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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一回 息黥补劓 ...

  •   出了厅堂,寒风扑面而来。广涵关好堂门,步下台阶,地上已铺了一层雪粒,被廊下的灯光映得宛如碎玉。仰望夜空,有雪花纷纷扬扬飘洒而下,偶尔有几粒粗盐般的雪粒砸上她面颊。她木然伸出手去,看着雪落、雪化,再落、再化。
      自年少之时便日夜勤练不辍,雨雪风霜已是熬得惯了啊......
      她自幼好武技,入书院读书,随师父习文练武,于剑法一途极有天分,可惜授业师父教得太慢,生生蹉跎时光。于是,课业闲暇之时她便去偷偷看师兄弟们习练艰深剑法,虽只能偷学只鳞片爪,自己于无人处研习揣摩,倒也得益不少。
      一日,后山,大雪纷飞。她试着推演南华剑法诸式,掌门师尊突然出现。
      “你是哪年来的弟子?为何南华剑法使得似是而非?”
      她嗫喏不语,眼见掌门神色中并无怪罪之意,鼓起勇气,大声道:“弟子半年前才进书院,授剑师父教得太慢,我便偷偷学。”
      “那你将凌云剑法演给我看,若你入门剑法不纯熟,本座可是要罚的。”
      她丝毫不惧,将十九式一一演练,收势之后,握剑抱拳,信心十足地说道:“请掌门师尊指教。”师尊虽不言语,但她看得明白,师尊目光中除了慈爱还有赞赏,并无怪罪之意。
      “以后你照常课业,每夜亥时,本座在此处传授你其余几套剑法,如何?”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喜之下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谢过师尊。”
      此后,每夜亥时,她准时而至。外门弟子四年之中得授七套剑法,镜封撇去凌云、御风、覆水三套入门剑法不提,只将落木、归谷、逍遥、南华四套剑法相授。落木、归谷剑法精妙,重在步法与出招方位拿捏,她学得极快,看师尊使过两遍之后,便拿捏得分毫不差,逍遥、南华招式古朴,重在自行推演,师尊教完招式之后便不再多说。如此,四套剑法授完,一载匆匆而过。
      又是一个冬夜,雪落无声。镜封看她演完南华剑法最后一式,颔首道:“外门弟子七套剑法你已习完,以后便看你的修行吧。自明日起亥时之约不必再赴,授剑之事也不许向他人提及。本座从不收弟子,以后你不必来了。”
      她虽不解,也不敢再问,恭恭敬敬叩谢了师尊授剑之恩,大步而去。
      之后每日,她除了完成课业便是在无人之处习练不辍。半年之后,书院选拔内门弟子。选拔当日,她旁观了几场比试便毅然下场参战,因书院并未规定学不满四年不可参加比试,她为自己争得出战资格,以言语激得场上三位师兄一一比试,出招狠辣利落,令三人铩羽而归,其中一位更是惭愧自己天资愚钝,当场弃剑而去。
      那时,她年方一十六岁,入书院刚满两载便成了忧黎唯一的一位广字辈弟子,开本派未有之先例。因她对阵之时七套剑法使得得心应手,出招不墨守成规,拆解之招信手拈来,有涵盖万象之势,掌门便赐下一个“涵”字。
      她初为人师,师尊曾问:“何为师道?”
      她朗声而道:“师道乃是授业之道,教弟子读书习剑。”
      师尊轻轻摇头,淡淡道:“你且去吧,好好想想再好好教弟子。”
      后来,别院初创,掌门调拨几人去打前站,她也在其中。一年之后又来了两个后辈,云锐和云眷。云锐论剑法虽不如自己,但是性情桀骜,出言如刀,全然一个二百五。云眷资质差剑法更差,只配给自己打杂。若是她安安分分打杂倒也罢了,偏有许多陈词滥调破规矩,好好的弟子良材美质,她偏说什么“性情阴狠,欺辱同门”、“目中无人,不敬夫子”,他们不反省自己无用,偏偏怪到弟子头上,这不是迁怒旁人么?她便每每拦下,护着弟子,不许责罚。
      如此又过数年,她深感弟子所学驳杂,力排众议,建尚武堂,招揽弟子,从一师习剑。某夜,月白风清,她在一处山谷中习练完剑法,回别院时见到掌门师尊。
      师尊再问:“何为师道?”
