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陛下。”
      睡在龙榻上的绝代佳人拖着沉重的病体,勉强撑起眼皮。她望着斜映雕花窗前的洁白玉兰,有些恍惚,暖玉殿的药炉日夜不休的熬着苦药,药香溢满整个房间,将椒香芝兰味都压了下去,浸泡久了,没病也得病。
      这一病,竟从大雪纷飞的冬天到百花争妍的春天。
      刚穿好玄色绣金龙的年轻皇帝,不忍她累着身子,忙蹲在榻边,不让她起身。
      姿态之低,前所未见。
      “朕去去就回,你就乖乖等着朕回来用早膳,好不好?”他前倾脑袋,和那病怏怏的女子额头相抵,说不出的温柔爱怜。
      那女子摇头不同意,非得起身穿衣打扮。
      她要亲自送他去那个充满权利斗争的建章殿,就这一回。
      自三个月前发生那件大事后,意气风发的皇帝恍然老了十几岁,不笑时眼角也堆砌了细密的皱纹,两鬓竟也斑白。
      暖玉殿宫女太监都由皇帝亲自挑选,手脚麻利,梳的发髻精巧好看,厚厚一层胭脂平添几分娇艳,她从紫檀首饰盒中挑了一支造型简单的白玉钗,其余金银步摇一概不用。
      为配那支不大金贵的钗子,皇帝亲自选了件月白长裙。

      后宫妃嫔宫女皆云,没有实权的陛下爱惨了这位长相绝美的女子,为她公然和掌控朝政大权的皇太后作对,不顾所有人反对,毅然决然封这位身世晦涩的女子为皇贵妃。

      宫墙再高,外边的春风总能吹绿御湖边的柳枝。
      这位世无其二的女子有个楚楚可怜的名字,柳兮兮,很合她的模样。
      她出自汉王府,是汉王最疼爱的小妾,带她出去狩猎时被陛下撞见,一见钟情,不顾人伦抢进宫中,受椒房之宠,从此陛下再没进过别的宫殿。
      柳兮兮不光长得我见犹怜,就连身世都可怜的紧。
      有传言她进汉王府之前,曾当街卖艺博人一笑。
      这让在后宫闲的发慌的嫔妃对她稍有了点恻隐之心。
      她们出身名门望族,做不来那些媚笑争宠的下流活计,自然也不把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皇贵妃看在眼里,横竖还有太后和皇后在前面压制着,要她们去操什么心。

      皇太后隔三差五驾到暖玉殿,责问她身世由来,跪下首的柳兮兮态度恭敬,一问三不知。
      那时陛下在前朝,整个暖玉殿都被楚太后的威仪凤容吓惨了,大气不敢出。
      楚太后可没陛下的多情善感,坐在主位上只想给自己皇后侄女出口气,也想敲一下专宠不懂事的妃子,好让她知道什么叫雨露均沾。

      谁料外表柔弱不堪的柳兮兮面对皇太后的拷问,竟无一丝松动,大有一磕到底的意思。
      自此,皇太后越来越不喜欢这位心思果决的狐狸精,明知她大字不识一个,遑论提笔写字,偏为难她要她抄八十一遍佛经。
      若有错字漏字字体潦草,全部重抄!
      柳兮兮便一遍一遍的挨罚,后来连皇太后都不知道该抄多少遍的时候,她的惩罚也到头了。
      有身孕了!
      皇宫内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女子,只拥有魏景这一位男子,可想而知能得到宠爱已足够炫耀,更别提怀上龙种了。

      魏景从她被查出有孕后寸步不离,汤药端到唇边自己先尝,不冷不热再喂给柳兮兮。
      不仅如此,还在暖玉殿设案批阅奏章,柳兮兮就在一边为他点灯磨墨。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柳兮兮诞下一位皇子。
      本来宠爱不多的嫡长子立马彻底被冷落起来,身为人父的魏景眼里心里只有刚出生的这位小皇子,再无旁人位子。
      辅一出生,便赐名魏长月。

      随着日子增加,小长月已会奶声奶气的喊父皇、母妃;再大些,已经脱离大人的怀抱到处乱跑。
      小长月在父皇的默许下,常常跑到建章殿,煞有其事的坐在那把万人艳羡的龙椅上,对下面那些穿红着紫的臣子指指点点,耍的高兴了,便会拍着小手,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
      这时,魏景便会把他举的高高的,骑在他肩上,提出:“朕有五子,唯爱长月。”

