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记》青泥

7、秘密

　　打开书本的那一瞬间，安吉就意识到它一定非同凡响。事实的确如此。不仅书页质地与众不同（不是纸，也不是皮，显然也不含任何现代化工的有毒元素），而且，书里竟然没有字。
　　没有字！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上面满满地全是图画，一个字也没有。
　　安吉没有读过任何神秘东方的武侠小说，不会认为所有最最最高深莫测的武功都将以有图无字的形式出现，因此他没有像任何一个受过这种熏陶的人那样，看到疑似无字秘籍就兴奋得手舞足蹈，而是在心里暗自腹诽了一阵龙的文化水准，——因为他觉得这些图画根本就像是用于幼儿启蒙的连环画。
　　在微微发黄的材质上，用暗褐色的墨水（那颜色不知为何让安吉有点不安）勾勒出粗犷简练的形象。第一页上画着一个人类的公主，站在宫殿里戴着王冠，身材苗条。
　　第二页上画着一个人类的骑士，身着铠甲，气宇轩昂。
　　第三页上，这个骑士正单膝着地，向这位公主求爱。
　　第四页上画了一个人类的吟游诗人，诗人抱着一把西塔琴，那把琴倒是挺像安吉捡来的那一把的。
　　第五页上，这个诗人正单膝着地，向这位公主求爱。
　　安吉打了一个呵欠，暗自纳闷埃文是不是错拿了从人类图书馆里抢来的言情小说插图集给他，然后又翻了一页。
　　第六页上，诗人和公主骑在一匹马身上，那匹马有十六条腿，看起来活像马和蜈蚣的杂交产物，安吉足足用了三分多钟才领悟出绘者是要以动画的形式表现出这匹马正在飞快地奔驰。这幅画的背景上画着宫殿，窗口里是注视着私奔的诗人和公主的骑士，骑士正在作捶胸跺足痛不欲生状。
　　安吉耐着性子又翻了一页。
　　这一页上，龙终于出现了。
　　安吉暗自猜测，这本书的作者必然如同埃文所说是真正的龙。因为如果是人类来描绘龙的形象的话，必定会夸大它的凶恶，或者夸大它的壮美，而这一页上的龙却被描绘得恰如其分，它显然刚刚搞过一番大破坏，此刻正君临在高大的熊熊燃烧的城堡上方，翅膀挨着天空，俯头看着大地，模样可怕，可是说不上邪恶——就像你会认为龙卷风暴或森林大火很可怕，但不会认为它们很邪恶一样。它本身就是自然的力量，或是自然本身，而自然是无关乎善恶的。
　　安吉又翻了一页。在这一页上，吟游诗人和公主又出现了。不过吟游诗人只有一条腿，剩下的身子都在龙嘴巴里，而公主倒在一边，做晕倒状。
　　安吉打了个寒噤。画面中公主的腹部微微隆起，安吉还没有傻到不知道那是表示什么。这画面让他有点不舒服。
　　下一页上，骑士又出现了，他拿着剑和龙战斗，但是龙很大，骑士很渺小，胜负似乎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果然，再下一页的画面上上只有龙在天空翱翔，骑士的剑折断了插在地上，看上去就像墓志铭。
　　随后，公主抱着一个小孩站在宫殿里，正给那个小孩指着看一副龙的画卷。虽然画得非常简练，但绘画者很好地捕捉了公主的神态表情，她眉目间的刻骨仇恨里掺杂着莫名凄凉的色彩。
　　下一页上，那个小孩长大了，正在一座坟墓前举剑发誓，那座墓碑上刻着公主的形象。
　　然后，下下一页上，长大的孩子正向龙挑战，而龙盘踞在一堆金银珠宝上，阴沉地注视着年轻的人类。
　　安吉大致揣测了一下这个故事的意思，就是骑士爱上了公主，公主爱上了吟游诗人，龙吃掉了吟游诗人，骑士挑战龙结果也死了，于是公主就让自己的孩子向龙报仇。
　　这难道就是屠龙人的起源？安吉无缘无故地感到一阵失落，他没想到这一切竟然始自一个二流言情故事。而且他暗自纳罕，为何在人类的记载里从来没有提及公主、骑士、吟游诗人之类人物。
