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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前世(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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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静无人,求完寄名符才是隅中时分。道人留三人用了斋饭,离开时,观中的青纱布幔皆已撤去,想来公主已然离开。
夫妻俩遂登车而返,山路宛转,牛车轻微颠簸。谢沂将谢瑍置于右边膝头,手枕在他小脑袋后以免碰到车壁。桓微则坐在车的另一边,捧着自道馆里借得的一卷《黄庭经》打发时间。山路多颠簸,谢沂才想叮嘱她两句莫伤了眼睛,膝头的儿子忽往他怀中拱了拱,童声清糯地问:“阿父,方才去拜三清祖师,您可许了什么愿?”
话到唇边又停住,他看了书页遮住大半个脸的妻子一眼,笑道:“这怎能告诉瑍儿,许愿贵在心诚,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不会啊。”谢瑍自他膝头爬起来,很认真地望着父亲道,“往昔我和阿母在家时,常常对着院子里的花树许愿阿父早一点回来的。花神不还是显灵了吗?阿母,你说是不是?”
他圆溜溜的眼睛笑成了两道月牙,灵动慧黠。
谢沂应声转过了目光。
桓微脸颊微微烫了起来,他视线太过灼热,似要将她烤化了一般,她只好装作未闻,视线一刻也不从书上移开。
谢瑍有些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打扰了母亲而道歉。谢沂却看出她心思,笑道:“别怕,你阿母是害羞了。她怕被阿父知道她想我呢。”
“……”
书页之后,桓微默默攥紧了一页绢麻纸,她如今已能淡定应对丈夫各种突如其来的肉麻话,再一次佯作未闻地借看书应付过了。心思却再无法停驻在道经之上,微微侧过脸,留心听着父子的言语。
“那阿父还会走吗?”
谢瑍巴巴地望着父亲。他真的很怕哪天早上醒来就不见父亲了。
谢沂想起上一次的不告而别,心头亦是一阵愧疚。握住了儿子柔软的小拳头柔声许诺:“不走了,阿父一辈子都陪着瑍儿和你阿母。”
谢瑍果然破涕为笑,红着眼眶亲昵地蹭了蹭他下巴,“那阿父要说话算数。”
父子俩其乐融融天伦叙乐,书页之后,桓微唇角微微上扬,谢瑍眼尖,立刻道:“阿父,阿母笑了!她太坏了,明明有听见我们说话,却装作没听见!”
当着丈夫的面儿被六岁的儿子拆穿,她窘迫得不知说什么好,脸上腾地红了,才想辩解两句,适逢车轮轧上一块石头,谢沂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嗯,阿母是小骗子,瑍儿可不要学她。”
……
盂兰盆节即近,三人并未在山中多做逗留,次日收拾了行装启程回城。牛车慢悠悠地行在阴翳凉爽的林间道上,阵阵秋风拂过,鸟雀清鸣,山山黄叶飞。
自别庄回城约莫要三四个时辰,又因牛车行走得慢,等驶近建康内城已是日落黄昏了。车窗外晚风徐徐吹着,铃铎轻响,牛车渐渐平稳地停下,赶车的玄鲤询问的声隔着帘子送过来:“使君,前面似有桓家的人拦住了去路,请容奴前往查探。”
桓家的人?
桓微诧异地同丈夫对视一眼,挑了帘子一看,牛车前方停着一辆黑金五驾大辂,数十黑甲旅贲拱卫而戍,而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青年郎君,玉冠青衫,萧疏轩举,赫然是次兄桓晏。
她微微讶然,欲要下车,却被丈夫拦住。才要解释两句,谢瑍亦如受惊的幼鸟伸手去抓她衣袖,不安地唤:“母亲……”
知晓父子二人在担忧什么,她低声对儿子道:“你阿舅既在回家的路上等着阿母,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嘱托,母亲很快就回来。”
当年父兄相继去世、两家势同水火之时,族中的确是有人来游说她让她弃下幼子和离回家改嫁,稚子虽年幼,却也隐隐认知到母亲或会离开自己。那段时间,只要她一离开他视线,一向乖巧懂事的他总会哭闹着要母亲。
本该是天真无忧、承欢膝下的年纪,却要时时担心父母会不会离开自己,桓微心中微涩,更不敢去看丈夫是何脸色,轻轻拂下儿子的小手扶着车门逶迤下车。
车下,那青衫落落的玉貌青年对她展颜一笑。眉目如刻画,神采英发,如月明入户。
“阿微。”
彼此见了礼后,他温声唤道:“哥哥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他示意她同他到桓家的马车中去,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我欲往荆州去,阿微,你可愿与哥哥同去?”