      不知是兴致所至的戏言,还是陛下暗示将来有可能立他为太子,在朝在后宫的所有人都慌了。

      太后知道后,气的拍案,皇后却不言不语,回未央宫后望着刚满八岁,懵懂人事的儿子发了会呆。

      隔日朝会,带长月在花园堆雪人的柳兮兮被一名脸生的太监带走,说是皇太后要见她,并将长月交给那两位照顾已久的乳母。
      皇太后也没说什么,就是讲了点可有可无的废话。
      只是,这一下便耽误了半个时辰。

      从永寿殿出来后,鹅毛大雪还在继续,柳兮兮到处找不见长月,询问太监才知他往前朝去了。

      或许母子连心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柳兮兮快步到建章殿外,只听殿内似乎在激烈的争吵。
      而她的长月被着紫色朝服的男子高高举在半空,吓得嚎啕大哭。

      她还没来的及做什么,那名气势汹涌的大臣挟持皇子不听陛下怒斥,不怕羽林卫的刀剑,走出大殿,停在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前。
      他用年迈昏花的眼睛望着脸色如雪白的女子,冷笑道:“越国余孽,不清何以祷告在天之灵的先帝!”
      羽林卫奉太后懿旨扣住皇帝困在殿内。
      其余所有人都出来了。
      没人敢上去拦阻这位随先帝东征西讨辅佐先帝建立魏国的大将军。
      “曹宇武,你敢动他分毫,朕要这世上再无姓曹之人!”
      殿内传来皇帝陛下的怒吼。

      柳兮兮疾步上前,神情激动,眼神却一直飘向啼哭不止的长月:“你认识我?”
      当年教养她长大的嬷嬷告诉过她,她爹爹赌博输光家底,母亲难熬被催债的时光,一根绳子吊死在堂屋。
      家里无米,缸里无水,日子难过。
      她那个爹爹便打起女儿的主意,十两银子卖到歌舞坊。

      柳兮兮不是没怀疑过赵嬷嬷的话语,只是当年她才十岁,前尘往事忘的一干二净,在偌大的京都无依无靠,就算不信也得每日早起练功,晚上趁月习舞,这是她陌生环境活下去的资本。

      曹宇武往后退了几步,站在象征天子身份的九百九十九层台阶之上,和她拉开距离,淡淡道:“越国未亡的时候,本官曾随先帝去往越国,有幸见过越皇后一面。”
      他看着这张和越皇后几乎相同的面孔,开始狂笑,慢慢的便笑不出来了。
      “那你见过我吗?我是谁?”柳兮兮乞求的问他,盼望能从他嘴里问出一星半点有关身世的信息,盼望他分神时夺回长月。
      但曹宇武显然不想告诉她,只邪笑道:“你是舞乐坊的舞妓,汉王殿下抛弃的小妾,当今陛下的宠妃,还有……”他顿了顿:“失去孩子的母亲。”
      话音未落,他就重重摔下那个走路还不太稳的孩子。
      玉石砌的台阶,棱角分明。
      如同鸡蛋撞石头。

      昔日那个活泼聪明的长月随着一声尖叫永远陷入沉寂。

      雪渐渐变大,初时似鹅毛,现在已有女子手掌那么大了。
      柳兮兮扬了扬头,右手搭在眼皮上。
      没觉得多难过,但泪水却不由她操控的滑落下来,转瞬湿了脸颊。

      她是谁啊,不过是一位历经苦难辗转求活的女子,被人百金买下,送到汉王府做妾,后又被陛下强抢回宫。
      她不知道为什么活,不知道为什么死,就好像不知道为何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今日我曹宇武愿身先士卒为魏国除害!”
      曹宇武拔出身侧羽林卫的刀,刺向她胸口,柳兮兮没躲那一刀,眼看长刀落下,那柄磨的闪着寒光的弯刀被人空手按住。
      没来的及瞧那仗义相救之人,曹宇武便重重倒下。
      死不瞑目!

      一柄剑刺破这位随先帝东征西讨,拥建世之功的大将军。
      而握剑的那人嫌弃的看了眼被溅上血的白袍子,皱了皱眉,嫌恶道:“真脏!”

      玉面阎王魏澜!
      他与如今九五之尊的皇帝一母同胞,最大的爱好便是折磨人,杀人,但又因其面白如玉,身姿琳琅,被人戏称为玉面阎王!

