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陆斑

2、第2章

　　李棠家的房子虽然外观老旧，但从屋子到院子都整洁有序，门窗和家具已经旧的掉了色，灶台的瓷砖掉了边角还有裂纹，却一尘不染，炊具和餐具擦的闪闪发亮。李棠刚高考完，妹妹李茵马上要升高三。在县城的高中，李棠是出了名的美女学霸，长着一张精致的脸，土气的校服也难掩她的光彩，成绩还是全校的前三名，这样的女孩不骄傲是没道理的，可她贫穷的家境压抑着她的骄傲，这使她万分痛苦。父亲在十年前的车祸中右手断了后三个手指，从此一蹶不振终日在家喝酒惆怅，全家的支出都靠母亲在吴卓青家做保姆的工资，家里很难有积蓄，除了父亲断不了酒，全家人都节省的不能再节省了。好在母亲坚毅，两个女儿成绩又好，学校一直给姐妹两人减免学费，所以母亲咬牙也要把女儿们送进大学。不同的是，李棠怨恨这样的家庭，想拼命学习摆脱这个家，而李茵爱着这个家，努力学习是想将来给父母一个幸福的生活。
　　电视机里播放着电视剧，背景画面是繁华的北京城。李棠用拖把拖着水泥地面，看到电视里的北京城，站直身子盯着电视屏幕，心驰神往。
　　父亲从里屋走出来到橱柜找出一瓶白酒，“李棠，把冰箱里的菜端过来。”
　　李棠很不耐烦，从冰箱里拿出早上剩下的凉菜，看着父亲用断了三根手指的手拿酒杯，触目惊心，她恨不得破口大骂，“你不能少喝一点吗？”
　　父亲好像没听见似的，先自斟自饮了一杯。
　　李棠快速收拾完拖布，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打开抽屉去拿耳机，看到旁边的日记本，她打开日记，里面夹着一张李棠和邢大伟的合影，她一下子就陷入了一场思念中，日记上显示几行清楚的字体，‘我用余光看到他在看着我，好像一生一世都会那样看着我，我喜欢他，他会知道吗？’她接着翻看日记，‘自从爱上他，山河大地都复活了，风会让我想起他，雨会让我思念他，但太阳却说我不能去找他，因为我还要去更远的地方……’邢大伟英俊的脸庞在她的脑海里出现，正对着她笑，她一阵心旌荡漾。
　　外面传来父亲喝酒喝的很爽快的声音，打断了她飘忽的思绪，她斜视着房门，很是扫兴。
　　李茵背着书包高高兴兴的回到家，把书包放在凳子上坐到父亲身边。父亲看到李茵高兴的样子，也不自觉的笑了起来，“我小女儿回来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那你有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看见我女儿高兴我就高兴啊！”
　　“我也是看见我爸高兴我就高兴啊！”父女两人开心的咯咯笑。
　　李棠在屋子里，听他们说话是一种折磨，她无法理解李茵的快乐，也懒得去理解。
　　“下午还有补习班吗？”
　　“下午没有了，下午我要去找同学玩儿！”
　　“好好好！暑假应该好好玩儿！”
　　李棠戴上耳机，将收音机调很大声。
　　李茵看着桌上的半盘冷菜，“爸你怎么就吃这个？我给你炒个新鲜的，你稍等我会儿啊！”李茵干脆利索的炒了一盘翠绿发光的青菜摆到桌上，然后又切了一根香肠装盘。
　　“够了，别忙了，坐下来一起吃。”
　　“我换个衣服就来啊爸！”李茵回到房间，看到李棠戴着耳机坐在书桌前，“你在家啊？”见李棠装没听见，一把摘掉李棠的耳机，“你大白天的闷在屋里干嘛？”
　　李棠夺回耳机，“你没看见我听广播吗？”
　　“爸在那吃剩菜，你至少给他热一下吧？你放假在家呆着这点活儿都不想干？”
　　李棠眼都不抬一下，“跟你有关系吗？”
　　“李棠！你都要上大学了，懂点儿事行吗？”
　　“到底是谁不懂事？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你不拦着他你还惯着他！”
　　“所以这就是你给他吃冷菜的理由？因为他喝酒所以就该吃冷菜？”
　　“懒得和你说！惹不起我走行吗？”李棠大喊一声，拿着手机就跑了出去。
　　李棠漫无目的的走着，看到街上的每个人都面色和善笑意盈盈，只有自己的头上顶着一片灰色的焦虑。走着走着，迎面看到夏晴，李棠下意识的想躲开，此时此刻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还是被夏晴看到了自己。
