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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七十九回 韶光难返 ...

  •   送走子期,云眷将案头事务理清,看看天色,收拾了几样吃食,恰逢月牙儿喊着无聊,便携她上山。
      云眷将月牙儿留在洞外,自己先入内拜见,阿薛陪伴在侧,镜封容色衰败,竟似比前两日老去了数年。镜封看她过来,淡然一笑:“云眷,你来了。”
      云眷忍住心酸,行了大礼,笑道:“今日弟子带了一个孩子来,师尊......可要见见她?”
      镜封一愣,点了点头,欣然道:“好,叫她进来。”
      云眷出去招呼月牙儿,为她理了理鬓发衣衫,叮嘱道:“里面是掌门师尊,切不可失礼。”月牙儿点头,随她入内。
      月牙儿进了洞中,对着镜封与阿薛叩拜,礼数丝毫不乱。镜封看着甚是喜欢,问道:“云眷,这是你家中晚辈么?”
      云眷看看月牙儿,微微一笑道:“师尊,她......是弟子的孩儿,唤弟子娘亲。”
      镜封闻言,打量了月牙儿几眼,颔首而笑,道:“体貌端正,目光清朗,是个好孩子。”眼中满是赞赏之色。
      阿薛忽地开口问道:“你喊我师姐娘亲,那应该喊我什么?”
      月牙儿望望阿薛,见他人美如玉,面相和善,口气亲切,眼中似带着几分促狭之意,启唇一笑,脆生生道:“舅父!”
      阿薛先是一愣,随即拊掌而笑,欢然道:“对对对,说得好。舅父,就是舅父。”看了镜封一眼,道:“祖师爷爷还有话同你娘说,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这山上有一种冬果,刚开始结果子,第一茬最是好吃。”
      月牙儿见云眷点头准许,对镜封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掌门师尊,月牙儿告退。”
      镜封满脸慈和,轻轻捻须,道:“好孩子,跟舅舅去玩吧。”
      目送二人出去,镜封慈爱之色不敛,待他们背影消失不见,方转过头缓缓道:“你特意带这孩子来见我,想必她来历不同寻常。”
      云眷垂手,轻轻道:“她......就是那年弟子外出游历时救下的婴儿,彼时尚在襁褓之中,现在已长这么大了。”
      镜封点点头,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你杀伐之气虽重了些,但是这件事情做得却是不错,否则今日何来如此齐整利落的孩儿。我看她对你颇为依恋,并无心结,以后宽心过日子吧,你到底是个有福之人。”
      听到此处云眷脸颊微红,点头道:“她爹爹已向弟子表明心迹,弟子也打算......”声若蚊蝇,再也说不下去。
      镜封哈哈一笑,轻咳几声,续道:“云眷,你胸怀坦荡,处事磊落,但就是这点不好。男女相悦,本就是人伦之常,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你看阿薛,喜欢便挂在嘴边,不喜欢开口便骂,你便是被规矩约束得紧了,缺了几分真性情。”
      云眷笑道:“师尊教训得是。”定了定神,拱手朗声道:“弟子已属意于梁垣期,余生愿与他并肩携手,荣辱一体,祸福与共。请师尊允准。”
      镜封颔首笑道:“看你有了归宿,我岂有不准之礼。梁垣世家门风清正,子弟大多出息,你若嫁去很是相宜。只是,若非犯过被逐,我派内门弟子并无破门而出的先例,你要离开门派么?”
      “子期已答应弟子长住此处,世间之大,只有忧黎容得下云眷,云眷也誓死不离忧黎。”
      镜封闻言一愣,摇了摇头,慢慢道:“我不是让你必须长居此处,只是让你不要离开门派。你以后尽可以闲游山水,相夫教女,洗手羹汤,只不要忘了忧黎也算是你的娘家。”
      云眷一愣,笑着点头,眼泪却扑簌簌落下。
      镜封看她情态,慈和一笑,缓缓道:“我虽不知你年少之事,但想必是有伤心过往,无论如何,以后有家有业,为妻为母,断不可再冒然涉险,以免家人挂念。你若和阿薛一般没心没肺,多几分真性情,便会开心许多。”轻叹一声,转过了话题问道:“说到阿薛,我还是放心不下。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如何胜了他?”