      她胸有成竹,答道:“以授业为根本,不拘于成规,不限于定势,如此弟子方能青出于蓝。”
      师尊看她一眼,长叹一声,道:“你再去想想吧,好好教弟子。”
      如此又是数年忽忽而过,她名下弟子甚众,出类拔萃者不少,在别院之中风头一时无两。她对门下弟子也寄予厚望,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忧黎第一人,更希望之后的忧黎由自己亲传弟子挑起大旗,比如成渊。
      哪知一夜之间,沧海桑田。剑法人品均不出众的云眷偷离囚困之所,半夜偷袭,对自己痛下狠手;自己的得意弟子帮她脱困,反出别院;生平唯一动过心的男子为云眷而死;视为左膀右臂的弟子对自己暗下剧毒在先,当众反咬于后;掌门师尊清算过往,反而是这个平素最瞧不起的后辈举荐自己继任掌门......为什么?到底是哪里错了?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严冬雪夜之中,忆起年少时剑气纵横的春风得意,忆起面对清锋苦恋时内心的一丝波澜,忆起每年生辰时的华服盛饰,忆起成渊追随云眷而去的毅然决然,忆起那夜混战张义当众指责自己时同门眼中的不屑,忆起送自己东桃的那个娇美活泼的孩子......
      天虽未大亮,但因落雪满地,亭台院落比往日这个时辰亮了许多。有早起的弟子三三两两相携去膳堂用朝食,忽听有人喊道:“快看,那边有个雪人。”
      众弟子聚在廊下,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雪人”坐在试剑场旁的一块山石上,周身为雪所覆,只有后背露出一绺长长的黑发,在雪中甚是显眼。
      那雪人竟是一名女子。
      她似乎听到众人窃窃私语,慢慢转头,朝廊下看去。
      廊下众人见她如此境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生了恻隐之心。一名弟子慢慢走近,正寻思着如何开口相助,忽觉那落雪下的面容依稀可辨,快走两步到她面前,仔细打量,惊呼道:“广涵师父!”见她满身是雪,也不敢伸手去拍打,以免冒犯,问道:“师父,您用过朝食没有?”
      广涵神色木然,缓缓摇头。
      “那......弟子给您送来?”
      广涵再摇头,那弟子不敢多言,行礼退去。
      太阳渐渐升起,试剑场上的落雪蒙了一层淡金色,有弟子在廊下放了桌椅,取帚扫雪,扫到试剑场时也不敢抬头,匆匆扫完,忙忙退开。
      人越聚越多,有弟子走近,恭敬道:“广涵师父,安无师父请您到廊下就座。”广涵呆呆看他一眼,慢慢起身,在廊下空椅上落座,身上落雪渐渐融化,顺着头发、衣褶滴落到地,脚边满是水迹。
      众人见她神情与往日大异,面面相觑,却无人开口询问。成渊走到她身侧,递过一块细麻布巾,轻轻唤道:“师父,师父?”广涵不语,只摇了摇头,成渊无奈,退回座位。
      辰正已至,安无取出一张手令,由弟子宣读。
      “忧黎创派至今已近百载,秉承创派祖师培德育才之念,授道业,修德行,虽后辈弟子不肖,却从不敢忘祖师初衷。今有逆徒为祸,丧德败行,勾结外敌,图谋百年基业,以致祸起萧墙,变生肘腋,折损良才。内门弟子正平,废去武功,派内除名,囚于后山,非死不出,笔录其祸,以警后人。查其党羽,内门弟子拘役十年,不得授业;外门弟子轻者仍留此处,课业之余以劳代罚,重者戒鞭二十,逐出书院,终生不纳,望众人诫之。内门弟子云眷,德行素著,即日起掌理别院一应事务,兼管两院刑罚,清萧却月为其臂助,凡忧黎弟子,不得有违。”
      安无朗声道:“云眷师父奉掌门令兼管刑罚,职责所在,众弟子不得有违。”众人心下一凛,外门弟子中品行不端者素日便对她甚为畏惧,眼见她得掌门亲授刑罚之权,心中无不暗暗叫苦。
      当日镜封召集众人,之后正平便被囚禁,内门党羽也已揪出拘役,今日所罚皆是外门弟子。
      有弟子抬上刑架,将张义等人双手入枷,负责掌刑的内门弟子报上几人姓名,见云眷点头,挥鞭而笞。那戒鞭乃是铁木所制,长逾三尺,呈竹节状,木质暗沉,隐隐可见黑红色血迹斑驳,戒鞭加身,张义等人惨叫连连。
      少顷,掌刑弟子报行刑已毕,着人将几人带下,逐出书院不提。云眷目视在场弟子,扬声道:“凡我忧黎弟子,应德才并举,先修德行,再习课业。若再有欺师灭祖、不利于忧黎者,这便是前例。”语音铿锵,如金石掷地有声,众弟子神色肃然。
      “请问云眷师父:若是授业师父犯此过错又该如何处置?”语音粗噶,直如锯木磨砂。
      众人巡音望去,发问者乃是广涵。她在雪中静坐一夜不曾开口,未料已沙哑至此。
      云眷不知她用意,略一沉吟,朗声道:“门规第四条:内门弟子律己需严,与外门弟子同罪者,刑罚倍之。”
      广涵点点头,站起身来,解开衣襟,除掉棉袍,只着素白中衣。缓步走到场中,伏跪在刑架前,木然道:“掌刑弟子,行刑。”
      此举一出,在场之人皆惊。她与云眷不睦许久,便是弟子间也口耳相传。她适才发问,人皆以为她要与云眷为难,孰料竟是自请刑罚。
      云眷惊讶之下看向安无,安无劝道:“广涵师妹,当日一战你曾拼死护派,救下同门,后得掌门师尊亲口赞誉,你何以如此?”