　　“李棠！你去哪儿？”
　　“瞎转悠！你呢？”
　　“我去海诗店里，一起去啊？”
　　“她店里应该挺忙的吧！去了碍事！”
　　“这个时间一般都不忙！走吧！”夏晴挽住李棠的胳膊，拉着她继续走。
　　海诗理发店的招牌已经褪了色，门店虽小客人却不少。海诗正擦着镜子，看到李棠和夏晴来，开心的迎上来，“两个大学生来了！”
　　夏晴一点都不见外的坐到椅子上，“就知道你现在不忙，你什么时候有空了给我设计个新发型，我这马尾梳十年了。”
　　“你把头发散下来就很好看！”
　　“骗人！在李棠面前你敢说我好看！”
　　海诗看李棠，“你怎么好像心情不好呢？有什么事啊？”
　　“没有！我就是担心明天发榜！”
　　“别人担心那可能是真的担心，你担心就是杞人忧天！”
　　“就是啊！我可能落榜，你不可能！”
　　十岁的海燕背着书包跑进来，“姐！今天曲静过生日，下午叫我们去她们家玩，我想给她买个礼物行吗？你知道我们俩最要好了！”
　　“当然行！”海诗从钱包里拿出五十块钱给海燕，“这些够吗？”
　　“够了！那我走了！”
　　“哎！你中午吃饭了没有？”
　　“我刚才和曲静吃过了！”海燕像燕子一样，转眼就飞走了。
　　夏晴惊叹，“哇！小孩子买个礼物要五十块吗？恐怕那些有父母的孩子跟海燕都比不了！”
　　海诗的笑容忽然僵了一下，“有五十块钱就幸福了？我只是希望她能和别的孩子没差别，你可别在海燕面前说这样的话！”
　　夏晴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对不起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海燕有你这个姐姐，比有父母都强！”
　　李棠附和，“是啊！每次我看到你和海燕的时候，我都觉得我是个特别失败的姐，我和李茵好像从来没好好说过话，记忆里全是吵架的样子，我都忘了她从几岁开始就不叫我姐了，就直呼我李棠！”
　　“那是因为你俩只差一岁，算是同龄人，我和海燕差十岁呢！肯定不一样的！”
　　李棠轻哼一声，“跟那个没关系！她就是从心眼里看不上我！好像谁能看得上她似的！”
　　夏晴无奈的摇摇头，“只有我没有妹妹，体会不了你们的酸甜苦辣！”
　　“珠花也没有妹妹啊！”
　　“可她叔叔家有个弟弟啊！”
　　隔壁姚大娘走进来，海诗放下手上的抹布，热情的迎上去，“大娘来剪头啊？”
　　“是啊！剪短一点！天儿太热了！先给我洗一下！”
　　“好嘞！大娘来这边洗。”
　　李棠觉得自己好像打扰到海诗给客人剪头了，“要不我们走吧！都来客人了！”
　　“就一个客人嘛！走了去哪玩儿？”
　　“没地方去！”
　　“那不就得了！海诗又不是外人，打扰一下又怎么了？”夏晴在椅子上坐的牢牢的，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
　　姚大娘头捂毛巾，坐到椅子上，“海诗！……嗯……”
　　“大娘！还按原来的头型剪吗？”
　　“行！……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儿啊？有事儿您直说！跟我还见外呢！”
　　“我妹妹上个月不是跟她儿子去北京旅游嘛！回来她跟我说，她去长城的时候，……看到了你妈妈！”
　　海诗握着剪刀的手抖了一下，夏晴和李棠忽然瞪大眼睛看着海诗。
　　姚大娘接着说：“当然了，不是我亲眼看到的所以我不能百分百确定一定是你妈，但我妹妹说肯定没看错，虽然你妈离开镇上已经十年了，但我妹妹和你妈是同学，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应该不会看错。”
　　海诗努力保持着表面的镇定，“那……她们没有说话吗？”
　　“我妹妹是想过去和她说话，但是你妈走的特别快，然后她就看到你妈带着一个小男孩开着车就走了，她还特意记了一下车牌号，你……需要吗？车牌是京字，北京本地的车，如果那个人是你妈没错的话，她现在应该是在北京生活，开的奔驰车，日子过的应该很好吧！”