      云眷点头道:“弟子记得,他不过是有心障,但是现在......好像与常人一般无二。”
      云眷被囚落月峰时,阿薛偶尔打些野味加餐或者送去阿七家,料理起鸡鱼甚是麻利,并无顾忌。云眷曾觉奇怪,但因涉及他私隐,并未开口询问。
      镜封点头道:“那年在翠微堂一役中受了内伤,每当内力不济时我便来此避静调息。因不知是中毒,强行运功适得其反,有一回伤得实在重了,连连呕血。阿薛吓得避出洞去,只敢在洞外远远地同我说话。他帮我采草药回来,怕我不会用药,又壮着胆子回来照料我,还熬粥给我吃......”说到此处笑了笑,道:“后来我再疗伤,他瑟缩在石洞一角,再怕得狠了也不离开,说是怕万一我死了身边没人,孤零零得太凄凉,他愿意陪着我。时日长了,他慢慢变得不那么怕血,再后来为了给我补身子,也为了自己嘴馋,时不时打些野味回来,直到成了如今的样子。你可知我为何收他为徒?”
      云眷不假思索地点点头,道:“他虽有畏惧,但终究是良善之心占了上风。”
      “不错,他一举一动发乎自然,无甚心机,纵有千般心绪,总抵不过心底的善念,单是这一点就胜过许多人,但也是这一点让我始终放心不下。他已近而立之年,心思仍单纯得像个孩子一般,你与他素来投缘,等我去了,记得尽力照拂一二。”
      云眷忙道:“师尊别说这种话,若是好好将养......”
      镜封轻轻一笑,摆了摆手,淡淡道:“人终有一死,无非早与迟,到了这种地步,我何必自欺欺人。阿薛修习心法尚有疑难,我还要再在此处耽搁一些时日,你与安无好好料理门中琐事,用不了几日我便回转。”
      云眷知道他迟迟不归乃是为了避静,以便专心传授阿薛功夫,若是回到书院,怕是要交代后事了。想到此节心下黯然,见他此时精神尚好,只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趣事来说。
      阿薛与月牙儿自山中回来,带了好些菌子与野果,摊在洞前的青石案上。阿薛在洞中翻出一只小小瓦罐,将采摘的果子再拣选一遍,边挑边和月牙儿说其中诀窍,将挑出来的卖相上佳的装进瓦罐让月牙儿带回去。月牙儿连连推辞,直说将好的果子留给师尊吃。
      阿薛笑道:“就当是我们给你的见面礼,你来一趟不容易,我们想吃了随时可以去摘,以后再有机会过来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月牙儿欢欢喜喜谢过,又向镜封道过别,方与云眷一同下山。
      送走云眷母女,阿薛着手备饭,镜封无事,在一旁边打下手边与他闲聊。见他兴高采烈地淘米洗菜,笑问道:“你前些时日去了几次别院,觉得这些同门如何?”
      “都挺好,不过还是和云眷师姐、云锐师兄投缘。其他人对我都挺和气,我心里明白是沾了师父的光。”
      镜封点了点头,笑问道:“若是以后让你长居书院你可愿意?”
      阿薛手中停了停,愣了一瞬,晃了晃头问道:“我在这逍遥自在的挺好,去书院做什么?你看云眷师姐,够规矩了吧,还不是总被欺负?换了是我,估计过不了消停日子。”
      镜封摇了摇头,道:“不会,待我回去行赏论罚,再安排几处重要主事,以后风气必定会有所改观。再者,你是我亲传弟子,在派中地位尊崇,又习得我新创的这套心法,没人敢欺负你,也没人能欺负你。以后若遇上什么事多问问安无、云眷和其他同门,免得再像上次一样被人哄骗,有他们护着,你一定可以过得逍遥自在。”
      阿薛停住手,转头看向镜封,皱着眉头问:“师父你这是......要回去了?在这住不好吗?我还......”