      “张义等人皆出自我门下,骄纵跋扈,欺辱同门,乃是我教导无方;正平为祸,私谋暴利,致使安无师父亡命在外、云眷师妹无端被囚,我虽非首恶,却是帮凶;清锋殒命,虽是为云眷师妹挡剑,却是在为我赎罪。以上种种,我愿领责罚。”顿了一顿,见安无与云眷均默不作声,厉声道:“云眷师父,我所述种种,众人皆知,你奉掌门之命掌管刑罚,难道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徇私么?你若不罚,如何对得起掌门信任!”
      安无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护派之功足以抵过,掌门师尊赞誉便是明证。”
      “只要改过就可以免于责罚么?张义等人被逐出门,戒鞭加身,我过错倍之却求罚而不得,掌事师父如此处事,怎能服众!”广涵声音嘶哑,看向安云二人,眼中满是决绝。
      云眷看她单薄之状心中不忍,安无拍拍她手臂,轻轻道:“刑罚加身,往事就此揭过,她心中得安,下令吧。”
      其中道理云眷何尝不知,当下叹了口气,冷声道:“掌刑弟子,行刑!”
      掌刑弟子平日常陪侍安无左右,最是知他心意,心知众目睽睽之下若下手轻了于广涵而言无异多加一层羞辱,故而出手如风,毫不留情。
      适才外门弟子受刑时仍着棉袍,如今广涵身上衣衫单薄,十鞭一过,背上已见血痕。
      广涵素来眼高于顶,多年来在别院中说一不二,连带着弟子也嚣张跋扈,如此当众请罚,自削颜面,更胜斧钺加身。众人见她如此,心中皆是百般滋味。
      弟子报数到二十,廊下一人大步而前,张开双臂,挡住广涵后背,道:“广涵师父有错,按门规处罚,弟子原不敢阻拦。只是师父她中毒在先,与强敌力战外伤于后,请众位师父念在她犯无心之过、为护派而伤,饶恕了吧。剩下的二十鞭弟子愿代师受过,以报师父悉心授业之恩。”成渊言辞切切,焦灼之情溢于言表,他虽口口声声恳求众位师父,目光却直视云眷。
      云眷点头,刚要开口,广涵厉声叱道:“成渊,你退下,我有错自当受罚,否则以后我有何颜面再做这授业师父!”见他并无退去之意,怒喝道:“你若不退下,以后再不是我门下弟子。”内心激荡,呕出一大口血来。
      云眷点头道:“成渊所言有理,广涵师父日前护派死战,伤重未愈,便是将功抵过也尽够了,这余下的二十鞭就免了吧。”
      众人见广涵衣衫单薄,面颊潮红,神情委顿,与平日目中无人之态直有天壤之别,料想是在雪中冻了一夜染了风寒,云眷此言一出,立时便有人附和。
      眼见广涵缓缓摇头,执意不肯,安无道:“广涵师妹,你重伤在身,不宜再受罚,不如折中,二十鞭暂且记下,改日再罚,如何?”
      不等广涵开口,云眷忙道:“如此甚好。”莫说旁人,便是清萧、云锐等与广涵不睦者也纷纷同意,广涵情急,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昏了过去。
      成渊扶起广涵,伸手探她额头,沉声道:“师父起烧了。”取过棉袍为她披好,抱起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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