　　夏晴和李棠的眼睛瞪的越发大了，海诗镇定自若的继续剪头。
　　“海诗！我也不知道你想不想听这些，但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要告诉你。”
　　海诗暂停手上的剪刀，“大娘，她抛弃我们的时候就不是我妈了！那个人是不是她，我根本无所谓！如果我拿一个抛弃我的人当妈，那我心里只会有怨恨，所以我早忘了，要不然，我和海燕，现在也不会过的这么好。”
　　姚大娘有些不好意思，“你说的没错，是大娘想的太简单了。对不起啊海诗！”
　　“大娘！您别这么说！我一点都没有怪您的意思！您是好意，我知道的！”
　　姚大娘剪完头看看镜子，觉很满意，“我们海诗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姚大娘将十块钱递给海诗。
　　“大娘我这次免费给您剪。”
　　“你要是免费我就再也不来了！”姚大娘把钱放到桌上，转头走了，“有空去大娘家玩儿！”
　　海诗看着姚大娘出去，然后坐到椅子上，低着头，耳后的短发垂落下来挡住了眼睛，看不清她的表情。
　　夏晴到海诗面前蹲下来，小心翼翼的问，“你想一个人静静吗？”
　　李棠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们。
　　海诗抬起头，面无表情，“不用！我没那么多愁善感！”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
　　海诗冷笑，“以为我会痛哭流涕啊？我就在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去过好日子才抛弃我们的！我还担心过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不得已才一走了之，还想着可能她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想到我居然还有自我安慰自我幻想的本事！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能真的是看错了呢！长的像的人有很多！”
　　“你在助长我自我安慰的境界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现在就是做了天王老子也跟我没关系！”
　　海诗拿来扫帚开始扫地。邢大伟身着警服，痞里痞气的走进来，笑眯眯的盯着李棠，李棠忽然脸红心跳，微微低头，邢大伟拉过一把椅子反坐到李棠面前，笑的又贱又可爱。
　　夏晴调侃邢大伟，“你怎么一见到李棠就色眯眯的！正常点儿行不行啊？”
　　海诗心里发酸，“他什么时候正常过！”
　　“大伟！你这民警当的怎么样啊？”
　　“警服刚穿半个月，衬衫领子还咯着脖子呢！”邢大伟又转过头看着李棠，“唉！这上了十几年学了，突然上了班，真是不习惯啊！”
　　李棠终于说话，“你老盯着我看什么？”
　　邢大伟花痴一般的看着李棠，“看仙女！”
　　海诗把扫帚一扔，瞪着邢大伟，“就你这样还当民警！你先把持好自己别犯罪！”
　　“我可是有素质的人民公安！绝不辜负人民的期望，绝不……”
　　海诗翻着白眼打断邢大伟，“行行行行行！人民对你有什么期望你知道吗？”
　　“人民期望你能像女人一样温柔一些，别老跟男人似的！”
　　“你信不信我给你剃成秃子？”海诗拿着推子就要去推邢大伟的头发，邢大伟动作敏捷的跳起来躲到李棠的身后，表情却是和李棠撒娇。
　　李棠有些慌张，脸忽然就红了。海诗见此浓情一幕，立刻没了心情，默默的转回身打扫地上的头发。
　　夏晴在一旁看的笑不拢嘴，“大伟！等李棠去北京念大学，看你还追在谁屁股后面！”
　　海诗屏住呼吸，等着听他的回答。
　　邢大伟沉默了两秒，“嗨！北京又不远！”
　　“北京还不远啊？那海南才叫远？美国才叫远是不是？”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天涯咫尺！就是说啊，距离不在地域，在心！”
　　海诗的心像被雷击了一下，手一软，扫帚倒在地上。