      镜封点点头,捻须颔首,慈和一笑,道:“傻孩子,师父是一派掌门,不是闲云野鹤,哪能由着性子来?之前是因心法未成,大患未除,我不甘就死,只好在这落月峰上苟延残喘。如今叛徒束手,心法已成,又有你做传人,等派中诸事安排好了我便再无牵挂。前任掌门师尊将担子交到我肩上,我岂能有始无终?”
      “那我陪你回书院,等你任命了新掌门咱们还回这里来,像现在这样,吃吃喝喝,谈谈笑笑,这才是真正的逍遥自在。”
      镜封垂头沉吟,见阿薛一脸期盼之色,不忍心让他失望,点了点头,缓缓道:“好。”
      见他面有欢欣之色,镜封心中微微一沉。
      孩子,你终究历事太少,不知这世间有些事情远远比自己的开心喜欢来得重要。你既已入了忧黎,便注定有一副担子要落在你肩上,虽不知是轻是重,但是注定会要你担负一生。
      只是不知你可能胜任,可会怪我?
      举目远望,只见原本青翠的峰峦已是枯黄萎绿,失了往日颜色,只有少数四季常青的树木奋力点染,给天地间添了一抹翠色。
      人生一世,便如草木一秋,如今秋已去,冬将至,我便似这山间枯叶朽木,也到了凋零沉寂之时。只是,待来年春风吹起,草木尚可再绿,我恐怕已在青冢之下了吧?
      云眷换好素服,将这几日折的元宝并香火果品等物装进一只大竹篮,提着灯笼,出了别院,向一处山坳走去。
      这山坳幽静难寻,一侧便是深谷,且通向此处的小路偏僻难行,多年前镜封带着内门弟子略加修整,将此处做了内门弟子的埋骨之处。
      山坳中墓碑林立,云眷就着微弱的光寻了一会,在一处坟前停下。那座坟较新,只略略生出几丛杂草。云眷挂好灯笼,掏出素帕,擦拭了墓碑,又将杂草拔除,打开竹篮,取出各色果品在坟前摆好。
      “忧黎第十五代弟子清锋之墓,丙申年庚子月立。”没有俗家姓名,没有生辰来历,忧黎内门弟子最后的归宿就是这一处小小山坳,一块石碑,一抔黄土。
      灯笼随风轻摆,烛光飘忽不定,映得墓碑上的字忽明忽暗,云眷取出一个酒壶,也不用杯,手腕微倾,将壶中酒慢慢洒在碑前,心中一痛,泪珠也大颗大颗坠落,夜风甚冷,刮在脸上直如刀割一般。
      “清锋师兄,平日你不及清萧师兄随和,不及云锐师兄爽直,为了不在广涵面前留下话柄,我总是提防你,对你敬而远之。谁曾想如今欠了你这么大一个人情,我可怎么还得上?”
      为着广涵的缘故,清锋与自己走得并不甚近,虽然不曾明帮着自己,但是偶尔也会私下提点几句。
      火渐渐旺了些,云眷取过竹篮,捧了一捧元宝投到火堆中,眼见元宝压住了火势,用枯枝将元宝拨了拨,火苗从缝隙中窜出来,元宝转瞬化为灰烬。
      记得柳儿说过,她曾随柳婶给外祖母上坟,柳婶说若冥纸元宝化得快烧得干净就是亡者收得欣慰,有了银钱打点,在阴间能少受些苦楚。
      “清锋师兄,这些都给你,你到了那边该打点的打点,该疏通的疏通,不要舍不得花,有钱能使鬼推磨,初来乍到的,能少受些苦楚,等五七和七七我还给你送......”
