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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回 曲水流觞 ...

  •   忽听得背后有人喊柳师妹,回头一看却是曲溯。过了洗剑池便是扶芳园,柳洑知他与自己并不顺路,便停下等他。曲溯行至近前问道:“柳师妹今晚有空闲否,有事相求。”柳洑问道:“何事?曲师兄但讲无妨。”曲溯不答,微微一笑,道:“说来话长,酉正时分去流芳亭如何?今日月色想必不错,我有事相求。”柳洑看周围时时有人来往,料想他不愿别人听到故而避开,想想今夜不用在堂内轮值亦无其他琐事,又想着月下流芳的胜景,便答应下来。
      习了一时书,先去膳堂用过夕食,眼见酉正将至,便向怀修园而去。流芳亭在园内北侧依山处,离园门不近,柳洑依着之前的记忆向北而去,偶遇一两同门,却也不好问路,只做闲庭信步状东张西望,正徘徊间,忽听身后一声低笑:“南辕北辙。”回身一看,正是曲溯。
      柳洑微窘,见曲溯已向前而去,跟着他七拐八折,走不多时便到了流芳亭。入得亭中,柳洑见石桌上摆了一个小漆盒,曲溯示意她打开。柳洑不解其意,依言打开,一阵甜香扑面而来,盒中乃是四色糖果。有松子糖、桂花糖、云片糖、梅花糖,皆做成松子桂花等模样,名符其实,每样十颗,精致小巧。
      曲溯捏住糖盒边缘,轻轻拿起,只见糖盒之下还有两个精致细长的小竹筒,色做淡绿,粗如儿臂。曲溯取出小竹筒,拿起其中一个,在一端圆面处取下一只小塞子,递与柳洑。柳洑接过,曲溯再打开另一只竹筒,就口而饮,柳洑见他望着自己,依样饮了一口,淡淡酒香伴着竹香,入口微辣,过喉绵柔,一呼一吸间胸中充盈了清甜之气。柳洑素不善亦不喜饮酒,便拿了把玩,转动竹筒,只见一侧刻了“竹露”二字。
      曲溯笑道:“这是我家乡的一种做法,竹身钻孔,灌酒密封,严寒酷暑,六月乃成,是为竹露。”柳洑听得神往,不由问道:“曲师兄家乡何处?”“世居钟陵。”见她一脸茫然,曲溯又道:“听家父提起家乡原名豫章,因前朝避讳,更名钟陵。”
      柳洑喃喃道:“豫章?......”忽地轻击了一下石案,一脸恍然之态,道:“应是避前朝代宗名讳,代宗单名就是一个豫字。”曲溯不语,只望着她,温和浅笑。
      柳洑蓦地想起来此处缘由,问道:“曲师兄还未说明找我何事?”曲溯望向她慢慢道:“今日安无师父说成人嘉礼将至,想求柳师妹为我取字。”柳洑一愣,摇头道:“不可,这不合规矩。我虽不知你家乡习俗如何,但素日所闻都是长辈赐字,况嘉礼之后同门之间只以字相称,如此要紧,我如何取得。便是因着路远,家书难复,请书院中师父赐字也使得。此事不妥,还请曲师兄见谅。”轻轻一礼,转身欲去。
      曲溯拉住她衣袖,急道:“柳师妹不帮这忙么?院中师父授业本就辛苦,弟子又多,岂能一一赐字?安无师父虽掌院务,但听说也是个清闲自在随性而为的,我本就是听闻他少年求学时曾为自己取字才动了这个心思,且家父开明通达,离家求学之前早已允准,故而此举并非对家中尊长不敬。”柳洑顿住脚步,默然低头不语。
      曲溯再请了她到亭中坐下,将漆盒往她面前推了推,道:“古人有一字师之典故,今日请柳师妹也非随意,我这不是备了谢礼么?再者,若你真取得不好,我不用便是。”
      柳洑思索片刻,默默点头。再问道:“敢问曲师兄的‘溯’字由何而来?”曲溯双目中满含笑意,温声道:“家父少时游历,沿曲江顺流而下,忽有歌声传来。家父为歌声所动,溯游而上,见家母浣衣而歌。为念此情,家父为我取名为溯。”柳洑沉思片刻,道:“昔日王羲之等名士举酒赋诗于兰亭,将酒觞置于溪中顺流而下,觞停之处,饮酒赋诗,是为‘曲水流觞’,《兰亭集序》更是因此而来。令尊与令堂相识于曲江畔,你以曲为姓,又写得一手好字,依我看,便取字流觞,号兰亭,如何?”曲溯大喜,道:“看我慧眼识珠,求助于柳师妹真是求对了。”
