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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篇)青鸾别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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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纵然有先辈尝尽炎凉,可还有后人,来续这一篇,残书断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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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你说爹的坏话!”
冰室里四目相对,红衣少女给那神色质朴的青年忽然的横眉怒目一惊吓,后退了半步,连连摆手。
她不过是见他也将近二十的年纪还一片混沌,幼时所受教养也全然乱七八糟没个章法,因此随口议论,想不到却惹起青年十万分认真的恼怒来。
“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我打赢了山里那只吊睛白额虎,却还是打不赢他。”
云天河竖起了两条浓黑剑眉,异常严肃地看着初识的少女,一板一眼,毫不含糊。
——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天河那时全无涉世经历,对这世上人与事全部的看法,都得自爹那东一句西一句的至理格言。上自了悟生死,下至女孩子胸最不能摸这一类不堪对人言的琐事。他印象里云天青是这世上最有气概的男子,就算是吐过了一晚血,来日还能站在悬崖边看浮云萦绕千山,悠悠过眼,人依旧是顶天立地。
……十九年前,云天青携身体虚弱的夙玉居住在黄山青鸾峰,守着紫云架下他从小长大的太平村,村里人只知山上来了一对男女剑仙,素日扶危济困、仗义助人,却并不晓得那男子与当年离村而去、至今都传有顽劣恶名的少年,之间的关系。
夙玉生下云天河一年多,就因体虚受不住望舒寒气侵蚀,病逝而去。云天青将妻子葬在石沉溪洞,以符灵封住入口,同时也在夙玉墓室中另备下冰棺一具,以备将来自己命尽时合葬一处。
天河印象里父亲从没教过他那些菱纱仰慕的高深剑术,虽然随口说过什么“以气御剑是极高深的境界,常人等闲难以达成”这样的话,孩提时的他也从没深思。
那时云天青倒是教他练些简单武艺,说是自己的儿子将来无论如何不能教人欺负,然而日日千篇一律的挥剑练得多了,云天河远远看着父亲临风而立,衣袂翩飞,思绪随云间孤鸿共远,心中不禁涌起些委屈,奔过去絮絮地说:“爹你老是让我挥剑,日日练夜夜练,也不见我变得你那么厉害……”
那一身青灰长衫的男子抱着双臂,斜斜看着他,戏谑一笑。
“嘿,急着想要胜过你爹?还早个千八百年呢——老老实实练你的剑。”
“爹……”
天河睁着一双圆圆的眼慢慢挪过去,“你是不是不想陪我玩,才让我天天练剑……如今我都能打赢山里那只老虎,爹,你认真和我比过一次,好不好?”
青袍男子终于转过脸,漆黑眼睛定定落在孩子面上,竟有一丝寒凛颜色,让小天河心跳骤然快了数拍。
然而云天青还是哈得笑出声来,后退了几步。天河以为他默许,卯足了劲头就扑过去,却给爹以靴尖在脚底轻轻一绊,就扑地而倒,泥星草屑沾了满怀。男子仿佛就是等着看他出糗,在上哼哼发笑,一副悠然模样。
天河撒赖地抱住父亲一条腿,无限不甘,“爹……你耍滑。”
“哟……你山里打猎时,野猪兔子都知道闪避,难道你爹一个大活人就等着你劈头来打么?”
云天青提着天河的领子,也未见出多大力气就将男孩子从地上揪了起来,天河手上打不过他,嘴上也说不过他,委委屈屈地转了转眼珠,“不算,爹咱们再来过。”
说罢从云天青手底挣出来,后退了几步,神态严肃地把背后木剑抓在手里。男子见他这副架势,一手指着他笑起来,“喂!你这小子心术不正,这是赤手空拳比不过,就干脆上家伙么?”
天河听见这话愣在当地,懵懂问道:“为什么用剑就是什么……什么不正?你叫我去山里和老虎比过,也没说不准拿家伙……”
听了孩子的话,男子氤氲着水色的眸子动了动,终是凉凉一叹,轻声说道:“唉……”
若是生死关头,各凭手段,人是怎样伎俩都使得出来,何况区区如此。
云天青摆了摆手,一脚踏出,懒散摆了丁字步在天河对面,将单手背在身后,“来罢,今天你就拼个全力,要是能有一拳一剑落在我身上,又或是迫得我用了双手,就算你胜过一筹。”
天河给爹这么一激,升起了一段好胜心来,这一次却是站稳了步子,酝酿了片刻,才抖手挥剑,堂堂正正当面一剑劈来。
男子见他还是当面锣对面鼓,一毫没有取巧的意思,不禁唉声叹气起来,当下微微侧了身,仍旧脚底一勾,天河又是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半日才慢慢仰起头,很是沮丧地望着父亲。
云天青将他扶了起来,嘴里“唉、唉唉”地不停叹气,“老子这样当爹的怎会生出你这种儿子,天下之大,实在是无奇不有。”
他虽是这样抱怨过,却还是笑嘻嘻地扫了天河身上泥土,随手拧他耳朵,“……你去山里打野猪兔子,就是这么二话不说冲过去便砍么?”