　　时间一晃到了下午四点。
　　珠花换下工作服，准备下班。雨婷和小芸走进来看到珠花已经换好了衣服，小芸一腔冷调，“这新来的比谁下班都积极！”
　　珠花继续整理东西，没有说话。
　　“有一张好脸蛋比什么都强，随心所欲。”
　　珠花感到窒息，上前跟小芸理论，“我不知道你说的随心所欲是什么意思！你比我晚下班一分钟并不代表我早退！或者你认为我的下班时间不是按单位规定而是以你们都下班之后为标准的？还是你在说那张□□是我收的却赖在你头上？有什么话可以面对面说清楚！不需要你这样冷嘲热讽的吧！”
　　小芸对珠花的反应有些吃惊，一下子好像没理清头绪。雨婷看不得小芸无话可说的样子，“姚珠花！你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
　　珠花情绪又开始激动，“我敢保证那张□□不是我收的！可你们都认为我抵赖！你们最好报警调查，如果□□是我收的，我立刻辞职走人！”珠花拿起背包就冲了出去，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低着头走在街上，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的掉落。
　　吴卓青的车子迎面开过来，透着车窗看到珠花惹人怜爱的模样，一直看着她并缓缓的行驶，直到与珠花擦肩而过，吴卓青还在看后视镜里珠花的背影。坐在副驾驶的肖菁全程看到吴卓青花痴的样子，忽然间火冒三丈，“你跟我道歉！”
　　吴卓青吓了一跳，“道什么歉？我这不是带你去吃饭吗！”
　　“我跟你说的是吃饭的事儿吗？”
　　“那是什么事儿？”
　　“你看见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了是不是？”
　　“什么呀！”
　　“你看了就看了！还死鸭子嘴硬！你给我停车！”
　　吴卓青觉得肖菁不可理喻。
　　肖菁大喊，“我叫你停车！”
　　吴卓青把车停靠在路边，“你发什么疯？”
　　肖菁气冲冲的下车，朝反方向走，听到身后车子离开的声音，她回头看到车子越走越远，气的快要发疯跺着脚大喊，“吴卓青你给我回来！”眼看着吴卓青的车子消失在拐弯处，肖菁气到要哭出来，踩着高跟鞋跺脚，脚疼的让她面目狰狞，又回头看着珠花远远的背影，恨的咬牙切齿。
　　吴卓青开着车又绕了回去，隔着一段距离跟在珠花的身后，一直跟到了谢升工作的汽修厂。
　　珠花走到汽修厂门口，看到谢升和女客人说话，女客人笑的花枝烂颤还推了谢升一下。谢升看到珠花后急忙送走女客人，然后跑到珠花身边，堆起灿烂的笑容，“你下班了？”
　　珠花神情沮丧，根本没注意到谢升这短短几秒钟里的紧张。
　　“怎么了这是？”谢升有点慌，“对不起！是我错了！下次我一定注意保持距离，不和别的女人拉拉扯扯！”
　　“你和谁拉拉扯扯了？”
　　“刚才……”
　　“刚才怎么了？”
　　“噢！你不是因为我刚才……生气吗？”
　　“刚才那个女的？”
　　“对啊！”
　　“你们怎么了？”
　　谢升长舒一口气，反过来气的两手叉腰，“我发现你对我可放心了！你就一点儿都不怕我跟别的女人跑了？”谢升见珠花瞥了他一眼，气的差点跳起来，“我跟你说！你要是这么不在乎我，我……”
　　“我来你这求安慰，怎么反过来是你生气啊！难道我每天怀疑你才高兴吗？”
　　“对！你就应该怀疑我！吃我的醋！”
　　珠花忽然抱住谢升，谢升半推半就，一边美滋滋的，一边又怕被人看到，“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被人看见了不好啊！”
　　吴卓青在车里看见珠花和谢升的亲密，无趣的离开了。
　　珠花放开谢升，“要忙到很晚啊？”
　　谢升摘下手套看了一下手表，“差不多得三个小时。”
　　“那晚饭呢？”
　　“一会儿泡个面吃就行，得快点把车修了！你也回家吃饭吧！”
　　珠花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三婶’。
　　“你婶肯定等你回家吃饭等着急了！”
　　珠花接起电话，“喂？”