原是皇帝欲调任太原王氏出镇荆州,桓氏经营荆州益州已历两代,早将长江中上游视为自己的归属,若非有此二州,当年桓泌死时桓氏便会遭朝廷清算。可先前同北燕一战桓氏已失了益州,桓时去世前也已让出了新吃下去的扬州,如今朝廷欲动荆州,想必是要对桓家进行彻底的清洗了。
她心砰砰跳着,不安得很。当年长兄桓时去世之时,为着大局着想把荆州交给了叔父桓济。如今叔父年岁也大了,她那三十多个堂兄皆对桓家产业虎视眈眈,恐怕不欲交还权柄。朝廷便是想趁着桓氏内斗收回荆州。桓晏今日赴荆州,为的是争夺原属于她家的权力,更是要挟长江上游倒逼皇帝给他荆州刺史之位……
“所以你愿意和哥哥走么?”桓晏低头看着妹妹担忧的眼眸,握着她柔荑轻声问,眼中携了几分恳切,“……今上是个多疑的,哥哥只怕日后会连累到你……若是顾忌幼子,大可带上瑍儿一起走……”
“阿兄,瑍儿终究姓谢。”
她微微蹙眉,委婉回绝。她已出嫁,按照宗法,便是谢氏的人,即便和离,也毫无可能绕过谢家带走儿子。
周遭气氛陡然冷凝了下来,唯余他手心灼烫,像有烈火炙烤于身。桓微脸上有些热,把手抽了回来,细声宽慰他也是宽慰自己:“阿兄放心罢。有郎君在,我不会有事的。再且,宫中还有皇后……”
桓晏未再劝她什么,细细凝视着妹妹山水精致的眉眼,半晌,苦笑出声:“也罢。哥哥知道,你终究是舍不得他。”
她唇微动了动,不置可否。桓晏大掌轻抚在她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上,仿佛还如幼年一般亲密无间,柔声道:“我劝不住你,也挽不回你。可是阿微,哥哥希望你知道,男子的感情淡薄得很,你莫要把整颗心都托付给他,要记得,唯有家族才是你永远的退路。我……”
他眸中闪过一丝惘然,自嘲地扯了扯唇,改口道:“你要记得,无论如何,哥哥始终都在你身后。如若朝廷有所动作,就来荆州,好么?”
她轻轻点头,“我都记住了,多谢阿兄。”
一时无话,他的手久久地放在她鬓边,掌心的灼热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春云传来,视线亦深深地在她脸上流连。桓微给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微微低头避过了,起身告别。
“阿微。”
他突然叫住她,伸手拉住了她衣袖,桓微回转过身子,猝不及防便被他拉进怀中,紧紧地抱住了。
这姿势太过亲密,她有些懵,才要挣扎,桎梏稍松了些,兄长宽厚温暖的掌心安抚地拍在她背上,他哽咽着再度唤了一声,改口道:“妹妹。”
“保护好自己。”
这个兄长从来都是清清淡淡如淡月微月,桓微极少看见他如此失态的时候。离别在即,心头也有些不舍,靠着他肩轻轻点了点头。
桓晏很快便松开了她,面噙笑意,眼底微红,却再未发一语。他知道,他今天已经够失态的了,沉默着送了她下车去。车前,谢氏的那一父一子已从对面车中下来了,小的那一个一见了他便奔过来,甜甜地唤他“阿舅”。
六岁的稚子,生得玉雪可爱宛如糯米团子一般,叫人见了也如饮了蜜般心头甘甜。他含笑应了一声,手扶着小外甥毛茸茸的小脑袋,眼底满是慈爱:“瑍儿如今可念完了《诗》没有?若还有不懂,等阿舅下次回来,再讲与你。”
“念完啦。”谢瑍乖巧应道,“阿父已经教到汉魏文章了,上一次,他和母亲还论诗呢!”
“是么?什么诗?”
他似不在意地瞥了妹妹和妹夫一眼,那秀颀高挑的女郎已经走回郎君身边,二人并肩而立含笑垂眸看着稚子,璧人一般,却碍眼得很。
他眼底飞快地划过了一抹厌恶,转瞬即逝,谢瑍未觉,笑眯眯地应道:“是《古诗为焦仲卿妻诗作》,唔,我只记得一句是,是君当……”
童言无忌,眼见得儿子就快要把他和妻子在闺房中言语宣之于众,谢沂轻咳了两声,打断道:“时候不早了,瑍儿,和舅舅告别,莫要耽误了你阿舅的行程。”
是磐石蒲苇之诺么?
桓晏眼底微冷,一时间,连小外甥的告别也未听进去一句,目光冰凌凌地落在谢沂身上,冰霜冷峭。尔后,在他上前告别时拂袖转身:“走了,阿微就此留步吧。”
辂车辘辘远去,渐不可及。谢沂皱眉望着官道上车马远去激起的烟尘,似是自语:“你兄长似乎不太喜欢我。”
很快,不待她回过神来又笑道:“罢了,只要十一娘子是喜欢我的就行了。”
脑海中却有道声音辗转响起。是桓时葬礼那次,他往桓家去,桓晏一身素服将他拦在灵堂之外,缓步上前,低声耳语:“谢仪简,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阿父,把她嫁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