那孩子犹犹豫豫地闪着眼睛,“那,我可以做陷阱、下绊子,半路偷袭、火烧还有箭射……爹你让我给你下绊子……要是套住你便算胜过么?”
云天青一掌扇在天河头上,孩子哇地叫了一声,跳起来躲避他的拳头。男子也不去追他,只是在后笑道:“小子逃跑的时候倒是灵活!”
云天河最怕爹发怒,这时一股劲儿地闷头跑了几步,听云天青在背后笑他逃跑,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回头懵懵懂懂地看着爹。
云天青向他扬了扬手,“……野小子,好好看了。”
话音一落,天河便见着爹青灰的袍摆在眼前极潇洒地一飘,云天青笑眯眯地背着手,绕着他不紧不慢地走起步子来,人行圆圈,脚底也是横斜竖侧,进退翩闪,没一步是正着走出的。
绕他走了五六圈,男子才提气一顿,对着大睁两眼的天河放声一笑,“你要是会了这几步,爹保你下次进山打猎,再凶的山猪虎豹也都伤不到你。”
天河大叫了一声,两眼闪出快活光芒来,显是心有所悟。云天青见着这野小子招呼也不再打就合身冲了过来,便侧头照着他脚下又是一扫,这一次天河早有防备,敏捷一跃,翻到云天青胁下。
男子和他讲好了只用单手,因而身侧正是防御最为薄弱的所在,此时笑骂了一声“臭小子”,却仍是闪也不闪,轻飘飘一提左脚,拧膝便将云天河顶了出去。
他膝上并没用力,因此男孩稍顿就又猱身而上,木剑一闪,横劈竖砍,虎虎生风。
青鸾峰前,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翩跹斗在一处,上下纵跃,从树屋一气打到石阶下悬崖瀑布之旁。
那时正是夏日,一线银瀑自峰头流泻坠入深潭,飞珠溅玉之中一道绚烂轻虹,风光美妙无限。
天河斗得性起,举木剑向天青一记当头挥来。云天青口中轻笑,一手便合住他木剑的钝锋,运力将男孩甩了出去。
那孩子倒也毫不气馁,落地便又是一个纵跃,向远处腾出丈许。他原打算蓄足了力气,再反击过去,谁知落脚在水潭边,那地方石块泥土受水流冲刷,俱都松落,受他大力蹬踏,轰然一声,直陷下去。
云天河只叫了半声,就觉耳边水声如雷,随着碎石向下飞坠,却又猛然身躯一紧,头脸大力埋入一副结实胸膛之中,肌肤也给粗糙棉布擦得生疼,就那么一刹那功夫,朦胧感觉如腾云驾雾,再抬头时四周景色如常,自己正是给爹双臂紧紧抱着,站立在瀑布边上。
云天青见他眼神懵懂,浑然不知畏惧,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气怒,伸手再一记掌击落在云天河头上。
那孩子吃他打,却忽然嘿嘿地笑起来,在云天青怀里定定看着他双眼,认真说道:“爹——你,你用双手了。”
云天青瞪着他,渐渐地嘴角浮起恶劣微笑,低下声音带了几分恐吓意思,“这样就算你赢了,是么?”
天河给他吓得赶紧挣下地来准备逃跑,却见爹笑着微微弯了腰咳嗽起来。
“爹!”
孩子脆生生唤了一句,极熟稔地上来给他捶背顺气,又一溜烟奔去木屋,端了热水出来。
云天青稍微歇了歇,仰头一气饮下半杯热水,随手将茶杯抛了给云天河,自己却大步走去捡拾什么东西。
天河赶紧追了上去,在后十二分认真地说道:“爹……我打不赢,你……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男子听到他大声在后说“你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不禁顿了顿,闷声笑了片刻,才弯下腰去,将地上那东西握在手里,低声说道:“最厉害的人?嘿……最厉害的人。”
——那时云天河才看清,跌在草地上的,原来是一柄剑。
那剑剑身很短,比他素日见到的“这是剑”要短上一尺多,剑锋却较为宽厚,剑脊锋棱圆润,通身如青玉所铸,泛出极清透的水碧颜色。
只是,在剑身正中,有一道极深重的伤痕,横裂锋刃,达至剑脊。
天河轻轻吸了口气,碰了碰爹的手臂,小声问道:“爹,木剑是木剑,这是剑是这是剑,那么这把中间开了个大口子的剑,又叫什么?”