      又听柳洑道:“曲水流觞一般是在上巳节,旨在攘灾祈福,曲师兄生辰不会这么巧吧?”曲溯垂头低笑,轻声道:“壬戌年、壬子月、癸巳日。”刚要玩笑两句,却见柳洑瞪圆了眼睛,手指着自己,似有话不知从何说起,颇觉诧异,便问缘由。柳洑缓了缓神,皱眉道:“我今日才知,你生辰竟晚我半岁,却诳我喊了一年的师兄。你生辰太晚,称我一声师妹你心不虚么?以后叫我师姐。”
      曲溯未料到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摇头笑道:“早知便不告诉你了,又不是......”柳洑气犹未解,冲口便道:“幸亏你说的详细,要不然我太亏。我虚长你半岁,你该喊我柳师姐。谢礼就不必了,以后见到我礼数周全即可。”说到后来已是掩不住的得意,也不告辞,拿了自己喝过的竹露,转身昂首离去。曲溯未及回言,脸却慢慢红起来,嘴角噙了笑,望着自己手中那瓶竹露,神色温柔。
      过了几日,午后,课业毕,眼见师兄弟们散去,曲溯递过一只小巧竹盒,道:“这是那日的糖果,你忘拿了。”柳洑怔了怔,缓缓摇头道:“我从不爱吃糖。”曲溯不言,手一直前伸,毫无收回之意。柳洑无奈,伸手接过,皱眉道:“仅此一次。”转身离去。
      用过夕食,柳洑便携了功课和那只竹盒去同散堂。宣予已在,埋头写字。柳洑很是奇怪,总觉他时时都在堂内,便似堂内的一件摆设一般。宣予见她来,也不言语,只微微点头示意。柳洑默默放下随身书本,做起堂内零散活计与夫子留下的功课,中间偶有堂内弟子到来也是静静的,各做各事,无人言语。
      功课做完,眼见其余人散了,离轮值结束还有半个时辰。闲来无事,柳洑想起糖盒,便取了水浣手。回座位上打开竹盒,只见那日所见的四色糖果齐备,只是不再分格,全都堆在一起,松子糖浅褐,云片糖雪白,桂花糖金黄,梅花糖粉红,被暖暖的灯光一照,在竹盒中显得越发干净。
      抬头看去,宣予仍在不停写着什么,正在想如何招呼他,他头顶竟似生了眼睛一般,淡淡问道:“又买糖了?”柳洑点头笑道:“是糖,不过不是买的,一起吃啊。”拿糖盒放到他近前,自取了一颗松子糖入口,一阵松叶清香过后只觉口中齁甜,直饮完一碗水才略淡了些。宣予偶尔抬头,看到她皱眉咧嘴再吐舌头的滑稽之态不禁好笑:“你这人奇怪,女孩子总是喜欢吃糖的,怎么你偏偏把糖吃成了苦药一般。”
      柳洑把糖盒往他面前推推,嘟着嘴道:“不好吃,都给你吧。”宣予自去浣手,拈起一颗桂花糖,入口含了,一手翻着书,意态悠然。过了一会,又伸手取了一颗松子糖,随口问道:“家里送的?”柳洑摇头不语,翻翻书囊,取了本书来读。宣予又问:“那从何而来?”柳洑翻着书页,漫不经心道:“同门送的,不过我不爱吃。”宣予愣了愣,继续写字,少顷,淡淡道:“尚师妹已向我请辞,离开了同散堂。”
      柳洑已有三两日不曾见她,闻言不禁抬头,问道:“何时的事?”
      “就在前两日。”
      “为何?”
      “前几日风雨冰雹,砸坏了几扇窗,人手不够,急着修缮。她当时就在此处,也不主动搭手旁事,做完自己分内事便要离开,我让她留下帮忙裱糊,她说有急事在身,后来干脆说退出同散堂,我便应了。”
      柳洑愣了片刻,急道:“那你也不该就此应了,她许是真有急事呢,你为何不问问清楚?”
      宣予仍是那般淡然疏离的语调:“她不单是这一次急着离去,平时也是这般,分派什么只做什么,便与孩童无异,走了也好。”
      柳洑入堂时日比众人都晚,堂中女弟子本就极少,平日一同课业的十人只有自己一名女弟子,难得与尚明靥投缘,此时她离开,以后若非刻意寻她,见面机会便少之又少。再看宣予仍然是一副凉水样,顿觉恼火,不禁一语顶了回去:“她眼力不到你可以教啊,慢慢来有什么要紧,不也没耽误什么事情,难不成剩下的师兄弟全都上赶着抢别人的事情做?!”
