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3、第七十回 彻骨之伤 ...

  •   安无问起云眷,清萧道两刻钟前剑阁那处也送了粥饭,柳儿仍陪侍在侧,只是云眷仍然未醒。
      安无由弟子陪着向剑阁而去,才出厅门便见宣朱三人远远而来。
      朱微道家中柜上尚有事待了,书院中既已无事自己便返家。宣予会在此多留两日,安顿子成读书备考事宜。
      送朱微出了山门,三人正往回走,恰见云锐与阿薛回了别院。安无问起制药之事,云锐道制成的解药与自己服食那颗别无二致,送给师生服食后效用明显,既得了配方,已将戚老头赶下山去。因惦记要去山中寻人,不敢耽搁,解药制好便急急赶回别院。
      闻得受困诸人已被救出,别院中人均安,云薛相视一笑。安无知道二人劳碌整晚未曾合眼,吩咐弟子为二人安排粥饭洗漱。
      阿薛思虑自己和云眷彻夜不归镜封必然忧心,用过朝食后必要回去禀明缘由。虽知云眷并无大碍,但因她昨夜受了许多外伤,决定还是去看看她,便让云锐先去膳堂,自己与安无等人同行。转眼间看见子成,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问道:“这是谁家孩子?昨晚来的么?”昨夜同散堂前乱成一团,阿薛先是相助云眷,后到药室炼药,并未留意到子成,他本就有几分孩子心性,见子成一股憨厚劲,忍不住逗他一逗。
      子成轻轻点了点头,腼腆一笑。安无道:“我在外蒙难,是他父亲助我脱险,又为我延医请药,将我送回书院。临行前把他放到别院,让他在这备考。”安无十年前对阿薛印象本就不恶,自从知道他是镜封亲传弟子,与他说话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
      一行四人向剑阁而去,自云眷被囚禁室,同辉堂便荒废下来,只云眷在夜深人静之时背着众人去取过几次东西,堂中已落了厚厚一层灰尘,住不得人。昨夜她受伤晕厥,清萧便命弟子将她安置在剑阁后常用的静室。
      阁门半掩,轻叩两声,成渊来开了门。见是安无等人到来,便与柳儿取水泡茶。往年柳儿上山与安无见过多次,甚是相熟,昨夜又是安无留她在别院陪伴云眷,便未过多寒暄。
      成渊道清萧今早派饭时又为云眷查探过脉象,并无大碍,只是疲倦未醒,众人心宽,便在围屏外静坐品茶。阿薛想想仍不放心,绕过屏风进了静室。
      安无端起茶盏,见宣予望着屏风上的水墨画出神,笑道:“倾付,你远来是客,尝尝我们这乡野之茶可还入得了口?”
      宣予端起茶盏,略略凝神:“茶香清幽,闻之欲醉,此茶似有隐者之风。”抬抬手笑道:“弟子先饮为敬。”
      阿薛拉起云眷手腕切过脉,长长舒了口气,见她仍沉睡未醒,轻轻道:“你多睡会倒不打紧,只要没事就好,要不然一会见了师父我可怎么交代。”
      刚绕过围屏到了外厅,就见有弟子带了一人过来,交给柳儿两个木盒。柳儿打开大木盒,盒中有布老虎、蝈蝈笼子、泥娃娃等玩器,尽皆磨损甚至残缺,一望可知是多年旧物。
      阿薛手快,拿起一只布老虎打量了几眼,奇道:“咦?这些东西怎么在你手里?这不是师姐捡回来的吗?”
      众人闻言,看了看盒中诸物,抬头看着阿薛。柳儿愣了半晌,指指云眷睡榻的方向,皱眉问道:“这是小......云眷师父捡回来的?她在哪儿捡的?”
      阿薛不知她来历,见她死死盯住自己,语气急切,咽下一口茶,慢慢道:“前几天我陪她出去,她挺奇怪,大老远地跑过去,在一个小巷子里捡了一堆......就是这些。”指指盒中物件。
      “那巷子在哪?长什么样子?”
      阿薛见她神色古怪,愣了愣,放下茶盏,边想边伸出两手比划,含混道:“就是一般的小窄巷呗,这么宽,能过木板车,这边还有个小门,那小门进去是一所宅子。”
      安无看柳儿神色,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握拳掩口,轻咳一声,缓缓问道:“什么地方?谁家宅子?”
      “那地方叫......啊,叫广稷,她去的那家......”