      暗夜之中火光极是显眼,远处有人影悄然而至,她辨认了坟前之人,沉吟片刻,停步不前。
      云眷察觉有人到来,也不起身,只凝神留意背后动静。见来人在身后丈余处停住,也不开口,只静静站着,她心中明了。将篮中剩下的元宝与纸钱一股脑倒在火堆中,待尽数化了方站起身来,退后几步,对着墓碑双手抱拳,深深一揖。慢慢垂手,触到腰间缠着的软鞭,心中略略一定,转身看向来人。
      广涵也是一身素服,火光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隐约可见她神色木然。
      从山下到山坳仅有一条小路,广涵虽未站在小路上,但所在之处隐然阻住了去路。云眷不愿从她身旁绕过输了气势,便就在原地站着不动。
      良久,广涵开口道:“你......来给他送纸钱?”声音暗哑,似有几分哀伤之意。
      云眷负手,暗暗戒备,右手握住后腰间别着的鞭柄,冷冷道:“不错,我烧了很多元宝铜钱给清锋师兄花用,他收得很是开心,这下你没办法再收回来了。”
      清锋头七之时云眷伤势已大好,曾带着香烛果品去他灵前祭拜,其时广涵披麻戴孝,以未亡人身份为他守灵。见了云眷,劈手夺过祭品扔出灵堂,又出招将她逼退。云眷知她心中深恨自己累得清锋身死,也不言语,只默默离去。今夜来山坳中祭拜,终究全了自己一番心意,面对广涵时不禁颇为快意,连带言语间也带了几分刻薄。
      广涵见她此时嘴角微挑,双目斜睨,用平日对着不肖弟子摆出的冷脸对着自己,丝毫不掩鄙夷之意,想到她自从同散堂混战那夜之后便似换了个人一般,与多年来唯唯诺诺之态直如天渊之别,心底慢慢升起几分寒意。
      “师父若有疑虑,可以想想若是清锋师父还在,他会如何?”那日成渊的话在耳边响起,清锋若在,他会如何待眼前之人?
      清锋......
      云眷见她沉吟不语,不敢懈怠,手紧紧握住鞭柄,脑中飞快地将阿薛提点过的杀招过了一遍,凝神望着眼前之人。
      广涵时而皱眉时而紧抿双唇,似是忆起了昔年之事,脸上变幻不定,忽地柔柔一笑,长出一口气,缓步向清锋坟前走去。
      云眷颇觉意外,转头回望,借着灯笼的微光可见那道素白身影倚在墓碑上,似是与意中人相依相偎。忽地过了一阵疾风,灯笼翻飞,笼心处别着的蜡烛掉落,灯笼的纸皮燃起,火光骤然大亮,清清楚楚地映出广涵面颊上那两道泪痕。她泪流不止,泪水在下颌处聚集,又滴在衣衫上。
      便是当日清锋身死云眷也未见她如此伤心,现下见了她这般模样,心中莫名难过,手无力地自腰间垂下,心中悔道:“清锋师兄为我舍出性命,她痛失爱侣,迁怒于我本就再正常不过,我便是受她一顿打又何妨?云眷啊云眷,你怎么能在坟前就生出争执之心?”
      灯笼燃尽,四周瞬间漆黑一片,云眷努力适应了四周暗色,向来时路走去。
      临下山坳时,忍不住再回头看,隐约可见墓碑林立间那道白色身影,似是仍倚在碑上,一动不动。默然一瞬,微微扬声道:“师......你不走么?”
      见她不答,云眷再候了片刻,踏上下山的小路,隐约听到背后传来一句:“不走,我最爱的人在这里......”语气甚悲。
      云眷闻言心中大痛,泪水滚滚而下,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到了别院,寻来成渊吩咐了一番,见他带弟子上山去寻广涵方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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