      宣予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也不言语,柳洑丝毫不惧,对他怒目而视,忽觉眼睛一阵酸涩,只想扭头出门而去,想想值守时辰未至,抬起衣袖拭了拭眼眶,只低了头翻书,心中暗骂,好容易熬到了时辰,背了书囊漠然离去。
      两日后又是逢七,议事完毕之后何幼瑆道:“尚师妹退堂,只我一人轮值,如今手中有扇、书待画,想有个同伴从旁指点或切磋一二。”堂中其他人见不干己事,各自忙手中活计,桌边只留了朱、宣、何、柳四人,朱微道:“我课业不多,虽有外务要忙,但是每旬腾出一晚轮值还不打紧,不如我补了尚师妹的值缺......”一语未毕,何幼瑆驳道:“朱师兄精明处在外务,可并非雅擅丹青。”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柳洑想到之前听尚明靥提过她恋慕宣予,这番话自是针对自己而来,想到尚明靥退堂,唯一的女弟子又如此这般难以相处,不觉心头厌烦,一阵火起,冷声道:“简单之至,我跟你换。”言罢离开,径自取了尚明靥留下的一应画具颜料,在外堂角落桌上铺了桌布,一边调着颜料一边落下泪来,两颗小小的泪珠滴入碗中,涟漪不起,很快就消失不见。
      再到逢三,柳洑早早便去同散堂,想着只有自己,行囊便多带了几本书、几只果子。孰料,朱宣二人已在商议事情,见她来便停下,朱微言道:“以后柳师妹还是逢五来轮值,这日我替了尚师妹。”
      柳洑望向宣予,见他点头,心下烦躁,责问冲口而出:“你能保证她不来跟我啰嗦?不如我和朱师兄同值,还省心些。”朱微嗤的一声笑,宣予仍是神色冷淡,道:“以后不会有人来跟你啰嗦,况且,以后你有事可忙。分内之事,你推脱不得。”柳洑愣了愣,见朱微向自己点点头,便点头应下,眼见今夜无事可做,一会何幼瑆会来,想了想提了行囊赶紧离开。
      两日后,依旧例去堂中值守,宣予已在,见她来,开门见山道:“今年是我派创立八十载,九月初八忧黎祖师生辰那日会有庆典,冠礼也因此推到那几日。书院邀了地方父母官与一些名士来观礼,安无师父与安远师父商议文武两部来一场赛事,一是为了敦促弟子奋发向上,二是为了庆典添彩。”
      柳洑边听边点头,听至此处仍不知何意,不解的望向宣予,宣予深吸一口气道:“两位师父未定具体细节,只是交代下来,让我们与彣彧馆商议。之前商议结果是分文、武、蹴鞠三项。”柳洑皱眉道:“入院时弟子文武本就有侧重,文武于两部来说哪怕不比,胜负各自心中有数。”
      宣予颔首,慢慢道:“两位师父已有计较,修德院出文三题,仅限图、酒、物赋诗,明德院出武三题,仅限射书数。”柳洑心下明了,所谓术业有专攻,弟子入院择选时均试六艺,射书数三项文部弟子亦习之,与武部弟子相比缺乏的只是射术之准、算数之快,文部中有精于此项者与武部弟子抗衡不是问题;但文三题中的以图或酒或物配诗,虽非极偏僻少见,但于武部弟子来说却是短处,需时间心力,长期潜移默化,并非临时抱佛脚背上几首诗便可一蹴而就。至于蹴鞠,自前朝此风便久盛不衰,书院众弟子闲暇时常以此为乐,较技而已,胜算尚在可争之列。
      宣予见她皱眉头沉默不语,知她已明了其中难处,但是显然并未上心,而是一幅远观的愁态,便缓缓道:“文三题指明要三人参加,我必是要去的,储师弟算一个。”
      柳洑知道他口中的储师弟便是同散堂中的另一位师兄储千松,平日看他在堂内题字联句,算得上第一等才子,当下便连连点头,见他闭口不言,没了下文,突然反应过来,睁大双眼小心翼翼问道:“那另一位是......?”
      宣予直直望向她,眼中含笑,嘴角微微勾起,慢慢道:“姓柳名洑。”柳洑已有所感,便如头顶悬着一块石头,总抱了三分侥幸,石头不会落下或者误中副车,听到这话顿觉眼前一片漆黑,摇着双手,忙不迭推辞:“不行不行,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这事情我不行。”宣予也不做声,只等她安静下来才递过一张纸,柳洑接过,纸上抄录了近年来文武两部十次比试简况。
      宣予等她仔细看过一遍,问道:“单看往年文题一项,武部胜出者几何?”柳洑答道:“十中有二。”
      “单看武题一项,文部胜出者几何?”“十中有四。”
      “最后武部胜出者几何?”“十中有四。”
      宣予淡淡道:“你可明白了?”
      柳洑点头,知他用意,武题一项胜算较大,至于最后胜负,结果决定于蹴鞠,笑道:“看来宣师兄没打算赢文题?”宣予无奈叹气道:“不是不打算赢,赢固然好,输也无妨,不会影响大局,只是让你不要太紧张,平常心就好。”
      柳洑情知推脱不开,闷闷点头,忽得问道:“我该做何准备?”宣予一怔,略想了一想,道:“平日如何,现在照旧便好。还有近百日,不必太急。”柳洑点头,回到自己座位,拖过了书囊,照旧拿书来看。只见宣予又低了头写字,远远望去甚是工整,当下不再多言。
      整个夏日柳洑过得甚是忙碌,除了完成必要功课、分内洒扫便是在堂内帮忙,庆典所需屏风、窗纸新备了些,皆需题字作画,柳洑自知只有涂鸦之能不配雅擅之名,便虚心调色做些杂活,闲时看看书或与宣予闲聊。她一向知道自己不务正业,只喜杂学旁收,平日便也自娱自乐,岂料偶然闲谈之下,发觉宣予所知所学之杂之偏远在自己之上,常自偷偷遗憾:此君若性情少些淡漠,多些生气,当可引为平生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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