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上雪》无处可逃

17、第十一回 （下）

　　十四立在一旁，凝神看着这数百僧众，她虽未曾明了，却也知道他们所立的方位，隐然便是一个极厉害的法阵。
　　公子信如今立在法阵边缘，只怕踏进一步，立时陷入僧棍长结之中，无法脱身。十四心中微微一动，正欲开口提醒，却又滑过一个极隐秘的念头，仿佛是嘶嘶探头的毒蛇，从血液深处搅缠而上，叫人心底发凉：若是……若是……真的动手，公子信不敌法阵，觅心堂会不会便从此散去了？而她的七年之约，是不是就此为止了？
　　她望着公子信的背影，翩然而立，光影一径斜斜落在自己的脚侧，她终是默不作声，微微后退半步，视线微敛，余光中只见公子信的身姿，像是岩间青松，挺拔至极，似是这世界上，已没有什么能惊惧到他。

　　“少林诸位禅师的罗汉大阵，在下一直闻名，却从未得见。”公子信不退反进，踏上一步，微笑道，“若要见枯缠大师，便须过得这一关么？”
　　那位大和尚退后一步，双手合十道：“善哉。南宫乃少林子弟。”
　　此语一出，他身后数位年轻弟子便露出跃跃之色。
　　公子信轻轻一哂，心知南宫竟无在少林俗家弟子中，外家功夫第一，他一死，少林余下的弟子，难免会有些心中不平，此刻愈发的雀雀欲试。

　　为首僧人伸手一压，道：“公子，敢问，杀了南宫竟无的，是何人？”
　　公子信目光如鹰隼，似是不经意间，却凝望着不远出数人换位之势，缓缓答道：“门下风杀，并不知名。”
　　那僧人终于大笑起来，又合十道：“甚好！甚好！原来公子手下不知名之辈，也能杀得了少林不成器的弟子。”他将手一挥，“枯缠吾师不在，我少林门下不成器的弟子，也要会一会公子的殷阙剑。”

　　十四心中微微一突，当此时，便是心中不愿，她双手也不自觉的往背后月华剑上探去。
　　公子信回身，后退数步，眼神清亮耀目，十四知他并未随身带剑，上前一步，反手将月华剑抽出——公子信却微一摆手，轻描淡写道：“不用。”
　　他将身后门户坦然亮给诸僧，既是示其光明坦荡，又显得极为把握，群僧一时间也不敢异动，均是握紧僧棍，神色肃然。
　　直至转身，公子信温然道：“既是与诸位禅师切磋武艺，自然点到为止。我若持与诸位一般的兵器，大师觉得可好？”
　　人群之中，有人将一根僧棍掷出，公子信伸臂接住，在手中微微掂量片刻，笑道：“好沉的楠木。”

　　更无多言，罗汉大阵已然发动，为首僧人疾步掠至阵心，低首合十道：“如此，公子请了。”
　　公子信凤眼微挑，早已看出这数百人的大阵此刻做莲花形，居中莲心处，以之前的僧人为首，共立三人，想是阵眼。
　　当下莲瓣已然舒展开，其中一页翩然若卷，缓缓扫向公子信所立之处，僧棍结成褐色波浪，夹带着佛家金刚至纯的劲气，尚未至身侧，却已觉破面之痛。
　　山风与罡风混在一道，掠起公子信白色衣摆，而他身形似矫龙，从这一莲瓣的间隙直掠入阵中，身法之快，饶是阵中僧人目不转睛的盯着，也只见到白影一道，须臾即逝。

　　此刻他已身处阵中，四周只闻长棍仿佛剑气，划破空气的尖锐哨声，他心下一凛，情知此刻被任一长棍所扫到，必然重伤。只因此刻这罗汉阵法已然将数百人的劲气拢在一处，是以力大威猛之处，想当日南宫竟无的力大掌印，也远远不及。
　　公子信手中所持长棍尺寸并不合他素日所用的剑器，他于人群中，好整以暇，以手作刀，削下一段。那小半截残木在阵气中一夹，刹那间碎裂如枯草。

　　手中兵刃渐感称手，公子信清啸一声，似龙鸣，又似凤吟，远远在山岳间回荡，于漫天棍影中，白色身影直扑阵心。
　　似纤不染尘的流云划过，左翼莲瓣居中一名僧人大喝：“龙虎相亲地！”
　　右翼立刻遥相呼应，数十人齐声念道：“睡莲花心内！”

　　莲心内为首僧人掌风一展，直劈向急速接近的白色声音，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这一击，结合左右两瓣僧人之力，去势缓慢，却朴拙而沉重，隐隐拦住对手身侧空隙，除了叫人出了硬生生的接下外，避无可避。

　　十四在旁掠阵，自然看得出此刻情势危急。容不得她再去犹豫和考虑，眼见这一掌即将与公子信身影相撞，她咬牙，反手拔剑，想要从旁掠过，若是能替他卸去一分力道，总也有益处。
　　然而下一刻，那看似绝无破绽、力道刚猛的一击，却仿佛是一块巨大的木板，公子信手中长棍又似锋锐至极的利剑，从斜处破声而出。几乎能听见嗤啦一声，白色的声影便已从灰蒙蒙的僧衣飞舞中破浪而出，直往十四掠来方向而去。