　　三婶的声音急促，“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哦！我……”
　　“今晚上有雨，院子里的柴火都得收拾干净了，你叔去喝酒了，你快点回来一起收拾了！”三婶说完自己的话就把电话挂了。
　　珠花缓缓的放下手机，脸色变的很难看。
　　“怎么了？”谢升问，“叫你回去吃饭？”
　　“吃个屁。”珠花气的手在发抖，“我想搬出来住，你能帮我打听个合适的房子吗？便宜一点的，够我一个人住就行。”
　　“怎么突然要搬出来住呢？”
　　“我为什么搬出来住，你不知道吗？”
　　“他们其实对你不算太差的，而且他们也不会同意你一个人出来住……”
　　“既然你这么说，就当我没说过，我先走了！”珠花转身走的干脆利落。
　　谢升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忍。
　　夜幕降临了。
　　母亲在灶台前忙碌，李茵帮着摆碗筷，李棠坐在桌子上端着饭碗自己先吃了起来，母亲把炒好的韭菜鸡蛋放到桌子上，“你慢点吃啊！像谁催你似的！”
　　李茵瞪着李棠，“爸妈都还没坐下来，你都吃了一半了！你可真够可以的！”
　　李棠当没听见，继续大口吃饭。李茵去里屋把父亲叫了出来，父亲从柜子里拿出酒瓶和酒杯放到桌子上，李棠立刻起身，往碗里夹菜，准备回自己房间里吃。
　　李茵朝李棠呵斥，“李棠你给我站住！你太不像话了！”
　　“你朝我大喊大叫的你就像话吗？可笑！”
　　李茵强行制止李棠回房间。
　　李棠瞪着李茵，“你有病啊？”
　　“我今天就是要你说清楚，这个家有谁欠你的值得你一天到晚的丧着脸！”
　　母亲看不下去了，“你们别吵了！能不能安静的吃个饭！”
　　李棠放下碗筷，“好！我们出去说！别影响妈吃饭！”李棠和李茵走了出去。
　　母亲起身要去追，父亲拦住，“算了！让她们去吧！我们吃饭！”
　　李棠一脸不屑，“说吧！你想怎么样？”
　　“是你想怎么样？妈给人家干了一天活回来做饭你不帮忙也就算了，居然好意思自己先吃吗？爸一坐到桌子上你就要走，你明摆着嫌弃他！你还是个人吗？”
　　“我先吃就是为了避开爸，我们俩不用面对面吃饭不好吗？我告诉你！我最讨厌看到的就是爸喝酒，他如果只是吃饭我不会这样的！”
　　“爸喝酒怎么了？他喝酒就不是你爸了？”
　　“怎么了？他天天喝顿顿喝，你觉得正常吗？谁家的父亲不出去挣钱养家而是天天窝在家里喝酒的？”
　　“爸不是不想出去赚钱，在这样的小地方，爸又是这种情况，想工作也很难有机会啊！爸都快五十岁了！”
　　“这种小地方找不到工作那可以去大城市啊！那么多背井离乡去打工的人，怎么就他不愿意去吃苦，每天靠自己老婆来养活，他不嫌丢人，我都替他害臊！你也知道他还不到五十岁呢？现在退休之后出来去作的人还有的是呢！”
　　“咱妈都没嫌弃爸，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爸时常说他对不起我们，他喝酒也是因为苦闷，他是我们的爸爸，你说的这么刻薄就好像是在说一个仇人！你难道是冷血吗？你高中三年住校，今后上大学能回家的日子就更少了，你和爸妈在一起相处的日子能有多少？为什么你看到的永远是不对和不满，你看不到一点亲情吗？”
　　“我看不到？我不知道妈为了养我们全家有多操劳吗？白天给有钱人家做保姆，晚上回家也忙的不停，她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剩下的时间永远在干活！我的心不会滴血吗？可他就这样天天喝，要是有一天他喝死了，我一点都不会惊讶！我再告诉你一句话！这个家，我一天都不想多呆！”
　　“李棠你别太过分了！”
　　母亲站在一边听着她们吵架，脸色很难看，却没有说什么。
　　李棠没有心情再吃饭了，想出去透口气。她走出大门，都没有发现站在家门口不远处的邢大伟，只感受到全身的血液在烧着，恨不得走出来永远都不回这个家。
　　邢大伟看到李棠情绪很差，一直跟在她的后面没去打扰她，她也没有察觉。
　　今天的夜空看不到星星。