      “是柳宅?”柳儿打断问道。
      阿薛想了想,点点头道:“没错,是柳宅。那家装饰得挺新,张罗着要办喜事,扔了好多东西,也不知道师姐是不是要去吃喜酒,那天还特意打扮了打扮,没想到......”想想云眷偷听人家壁角之事比捡破烂更不光彩,便闭口未提。眼见众人神色凝重,面面相觑,忙住了口,左右看看,只有子成与自己一般摸不着头脑,便问:“小孩儿,我去吃饭,然后上山一趟,你跟不跟我去玩?”
      子成见座中众人各怀心事,不敢答言,只看了看安无与宣予,目中露出渴望之色。
      宣予见阿薛外貌虽异于常人,但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纯质之美,经过昨夜与今日所见,知他单纯良善,便点点头,温言道:“去吧,都要在这读书了,熟悉一下也好。好好跟着师叔,别跑丢了,我等你回来用夕食。”
      阿薛见宣予应了,悄悄打量众人一眼,扔下茶盏,拉着子成衣袖忙忙去了。
      余下几人沉默不语,良久,柳儿拭了拭眼角,收好木盒,迟疑道:“刚才清萧师父来看过,说小姐疲劳还在其次,主要是心伤所致。原来她......”看了看宣予与成渊,住口不言。
      安无温言道:“成渊算是云眷看着长大,与亲传弟子无异。”又侧头看看宣予,续道:“倾付与她更是昔年至交,不算外人,你但说无妨。”
      柳儿沉默片刻,双膝跪地,向安无叩拜。
      安无行动不便,搀扶不及,示意成渊拉她起身,道:“你是云眷家人,不必多礼,有事直说便是。”
      柳儿道:“我想请安无师父说服小姐离开别院。”三人甚是意外,对视一眼,看向柳儿。安无问道:“为何?”
      “我怕小姐再留下去,就......活不成了。”说到此处,已是哽咽难言。
      二人想起昨夜她满身是伤,一副搏命之状,心下恻然,沉默不语。
      柳儿伸手入怀,取出一方素帕展开,里面是几张银票,凄然道:“几日前我随我家老爷出门谈一笔生意,昨夜才回来。看门的老家人说昨日一早就在廊下看到这两只木盒,前一晚入睡前检查门户时分明没有。这大木盒里是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过的小玩意、我娘给她做的布偶、四爷送的摆件,小木盒里......就是这些银票。”
      “小姐把那些小玩意送来倒也罢了,可是这是她生平积蓄,她......我们从小一处长大,她的心意我最是清楚,她把这些送来,显然是不想活了......”柳儿低低抽泣,语不成声。
      安无黯然垂头,无奈苦笑道:“我看她昨夜确有拼命之意,她从来都是单刀赴会、一腔孤勇。”
      柳儿摇摇头,顿了顿哭道:“小姐一生辛苦,从来都是为别人而活,不为自己打算。小时候读书是为了老爷夫人的面子,长大之后心里就只有书院。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在她这个年纪儿女都要谈婚论嫁了,可是小姐还是孑然一身。”
      安无目光朝一旁偏了偏,宽慰道:“其实我派内门弟子一生不娶或终生不嫁也是常事,好在各有家人,譬如你见到的那位清萧师父,他时不时回家和家人相聚,有时还带侄孙来玩。云眷她也有家人......”
      柳儿向前推推那只大木盒,摇摇头道:“照刚才那位公子话里说的,小姐她......已经回不了家了。二小姐招赘,家产全都归她,银票和这些小玩意已经是小姐的全部家当了。除了书院,她已经没处可去,书院要是有什么变故,她必然舍出性命维护。就像昨夜,我虽不知道书院出了什么事,但也知道她起了拼命的心思。我知道安无师父您与小姐情同父女,所以才斗胆请您规劝她跟我下山。离开书院,她不用再打打杀杀、舍命拼死。小姐的心意我一向知道,她只喜欢过简单平淡的日子,如果跟我去了,娘说只当多了个女儿,一定能让她过得开开心心。安无师父,我求您了。”
      安无皱眉道:“柳儿姑娘,你既知我与你家小姐情同父女,便知道若是为她好我必定准许。只是我有一点不明:便是她不在忧黎,也应该是回家侍奉父母,承欢膝下,为何是和你们母女一起过?云眷她伶俐乖巧,又有父母在堂,就算是胞妹招赘掌家理事,也不至于容不下长姐?”眼见柳儿发怔,忙道:“我若言语不当,你勿见怪。”
      柳儿擦擦泪水,目光发直,苦笑着摇头:“我家小姐并非老爷夫人亲生,二小姐才是。当年夫人怀第一胎临产前不慎从台阶跌落,天明时产下了死胎,我爹送稳婆和大夫回去,回来时小姐就已经被放在巷子里,像是出生不久。老太爷早就言明哪家生下第一个孙辈哪家继承柳氏祖宅,小姐就被抱了回去。”
      “夫人产下死胎时大夫说她元气大伤,以后多半再也生不了孩子。老爷爱重夫人,无论夫人怎么劝说他也不动纳妾的心思,所以小姐自小便被当作男儿教养......”