　　公子信在空中截住十四，双目似是流光溢彩的宝石，有着叫人难以捉摸的情绪流转。他伸手在她腰间一揽，又一推，低喝道：“你莫进来。”
　　十四真气被他一撞，踉跄着退回原处，眼见公子信返身掠入中心。

　　此时的公子信，似乎已然胸有成竹，并不像最初一般只在阵内游转试探，长棍如剑出鞘，数招之间，均是直取身侧僧众，只是下手十分有分寸，但沾僧衣，并不伤人。

　　居中一名僧人低喝道：“如来身下边。”
　　阵中三人，皆合十，阵势一转，成为守势。
　　公子信笑道：“此刻要守，却是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棍随身走，又仿佛身法更快于最后一个传音，他手中木剑气势如虹，挑向一直掩在大阵后部的一瓣莲花。
　　阵心三人脸色大变，一齐抢上，拦在那页莲瓣之前，共同挥掌，方接下这一剑。

　　经台老松之后，缓步踏出一名老僧，长叹一声，道：“轩辕古道前。”

　　经台之上，数百僧人，放下手中武器，皆合十，低声重复念道：“轩辕古道前。”
　　那三人走回老僧身后，满脸愧疚，低道：“惠深师叔。”

　　惠深还礼，轻轻挥手，顷刻之间，台上诸人退让一边，只余公子信与这布衣老僧面对面立着。
　　“公子好眼力。瞧出这罗汉大阵中，到底还是藏着人心执念，皆隐在最后一瓣之中。只需将这一瓣挑开，恐怕我这在场徒弟师侄，都会受反噬之力，走火入魔。”
　　公子信微笑道：“不敢。”虽是自谦，却并不否认他已看出这阵法间的弊端，显是意气纷扬。
　　惠深长眉如须，微微一笑，道：“少林门下，如今各个好斗好争，老衲今见公子剑法，却是深得我佛禅意，惭愧惭愧。”

　　公子信适才破罗汉大阵，心神略有起伏，此刻见老僧语气平和，目光亦是润泽，心中敬服，当下躬身道：“晚辈唐突了。本是访枯缠大师而来，与少林诸位禅师切磋，亦是受益良多。”

　　“公子自谦了，这一战后，栎阳觅心堂，公子信之名，定然威震天下。”惠深拨着念珠，道，“公子，目的既已达到，老僧便不再留公子在这少室山了。这江湖的纷争，多年前只因一个南宫，少林身陷泥淖，如今，总算有了了断。至于这门下诸人，少林自当多加约束。”
　　公子信轻轻踅眉，沉吟良久才道：“在下此次前来，诚心求见枯缠高僧，并非为了示威而来。还望明示。”
　　惠深微笑道：“枯缠师兄，早已不在寺内。若是与公子有缘，定然能见。若是无缘，便是寻遍五岳四海，亦是枉然。”他不再多言，挥手之间，已然离去。而他的身后，僧人结队，迅疾离开。

　　十四在他身后站着，眨眼间，平台上只剩了她与公子信两人，有些错愕，不禁问道：“公子……”一垂眸间，眼见公子信衣摆处被罡风割裂，不禁骇然道：“公子，适才……可有伤着你？”
　　公子信负手不理，扶着阑干，面向远处云海之间，良久才道：“没有。”
　　十四知他在调理气息，不敢打扰，也不知过了多久，晌午的阳光驱散云雾，公子信转身，淡道：“下山。”

　　“不去见枯缠大师了么？”十四跟在他身后，疑惑道，“这就回栎阳？”
　　公子信放缓脚步，等她走到自己身侧，才慢慢道：“惠深大师说得没错，我上少室山，只为这一战。至于枯缠大师……他不在少林。”

　　十四脚下微微一滑，失声道：“什么？”
　　“怎的轻功这般差劲？”公子信伸手一扶，揽在她的腰侧，却并不即刻放开，又握得用力，几乎将她的身在贴在自己身前，渐渐的俯身，深黑的眸子近乎贪噬，几乎将她的呼吸卷入，“为什么要出手助我？”

　　十四仓惶一避，声音亦有些断续：“公子，我不知你是想独力迎战……若是十四知道了……”
　　他并没有让她磕磕绊绊的解释完，嘴角微微一勾，语气轻如诱惑：“十四，你没想过么？只要我死了，这些……所有的一切，就不会把你逼到这一步了？”

　　十四呼吸轻轻一滞，下意识的想要挣开这个危险的怀抱——她腰间带了力道，轻轻一拧，而公子信不动不放，手掌一翻，依然扣在她腰间。十四心中微恼，又似是慌乱，用尽了全力，推出一掌，距离极近，来势又急，公子信不得不微微一侧身子——
　　她只要这片刻的机会，手指拂向公子信收掌虎口，在他下意识翻转避让的时候，十四身子已然退下数个台阶，顺势跪在地上，低声道：“十四对公子动手，甘受公子处罚。”
　　身侧似乎还余着她的体温与淡香，公子信轻轻一叹，凝视她良久，一字一句道：“十四，若是约满之日，你我还能这般相对。那些事，就算是过去了么？”
　　十四身子轻轻一颤，却不答，只将头埋得更深。
　　公子信的目光从她身上抬起，望下幽深长路，表情已然恢复寻常，只在走过她身侧之时，淡淡道：“起来吧。擒拿功夫进步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