      方才生死一线,回神过来的柳兮兮双腿一软,跌坐地上。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汉王魏澜有点洁癖最喜白袍。
      汉王挪到刚失去孩子又差一点丢掉性命的柳兮兮身前,弯腰替她揩去腮边血珠,晕开如晚霞绚烂,他脸色冰凉:“打狗还得看主人,你在本王府上有半年之久,虽然是只白眼狼,好歹也吃过本王府上的饭……”
      上过本王的床。
      只是接下去的他没说。

      风雪交加,汉王魏澜双手拢袖,径直出宫。

      前有曹宇武之死,其他人便老老实实的退朝散去,建章宫内的羽林卫也收刀退下。
      得自由的皇帝张开双臂,扑到心爱的女子身边,遮风挡雪。
      血迹已被大雪覆盖,落了个天地茫茫真干净。

      两人相偎阶前,眉间戾气深重的皇帝望着宫墙深深。
      总有一天,他会把本该属于他的权力夺回来!
      太后,皇后,楚丞相,还有对他登基耿耿于怀的汉王……
      他今日所受屈辱全部都要讨回来!

      柳兮兮也就是那时病的,一日比一日严重,到最后竟下不来床,说话喘息都费力。
      原本太医说她活不过春节,可她竟苟延残喘至今日,让人不得不承认这是奇迹。
      前几日皇太后又踏入暖玉殿,见了她最看不顺眼的柳兮兮,给了她一件物事。

      柳兮兮整理衣襟时叹了句玉兰真美,皇帝便急慌忙的去殿外摘花。
      柳兮兮望着窗外仔细挑选花苞的魏景,笑了一下,随即将那枚深色药丸吞入腹中。

      十岁之后,舞乐坊卖艺六年,后被卖进汉王府,苟延半年,又被魏景接到宫里生活三年。
      十岁之前的日子是什么样她不记得,但这三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了。
      这一切都是魏景给她的。

      有他,她可以不用想所有事。
      直至长月死在建章宫外,昏迷中的她朦胧中听到男子的哭泣声,才猛然发觉一直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是那般脆弱。

      被天下臣民抛弃的皇帝,活的还不如田间农夫自在。

      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
      魏景打破沉默的气氛,随口吟了句诗。

      魏朝的皇宫很大,以致魏景扶着她转了一个又一个弯,走过许许多多的走廊,看遍人间好春光,才到让许多大臣等了很久的建章宫。
      魏景吩咐身后宫女好好照顾贵妃,才稍稍安心的踏进战场。

      柳兮兮在殿外听他们吵来吵去,一幅幅誓死不休的架势,很替魏景头疼。
      别说拿回权力,就光安抚这些臣子都得把人难死。

      柳兮兮听着魏景时刻与他们周旋,小腹一阵刀绞。
      她按住疼痛的小腹,说自己饿了,让宫女去膳房做些糕点。
      三块梅花糕,四块雪片糕。
      都是南方的吃食。

      把所有人留在走廊,柳兮兮孤身一人往南走,她说去看看南边的景色。
      疼痛让她不得不佝偻着身子,扶着石柱,走一步歇一会儿,半天才走到失去长月的石阶前。
      宫外柳色青青行人忙,一二蝴蝶结伴飞入宫中。
      柳兮兮坐在台阶上,伸出手指,那只五彩斑斓的蝴蝶便停驻指间,扇着翅膀。
      回忆就这么回来了。

      她双膝并拢,将脸埋在双腿之间,漆黑中有一位玉冠锦衣的公子亭亭而立。
      柳兮兮上前牵住他的手,三分无赖七分甜腻的喊了声:“皇兄。”
      被她称呼为‘皇兄’的男子宠溺的揉了揉头发,嗓音温淳:“阿玉。”

      柳兮兮摸了摸插在鬓间的玉兰,覆灭十年的越国便有簪玉兰的旧习俗。
      今又重回鬓边。
      “父皇昨日给我做了一只风筝,蝴蝶样式的,咱们一块去放风筝好不好?”
      恢复越国公主越荑身份的柳兮兮拽着皇兄的袖子,撒娇撒痴,为所欲为。
      来接她的那位男子便是九年前死去的越国太子越萱。
      还是故去时的模样,墨发半束半扎,腰悬玉佩,儒雅精致。