      宣予心口如同挨了重重几锤,魂魄出体,柳儿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老爷时常检查她功课,稍不如意就大声呵斥;写不好字就用戒尺打手板,她七岁那年因为功课潦草被打得手肿握不住碗箸,娘和我喂了她近半月的饭;十二岁那年,夫人和手帕交避暑茶叙,小姐投壶没比过那家的公子小姐,扫了夫人的颜面,回去后夫人罚她每日练两个时辰投壶,就算饿肚子也不能间断。就是那时候,小姐她......癸水初至,凑巧又连降大雨,夫人仍不准她进屋,小姐性子刚硬,一连十几日就在雨中投壶练箭,非要投够两个时辰、手臂肿了才罢手。后来起了烧请大夫,大夫说她寒气入体,伤了气血根本......”柳儿说到此处,用帕子掩面,痛哭失声。
      安无神色黯然,缓缓道:“云眷十二岁......是甲戌年,那年大雨......”
      那年广稷平池一带连降暴雨,广稷雨势虽大,但多是高屋良宅,且因地势比平池高出不少,受灾不重。而平池遍植农桑,因地势低洼以致遭灾绝收,几乎余下一座空城。
      宣予点点头:“弟子拜入忧黎便是那一年,入夏时来应考途中见过很多逃难的乡民,十之八九都是平池人。”
      安无叹道:“如此说来,云眷日子并不好过。”
      柳儿苦笑点头,道:“是难过得紧,夫人陪嫁的那些嬷嬷和身边稍微得脸的丫头都敢对小姐出言不逊。自从有了二小姐,人人......都捧得像凤凰,更没有人把小姐放在眼里。娘说爹一辈子忠厚,没做过亏心事,但唯独觉得把小姐抱给老爷夫人这件事错了......”
      成渊为三人续上热茶,悄然退去。
      他小时候听阿娘讲过,因为家乡遭了涝灾,庄稼都被淹了,爹娘背井离乡一路逃难,那时候娘怀着身孕,到了青桐镇生下自己,后来就在镇子边上定居。
      他出生那年,是甲戌年。
      “你不要在这做了,我另外帮你寻个差事可好?工钱比这高、不会随便扣、也不会挨打的差事,可好?”
      “你信不信我?”
      “莫怕,我会护着你。”
      “你愿不愿意读书识字习剑?这样你不必一直靠做体力活维持生计,还能教弟弟妹妹,你可愿意?”
      ......
      师父,您济我于困顿,扶我于年少,就让弟子再为您做些什么吧。纵然不能抚您心伤,但也能从此护您周全。
      安无握拳,喉头酸涩,缓声道:“那......云眷她知不知道?”
      宣予哑声道:“她必定是知道的,她心心念念的从来就是奉养双亲、爱护妹妹、光耀门楣,若非伤透了心,怎会拼着玉石俱焚。而且,我猜想......她早就知道了。”
      柳儿点点头道:“小姐知道,那年爹临去前告诉她,让她去问四爷。当时我并不明白,还是前几年娘帮我带孩儿才告诉我。小姐就为着爹给她送年货回去路上出了意外,心里一直有个褃结,总想找机会弥补,前两年娘病了,那些名贵药材都是她托人寻来的。”
      宣予想了想,涩声问道:“柳儿姑娘,敢问令尊是哪年故去的?是不是十二年前......”
      柳儿想了想,点头答道:“对,十二年前,甲申年腊月。”
      “当时云眷匆匆离去,次日暮时方回,那次你在别院候了她一整日。”安无缓缓点头道,“我依稀记得她回别院时衣襟上满是鲜血,只以为是因失了至亲心伤呕血所致,没想到还伏着这么一桩旧事。”宣予缓缓点头,不再多言。
      安无沉吟一时,正色道:“柳儿姑娘放心,待她醒来我必定尽力规劝,她若执意不听,我也不便勉强,但必尽全力保她在忧黎逍遥自在。”回头看向宣予,道:“倾付,我们走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