　　已经过了营业时间，海诗理发店的灯却还亮着。海诗一个人蜷缩成一团坐在椅子上，手上拿着小时候和父母照的照片。十年前的夏天，海燕刚刚出生一个月，父亲就在那场车祸中去世了，母亲将海诗和海燕送到福利院门口，头也不回的走了。十年了，母亲决绝离开的背影，她至今都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海诗还是十岁的孩子，抱着还在嘤嘤啼啼的海燕，站在福利院的门口不知所措，那种天崩地陷的感受，每每想起，还是像一把刺刀扎进心脏里，痛不欲生。十四岁那年，海诗上初二的一天，海燕因为吃了馊饭上吐下泻被送进医院，高烧不退差点送命，海诗在医院里靠着冰冷的墙壁恳切的祈祷了一天一夜才得到海燕平安无事的消息，于是海诗为了挣钱尽早独立，不顾学校和院里的反对，坚决退学去学美发，不到一年的时间，在政府的帮助下开了小店，把海燕从福利院里接了出来，过上自力更生的日子，尽管开始的时候街坊邻里都是因为同情她们，才到海燕这里理发，后来人们发现，海燕的手艺是真的不错，所以生意也一直都很好。这间理发店开了四年，小小的房间里刻印了海诗无数的辛苦和心酸。
　　海诗放声大哭。沉浸在悲伤里的感觉，并不是那么绝望，却很痛很痛。
　　珠花走到理发店外，隔着玻璃看见海诗泪流满面，珠花也泪流不止。手机又响了，屏幕显示‘三婶’，她没有理会，任手机自响自灭。
　　路灯昏黄，李棠不知不觉的也走到理发店附近，看着珠花对着玻璃在哭，李棠也哭了。
　　邢大伟远远的看着李棠，在原地踱步，纠结自己该不该过去借她一个肩膀。李棠一转身看见邢大伟，他跑过来，抱住了李棠，李棠哭的更加厉害。
　　悲伤从这个小小的理发店蔓延出来，这一整条街道都是伤心的味道，路灯发出哀求的光，祈求悲伤的孩子们不要再这一晚枯萎下去。
　　一条街，把世界分成两半，一半悲伤泛滥，一半欢声笑语。街道的另一边，有夏晴的家。
　　夏晴和父亲拿着小板凳坐在一起，父亲说，“真是到了夏天了！白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都汗流浃背的！”
　　夏晴立刻起身给父亲柔肩，“爸妈！你们真是太辛苦了！”
　　母亲端着一盘五颜六色的柿子和他们围坐一起，“这柿子都是下午在园子里新摘的！”
　　父亲吃的津津有味，“好吃！今年的柿子格外的甜！肯定是因为知道我家今年要出大学生了！土地爷给我们发的喜糖呢！明天是不是就能查成绩了？”
　　“爸！你先别提前高兴啊！万一我要是落榜了怎么办？”
　　“落榜的话明年继续考！别怕啊！闺女！”
　　夏晴咯咯的笑起来，“爸你是在安慰你自己吗？我不怕，我倒是觉得你挺怕的！”
　　“胡说！”
　　一家人笑着，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悲伤这一回事。
　　有人说，不相信这世上有地狱和天堂。只要转身去看，那些痛不欲生就是地狱，幸福快乐就是天堂。
　　天空下起雨，落在地上，翻出了泥土的细末。
　　珠花走进院门，看到三婶一边收拾木柴一边和三叔吵架，“早就告诉你们今晚下雨今晚下雨，让你们早点回来一起收了，这柴火湿了还怎么办！你一天到晚的不着家在外面喝酒，家里的事儿都谁管啊？珠花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忙个什么，也不回来，这是你们的旅馆啊？”
　　“行了！你还有完没完！翻来覆去就那些话你不嫌烦啊？赶紧收拾不就完了吗？干点儿活啰嗦起来没完没了！”
　　“我啰嗦？但凡家里有一个能帮上手的人我至于这样吗？一家老少五口人！家里活就我一个人忙！我是你们家保姆啊？保姆还拿工资有休假呢！”
　　“怎么就你一个人了？这柴火每次不是我弄的吗？天天早上的炉子不是我烧吗？每天的饭也是珠花做的，家务活她哪个没干？你至于说的那么邪乎吗？”
　　“珠花一天到晚着过家吗？她干过什么了？中午动不动就说和同事吃饭，下了班老是不回来！今天特意告诉她早点回来还是不回来！行啊！现在翅膀硬了，上班了，挣钱了，开始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珠花在门口听到这里，淋着雨不敢进去，也不想进去。
　　三叔看到珠花站在门口，“珠花！你怎么下班不知道早点回来！在外面逛什么呢？”
　　三婶没有好气的说，“回来了还不赶紧过来收拾！这雨越下越大！等什么呢！”