      她们一母同胞,亲密无间。
      越萱府中的玉兰很高,越荑要摘花给母后必须得搭梯子才能爬上去。
      但她认为搭梯子是蠢人干的事,她可是越国最受宠的公主,跺一跺脚,越国皇帝都得害怕半晌。
      所以做人肉梯子这件事便落到了越国太子的肩上。

      每年玉兰花开,小公主都踩着皇兄的肩膀,去挑选最好看的那朵送给母后。
      有时兴致来了,便会将那株年头不短的玉兰摘的光秃秃的,惹得爱花的太子心疼不已,在底下求饶。
      “好阿玉,就给皇兄留一朵……”
      “才不!”

      越荑呢喃出声,口中腥甜,呕出一滩黑血。
      九年前那场大雨至今犹让人胆寒。
      奔波逃命三天两夜的越萱,在途中被魏国贼人重伤,他锦衣袍子被刀剑划破,糜烂不堪,腿脚打颤,整个人摇摇欲坠。
      夜深风雨满城,他把早已虚脱的妹妹放在一块巨石下,轻轻唤了声乳名:“阿玉……”
      说是巨石,其实下面的空间仅容一人身。
      越萱背向暴风骤雨,面朝年幼受惊的妹妹。
      天下的风雨再大,他总能给她一份安稳。

      越萱被人重伤二十几处,虽不致命,却因未及时包扎流血过多,手脚发冷,心口发闷。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越萱强撑着一口气,说:“阿玉精于画作,不比绘春馆的师父差,以后每天记得早上晚上各作一幅画,花草虫鸟,美人英雄,什么都好,画好了就把它们卷好搁置一边。”
      刚满十岁的越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像父皇母后那样被白绫缠住脖子,两人分别拽着两头,稍微一使劲,就会勒断气管,而皇兄竟还说这些没用的话。

      大风刮过,越萱身形终于塌下来,他倚着背后的硬石大口呼气,声音也小了下来:“皇兄有空的话会去检查作业,所以阿玉千万不要偷懒,被皇兄发现,可是要受罚的。如果有可能的话,一定要找到越暖……是皇兄对不住她,弃她于荒野……”
      话音落地,那只想抬没抬起的手倏然落下。
      弱冠之年的越国太子越萱遗憾的闭上了眼睛。

      经历过国破家亡的越荑迅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她一边擦泪一边叫:“皇兄。”

      风雨停脚时,越荑将越萱就地埋葬,然后起身往南走。
      她要去找越暖,也就是她的皇姐。
      屋漏偏逢连阴雨,路过小山头,被山贼截下,卖到京都歌舞坊。
      只是她性子高傲,不肯逢人做笑,与老鸨起了冲突,被一名壮汉拽着头发往墙上猛砸。
      至此,那些有关越国的记忆便从她脑袋里消失,成了孤苦无依的舞女柳兮兮。

      皇宫中蝴蝶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如乌云压境,绕着绝气的越荑盘桓。
      墙角的一名羽林卫,痴痴走向缩成一团的女子。
      在她身后,望着满天蝴蝶。
      初春之日,何来如此多的蝴蝶?
      一只红色蝴蝶落在他有淡淡粉色疤痕的右手,掌心一痛,失去意识。

      建章宫内正慷慨激昂驳斥陛下昏庸无道,偏宠妖妃,就被蝴蝶吸引了过去。
      所有人被眼前壮观景象震惊时,皇帝和汉王不分伯仲,大跑到阶前。

      魏景双手捧起那张垂下的脑袋,双目轻合,面容安详,唇角带笑,仿佛在做一个美梦。他声音轻柔,怕惊吓到她:“兮兮,你醒醒。”
      合上的眼睛没有任何动静。
      他与她额头相抵,脸面相贴:“兮兮,朕下朝了,到吃饭的时间啦,别睡了。”

      柳兮兮死了,永永久久的死了。

      他千辛万苦背着千人骂万人嫌将她留在身边,只相亲相爱了三年,便大梦初醒,已成昨日。

      魏景抱着已然凉透的尸体,一动不动,先是压抑的哭泣,后来哽咽起来,不能自已。
      他仰头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天。
      这位登基七载的君王没有权力没有爱人,什么都没了。

      与他五步之隔的汉王踉跄几步,退至众人身后。
      他才不信当年那个恨不能杀了他的柳兮兮就这么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