，然后松开了手臂。

　　傻愣住的云隐惊愕的睁大眼睛，触及到那双眸子，忽又慌慌张张的爬下了床，直奔屋外而去，床榻上的君尧，贪恋的轻舔了下嘴角，炙热的眸子盯着某人渐远的身影。

　　蹲坐在院中的云隐，懊恼的回想着昨夜的事，现在才觉得睡眼迷糊中有人将他轻轻抱起，沿着月色走了好长一段路，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可惜他睡得沉，记不得了。后来应该是躺上床榻的事，许是他贪恋那温暖，所以抱紧了人不撒手……

　　云隐回想起一点片段，气恼地锤了锤自己的双腿，又记起自己方才着急脱身，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顿时握紧了拳，直想狠拍自己一巴掌。

　　长吁了一口气，借着微凉的晨风，缓解了心中的忧愁，反正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他要怎样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再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攥了攥紧握的拳，脸上一片壮士去兮不复还的豪壮。

　　君尧倚着门框，远远看着蹲在庭院中的那人。

　　晨风清凉，院中绿色盎然，栅栏上缠绕的藤叶微荡，几株掩映在草丛中的花悄悄绽开，平添了几分色彩。那人着一席素色单衣，于栅栏之前，一会儿肩膀耸动，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低头沉思，发丝清扬，汇成了一幅画。就连见过万千繁华的君尧也不禁有点迷醉。

　　云隐站起身转过身时，恰好对上君尧那双常年化不开寒冷的眸子，正温柔眷恋的望着他，忘了作何反应，只是静静的看着那双溢满了温柔的桃花眼。

　　风起，云淡，庭院寂静，阳光微暖，仿佛定格了几百年。

　　最近几天，每每回去，就总是找不到那人的身影，原先还以为他是出门回的晚，可是一连几天皆是如此，云隐也就意识到那人怕是走了。

　　小脸气愤的想，好歹白吃白喝了那么久，走也不打个招呼。恨恨的骂了声可恶，转脸又捧着那人留下的银两笑得无比开心。

　　今日应了默溪的邀请，他收拾一番就高高兴兴地出门了。至于默溪能够出来，完全是因为西天佛祖开清谈会，青莲那丫头就鼓动着她师尊推举了凉烨神君，说什么天界其他仙友们均有要事缠身，就他清闲，于是众仙家一迎合，天帝大手一挥，笔墨蜿蜒，让人直接去宣旨了。

　　在凤溯殿美人在怀，歌舞享乐的凉烨神君听完旨意时，茶水洒了一地，心不甘情不愿的去找天帝理论，结果却被告知名额都已呈给西天那边了，此事无法更改。

　　于是凉烨神君去青莲师尊那儿闹了一通，在默溪面前千叮嘱万嘱咐的唠叨个没完，默溪脸一沉，道了句，“等你回来！”才哄得那人出了门。

　　那边前脚刚走，这边青莲就化作凉烨神君的模样轻而易举地将林深带了出来，在凤溯殿耍了好一阵威风。

　　敲了敲门，里面便有人火急火燎般的打开了门，果不其然，正是青莲那丫头。

　　“阿隐哥哥，你怎么才来啊？”青莲小嘴一撇，抱怨道。

　　“哈哈，阿隐哥哥给你带些吃的。”云隐抬手摸了摸小丫头的发顶，将手中的糖人塞给了她。

　　“阿隐，你来了。”屋内的人仍旧是一头白发，笑得温和。

　　云隐一笑，再不端着凡尘世家公子的风姿，走过去，笑道，“近来可好？”

　　“挺好的。”默溪温温一笑，点了点头，“你们先坐，还有几个菜。”

　　看着桌上的佳肴，云隐不可思议的道，“这些，这些都是你做的？”

　　青莲凑过来，一脸得意，“自然是白发哥哥下的厨，谁让阿隐哥哥来迟了嘛。”

　　云隐被堵的说不出话了。

　　“青莲，把这盘菜先端出去吧。”然后眉眼弯弯，温和的道，“你阿隐哥哥并未来迟，再说，你又怎知你阿隐哥哥会做这些？”

　　“略略略！”小丫头端起盘子，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那个，其实，我厨艺还是可以的。”云隐摸了摸鼻尖，呐呐的道。