　　珠花顶着雨水收拾木柴，一根一根的摆到棚子下面，反正淋一下是淋，淋十下也是淋，索性慢慢摆好了，也比回到那个让她窒息的屋子里要好。摆好之后珠花回了屋，奶奶看到珠花衣服湿透，拿毛巾给她擦，“去洗洗吧！晚上吃饭了吗？”
　　三婶见奶奶给珠花擦头发，对奶奶发牢骚，“没见你对孙子这么好过！”
　　奶奶放下了给珠花擦头发的手，默默的走回房间。
　　没听到这句话还好，听了这句话，珠花真想骂三婶一通，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她的卑微，因为害怕流落街头的懦弱，因为她手无缚鸡之力。她恨自己，恨自己没有任何力量和任何人抗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珠花的肚子饿的直叫，她看了看手机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于是给谢升发短信，‘我饿了！’
　　手机马上收到了回复，‘五分钟后在门口等我，带你去吃新开的西餐。’
　　珠花一刻也等不了的往外走，“奶奶！我出去一下，晚一点回来，你先睡别等我啊！”
　　“这么晚了，外面还下雨你去哪啊？”奶奶话音未落，珠花已经不见了身影。
　　珠花撑伞站在门口等着谢升，雨越下越大，伞边水流如注。
　　谢升开着一辆车停到珠花面前，冒雨打开车门让珠花坐到了副驾驶，“不是叫你五分钟后再出来吗？我才开三分钟你就已经站在这了！下这么大的雨…..”
　　“外面喘气儿舒服，下雨空气也好闻。这谁的车？”
　　“客人的，刚修好，下大雨了客人说今天不来取了，就开出来一会儿。”
　　珠花翻着白眼，“干嘛开别人的车？我们走路也行啊！”
　　“这不是下大雨吗？要不我就骑车来了！放心！我和客人打了招呼，客人同意的！咱们去对街那个新开的店，西餐厅听说不错。”
　　“下次不要再开别人的车了！”
　　“遵命！”
　　两份精致的牛排摆在面前。
　　“吃这么贵的东西没有必要啊！反正也吃不出味道。”珠花有些感叹，五年前因为生了一场病，治好之后就没了味觉。然而，她并没有告诉家里人这件事，因为她知道，就算说了，也没有人会在乎。
　　“你看这里的环境，刀叉餐盘，来这样的地方吃饭，味道是其次，主要吃的是气氛！你看，外面下着雨，还放着音乐，多浪漫。”
　　珠花喝着起泡酒，她喜欢气泡在舌头上破裂的感觉，有点小刺激，“咱们这小镇上还能开这样的餐厅。”
　　“这是六条街张老四他们家开的！”
　　珠花差一点呛到，“什么张老四王老五的！你这一说气氛全没了！”
　　“就是咱们小学同学张亮你还记得吧？这张老四就是张亮他叔！”
　　珠花翻了个白眼有些无奈，谢升把切好的牛排换给珠花。
　　“要是我有味觉就好了，美美的吃一顿，也许能消退很多的愁苦。”
　　“大夫不是说过吗？味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恢复的！别灰心！”
　　珠花把一块牛排放在嘴里，细细的嚼着，“你说，一个人如果没有父母，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人爱她了，是吗？”
　　“珠花！……我们结婚吧！我爱你！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爱你！”
　　珠花愣在那里，无比惊讶。
　　“我这两年工作攒的钱购买个不错的平房，再过两年攒够钱我们就换楼房，如果你现在就想住楼房的话，我也可以去借，随你心意，毕竟我们年轻，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珠花没有回答，大口的往嘴里塞沙拉。
　　“吓到你了？其实我也是看你急着想搬出来才想到结婚，从五年前我们在一起我就决心这辈子都守着你，只要你愿意，我怎么做都可以。”
　　“我只是想搬出来住，你需要想到结婚吗？你也说了我们还年轻，我们才二十岁，真的太早了！”
　　“你是怕你叔婶不同意吗？”
　　“他们当然不会同意我这么早结婚！这都是其次，主要是我也觉得太早了！结婚这么大的事，我连想都没想过！”