　　他向后翻，想要看看这个大概是屠龙人祖师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但是接下来的画面中他再也没有出现，有的只是更多的龙和更多的征讨它们的人。安吉知道，龙和人类的战争就这样开始了。
　　一页又一页，暗褐色的墨水描绘着千百年来延续下来的仇恨和征戮。剑客、射手、魔法师和重骑兵在围攻龙。而龙在他们的包围中张开翅膀仰头嘶叫着；这令安吉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看到过的海水倒灌进河道、在人类的石头长堤中咆哮的情景。
　　翻到最后几页的时候，安吉兴奋了起来，因为他发现在画面中出现了他业已在屠龙手抄本中非常熟悉的那些英雄形象——发明了屠龙长枪的阿里津、身世坎坷的贝特勒（他一生击伤过无数巨龙，却从来没真正干掉过一头，因此被很多人质疑他的高级屠龙资格证书的真伪）、最高贵的屠龙王子韦斯、寒冰之格里、以招式华丽著称的英格拉姆，等等。龙作者显然并不讳言自己种族在这些人类英雄前落败的历史，某一页上时常出现这些成名豪杰站在一头奄奄一息的龙身上叉腰做仰天哈哈大笑状的场面。
　　当然接下来的一页多半是一头龙站在奄奄一息屠龙人身上举爪做得意洋洋仰天喷火状的场面。
　　这一页上，一群龙正在烧毁一座人类城市；下一页上，人类的军队正在朝着龙的洞穴投掷标枪和弓箭。总而言之，在这场绵延了许多时代的战争中，人和龙算是互有胜负，斗了个平手。
　　安吉叹了口气，翻到了最后一页。
　　然后他睁圆了眼睛。
　　他看到那一页上描绘的是一个弓箭手，身量和模样竟然和他有些依稀的相似。弓箭手手里拿着的显然就是断月弓，而他身形矫健，拿弓的姿势充满力量，就像他自己也是一把神弓。他正弯弓射出——
　　一道闪电。
　　是的，一道闪电。
　　撕破碧空，能折断弦月的闪电。
　　画面上，远处的龙正在闪动翅膀，避开这道闪电，显然它们也对此极为忌惮。
　　安吉呆呆地凝视了这幅图画很长时间，然后有点不安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断月弓，然后又看了看书中的画面。
　　“显然，”他为了说服自己，大声地说出了口，“这是出于艺术表现力之考虑而做的适当夸张。”
　　然后他自己就意识到，龙作者在描绘前面所有画面时，都使用的是简洁而写实的风格（除了十六条腿的马，当然），因此绝无可能在最后一页上转变风格。
　　“噢，那么，”他又说，“大概我这把断月弓和书里那把不是一把。”
　　这更没有说服力了。断月弓的长度、弧度和它的嶙峋别致的外表都是独一无二的，制造弓的人显然在一开始就在它身上打上了“休想翻版，仿造没门”的标志。
　　加上龙们看到他使用断月弓时候的表情……
　　安吉意识到，这把家传的屠龙之弓，也许真的曾经射出过闪电。
　　或者，至少具有和闪电同等的威力。
　　而他用它射稻草做成的箭。
　　安吉扔下了书，呆然地看着他的弓。断月弓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银色的弓弦在黄金和各色宝石中闪现异彩，似乎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它因为他的错待而产生了厌世、悲观或消极怠工的倾向。
　　“也许雪洛本可以用你射出闪电的，她那么强。”他呆呆地说，“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被她拉开呢？”
　　断月弓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地面上。安吉觉得，如果这把弓有一个隐形的精灵，此刻多半正坐在他脑袋上，一边自得其乐地吃爆米花，一边不屑地嘲笑着说：“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