　　默溪忙碌的身影一顿，低垂身前的白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来吧！你先去坐坐吧。”云隐没有察觉他的异样，顺手从他手中拿过碗。

　　“好。”默溪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然后转身走出厨房。

　　“好了没，阿隐哥哥，青莲都饿了。”小丫头隔屋喊道。

　　“快了快了，这就好！”云隐一边回应一边盛菜，然后往小灶里添上水，端着最后一盘菜，高高兴兴地上桌了。

　　“唔，好吃。”青莲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

　　“好吃就多吃些。”默溪笑着又给他补上一筷子。

　　“对，你默溪哥哥说的对。”云隐说着盛了碗汤，放到林深面前，“尝尝，鲜鱼汤。”

　　然后又给小丫头盛了碗。

　　默溪点了点头，他知道云隐许是顾着他的眼疾，这般照顾二人，但他灵力尚在，虽目不能视物，但与常人无异，行动也不会受限。

　　期间，青莲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坛酒，找了酒碗替三人斟上，云隐笑看着她，“小小年纪，还是多吃些菜吧。”

　　小丫头撇了撇嘴，道，“这酒不醉人的。”

　　“从你师尊那里‘拿’的。”默溪笑笑。

　　“哼，师尊才不会给我哪。”小丫头嘀咕道，这坛酒是人家好不容易偷出来的。

　　“不知青莲的师尊是何人？”云隐开口问道。

　　“他啊，他是上古神族后裔，本有自己的仙山，但不知为何，炽麟君向天帝讨了一座府邸，就在天梯尽处。”默溪抿了口甘甜的酒。

　　云隐听了一笑，这天界还真是热闹。
　　三人闲聊，时不时哈哈大笑，满堂尽显和睦融洽。

　　临走时，默溪喊住云隐，笑道，“阿隐平日里可有熏香？”

　　云隐一愣，道，“不曾。”

　　默溪拿出一块小巧玲珑的香檀，说，“我略懂些医术，这是我闲来无事研制的香，有安眠之用，就赠与阿隐吧。”

　　“这，我……”云隐犹豫，不好意思的道，“云隐素来家贫，身边也无甚珍贵之物，手上倒有一物件，就送与你，权当今日默溪兄款待的谢礼。”说着，就把手腕上那串精致的珠玉取了下来，放在默溪手里。

　　珠玉颗颗饱满，通体圆润，晕染着一股暖意，珠串上刻着三个字。默溪手指一顿，脸上划过迟疑，眉角微不可察的皱了皱，很快又隐去了。
　　“阿隐~”

　　“是这串珠子不好吗？”云隐面露难色。

　　“并非此意，这串玉珠光泽圆润，是极佳的护身之物啊。”默溪感叹，“天上人间不知有多少人想一睹它真容哪，而你却轻轻松松的赠与我。”

　　“啊？”云隐呆楞住。

　　“好了，你回去吧。这物件，好好收着。”默溪将此物握在云隐手中，又把香檀塞在他手里。

　　“阿隐哥哥，有空茶亭约啊。”青莲开心的挥手。

　　“好。”云隐笑着应道。

　　“白发哥哥，你刚才含情脉脉的盯着云隐哥哥看，不会是要红杏出墙吧！”

　　默溪闻言，唇边绽开笑，道，“小丫头，没大没小。”

　　“不过，说真的，白发哥哥，你要是真的喜欢阿隐哥哥，青莲一定会帮你的。”小丫头信誓旦旦的挖墙脚，惹得默溪笑语连连。

　　“你平日可见你阿隐哥哥与何人来往？”默溪藏住心中猜疑，问道。

　　“咦？”青莲疑惑的看着他，说“很少见阿隐哥哥身边有人，只是阿隐哥哥好像和谁又都能聊到一块。”
　　默溪低头，眸中一片凝重。

　　“白发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想起一个故人。”默溪温和的笑笑，略过小丫头迷茫的杏脸，又叮嘱道，“待会你回去，别忘了带上一坛佳酿，算是赔给你师尊的，不然，又不知你要面壁到何时了。”

　　小丫头翻了个白眼，吐槽道，“知道了知道了，白发哥哥真啰嗦。”说完轻车熟路的去院子里的桃树下挖酒去了。

　　默溪宠溺一笑，待她蹦跳着没了身影，垂下头来，盯着左腕上的珠串，眉眼间的怀念又夹杂着解不开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