　　“那我就先把房子买了给你住！”
　　“不用！租个房子没有那么难吧？为什么你非要弄的这么夸张？”
　　谢升有些失落，“那好！只要你高兴！怎么都行！房子我去打听！”
　　珠花有些尴尬，脱口说出了一句谢谢！她没有仔细的想过谢升在她心里的位置，只知道他总是无条件的为她做任何事，给了她一种支撑和依靠，却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拿什么去回报他。她感到不安，她忽然发现自己是一个坏人，因为她拒绝他，是发自内心的，而她却已经欠了他太多……
　　谢升回到家换了衣服，无精打采的倒在床上。
　　母亲端了一碗姜汤进来，“喝一碗再睡，今天雨大，看你衣服都是潮的。”
　　“妈！这两年帮我存的工资有多少了？”
　　“有三万多，你问这干嘛？”
　　“那买个好一点的平房绰绰有余了。”
　　“买平房干什么？”
　　“反正我以后也要结婚，早买早安心，省的以后还涨价呢！”
　　“这地方能涨什么价？你把话说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就突然要买房子？”
　　“能出什么事啊？我就是听说咱们这以后迟早都要拆了盖楼，多买一套平房以后拆迁还能拿补偿，算投资呗！”
　　“你少跟我瞎掰！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投资了？你可从来都没和我撒过谎！你撒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说吧！”
　　谢升沉默。
　　“你只要相信一点，就是你爸妈还有你大哥二哥我们一家人，永远都是希望你好。”
　　谢升坐了起来，“我是想……想将来和珠花结婚用，先把房子买了，以后……”
　　母亲抬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行了！我就猜到是因为她！你这几年只要是有些什么不对劲的时候都是因为她！从前你还没成年我多说什么你也听不懂，现在呢，我就坦白的和你说，珠花这孩子你趁早还是断了！你们谈谈恋爱，初恋什么的，没有问题！但你要是考虑结婚，那就算了！你们年龄还小，还不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结婚过日子不是你爱我我爱你就可以天长地久的！”
　　谢升有些震惊，“妈你说什么呢？珠花怎么了你就这么说她！”
　　“我不是觉得她不好对她有意见！我说的是她和你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
　　“你别看珠花没有父母她叔家条件也一般你就小瞧她了！她心气儿高着呢！她绝不会嫁到咱们这样普通的家庭来的！”
　　谢升觉得莫名其妙，“妈你都没和珠花相处过你怎么就知道啊？你想的也太复杂了！”
　　“非要接触才知道吗？我活多大岁数了，这人怎么样，我看一眼就能感觉差不多！你的那些同学，我哪个不了解啊？我去营业厅交费看见她也不是一两次了！我啊，就从来没见她笑过！那么好看的一张脸蛋整天非要哭丧着！很晦气的！”
　　“珠花怎么你了，你这么说她？人家又不欠你钱你为什么看不上她？”
　　“我跟你说！她不欠我钱，我也没看不上她。咱们这么普通的条件，没什么资本看不起谁！但娶媳妇可是天大的事儿！对方的家庭是一定要看啊！不是看人家有没有钱，要看她父母的人品！”
　　“你明知道珠花没有父母，你还这么说？”
　　“你这话说对了！她就是没有父母！没有父母就没有人教育她！缺乏教育的孩子为人处世就差事儿！不说别的！就说她在营业厅上班，一个给客人缴费办业务的服务岗位，一点笑脸和热情都没有，是谁养活了他们那个单位？但凡她要是懂得道理，她都不会一天到晚就知道板着个脸！”
　　“妈你这么说话太过分了！”
　　“过不过分你以后会明白的！总而言之，我说这些你就算没听明白，你也总会有想明白的一天！一句话，我不同意！你爸要是知道的话也不会同意！”母亲走出房间，关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