云天青嘴角一撇,懒洋洋说道:“这?这是你爹的剑。”
天河听他这样说,立时两眼放光,伸手便去抚摸那把剑的剑身,脑中暗自想到:“嗯,原来它叫我爹的剑,不,不对……还是应该叫你爹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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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的光景,在云天河脑中保留了好久好久。直到后来他误打误撞摆入了琼华门墙,与结识的菱纱、梦璃两位好友一起,给那位面似冰山的小师叔领去看剑。
那时云天河身上带着“这是剑”,无所事事地远远看着慕容紫英替两名少女选趁手的剑器,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书桌上摆着一件东西,不由得喜悦一呼。
菱纱最见不得他这做派,不由得单手掩面唉了一声。倒是慕容紫英闻声回头,见状微微一愣。
天河手指着桌上郑重供起的一柄剑,兴奋说道:“这……”
一旁那青年严肃面容微动,缓缓走过对云天河说道:“你识得这剑么?”
云天河老老实实地点一点头,正经八百地对紫英言道:“这东西长得好像——你爹的剑。”
慕容紫英一生亲缘甚淡,脑海中关于双亲的印象早就稀薄几至于无,此时听云天河口无遮拦,不由得面色一寒,竖起了双眉。
菱纱当头一掌,将云天河按将下去,满面挫败之色地对那青年挤出一丝微笑,“这野人一贯就是胡说八道的,小师叔,你莫理他。”
天河在下挣扎不休,“菱纱!我没胡说!总之若不是‘你爹的剑’,就是‘我爹的剑’,那名字是爹亲口说的,一定没错。”
梦璃在后掩口而笑,缓缓走来解释道:“紫英师叔,云叔性子潇洒不羁,行止大异常人,就连他那柄世上难得的宝剑,也给起了个‘这是剑’的名号,天河说辞虽然荒诞不经,然而其中真有什么掌故,也不一定。”
慕容紫英给天河菱纱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斗搞得一时无措,听了这话,面色才微转和缓,慢慢说道:“这剑,是宗炼师公的遗作,原本是想要铸来给我使用,结果剑虽铸成,还未来得及赐名师公便与世长辞,因此一直被我存于此处。”
说到这里,青年面色微微一黯,想到待自己与父子无异的那名老人,心底波动,一时不能言语。
云天河窥他面色,知他心里有什么不悦情绪,不由得挠了挠头,“紫英,哦,紫英师叔,你别气恼。仔细看看,这剑长得虽然很像,然而剑锋颜色还是不同,而且,也没那一道大口子……”
梦璃见他几次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桌上那柄剑,终于在旁开口道:“……若是按照云叔糊弄你的说法,你见的那一柄,该当是他自己的佩剑了,云叔的剑自然有名字,只是你说有一道大口子……那又是什么?”
天河侧头看了看少女,便用手给她比划,一旁菱纱和紫英互相望了一眼,青年便摇了摇头。
红衣少女搬住云天河的手,“那么深的裂伤,再怎么好剑也都废了,那把你爹的剑,你就不要惦记了。”
天河怏怏低头,内心暗暗想着,那把‘这是剑’给自己拿来砍柴剁肉,锯木打猎,都从来没有一毫的损伤,爹不知怎么能在剑上弄出那样一道伤来,也真的很是厉害。
这件事的终局,在他识得玄霄之后。有一日心血来潮,拿了灵光藻玉奔去禁地,絮絮地向那名男子说了前因后果,末了兴冲冲问道:“大哥,你是肯定知道的,对不对?”
那时冰里的男子沉默了片刻,一笑。
“是,剑名碧渊,云天一碧的碧,如渊海有不测之深的渊。这名字,是你爹自己取的。”
云天河在下倚靠着冰柱,听得悠然神往,不住点头,心中似懂非懂地,也觉得爹起这一个名字的文采寓意,一样好到了极点。
又一段时日之后,紫英给他铸了一把代替望舒的剑,云天河心中闪电一样转着念头,只想起出个和爹那碧渊一般叫得响亮的名字,万不能辜负了紫英铸剑的劳苦和心意,然而想了又想,却总是不成,末了忽然抬了眼,认认真真说道:“我想让它叫天河剑,好不好?”
那时青年想到,天河这两个字,总算是娘起的名字,爹那么喜欢娘,这名字,自然便是非常好的。
——那一晚天河的睡梦之中,模模糊糊见到了未曾谋面的母亲。梦里女子五官微妙的变幻着,陌生,又带着说不出的熟悉。
【“娘生下我不久就死了,我没见过她。不过爹说……她是世上最好的人。”】
【“是么,你爹,真有福气。”】
幻影散去的时候,梦里代之以菱纱俏丽的容颜,少女微微笑着,眼中褪去了素日让他无法捉摸的狡黠,只带着纯然质朴的钦羡,和一分不知何往的悠远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