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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二回 经师人师 ...

  •   广涵正打坐调息,收神敛气,五感不及平时敏锐,且后窗不远处便是池塘,说什么也料不到会有人从此处下手偷袭。好在那剑寒气甚重,她察知危险,在剑尖离后心尺余时堪堪避开,狼狈滚到静室一角。打个照面,看清来人容貌,险些惊呼出声。
      云眷不容她喘息,招招均是杀手,广涵知道她手中乃是宝剑,不敢出手抢夺,只满室游走,寻隙去取兵刃。云眷看穿她心思,有意拦在她和兵栏之间,让她无法取剑。
      广涵看她一剑削来,闪避不及,头上发冠断成两段,满头长发遮在眼前,再听嗤的一声轻响,袍服下摆又被削落一片。
      广涵大惊之下打个唿哨,以内力送出,甚是清亮。云眷知道她向弟子示警,手下紧攻,广涵急跃向前,再一个起落,欲伸手取剑,脑后风声忽起,忙向旁侧闪避,只觉左臂一凉,中了一支袖箭,紧接着一阵寒气袭来,剑架颈中,再不敢妄动。
      云眷毫不迟疑,出手如风,点了她几处大穴,从怀中取出一段牛筋索,将她双手缚在身后,又在柱子上绕了几圈。广涵冷冷看着云眷,怒目而视。
      云眷从兵栏上取下一只长鞭,抖开足有丈余,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广涵怒道:“你一向欺软怕硬,喜怒无常,我哪知道你发什么疯?”
      “我欺谁软、又怕谁硬?!”云眷怒斥,随即点点头,道:“我平时确实总让你几分,你目中无人,飞扬跋扈,排除异己,说一不二。无论何事,只要你插手,你便独断专行,放眼整个别院,也就只有云锐师兄能让你忌惮几分吧?”
      广涵冷冷一哼,怒道:“我平日对你不假辞色,你便让我几分,弟子陈成,只因对你言语不敬你便杀鸡儆猴,当众杖责二十,怎么不是欺软怕硬!”
      云眷冷冷道:“那他可曾说过他在课室撕书掷笔,口出狂言?弟子群嘲,我若不罚他,何以立威?那陈成表叔,官拜员外郎,对吧?你偏听偏信,攀附权势,该不该打?”扬手甩出一鞭。
      广涵半分挣扎不得,只觉长鞭过处,身上火辣辣的疼痛,愤然问道:“那汪北呢?他不过是与同窗口角,你当众折箭羞辱,还不是恃权欺人?”
      “汪北?他辖制同窗,欺压贫弱,我确曾折箭,但是他用那支箭责打同窗,还曾将对方以石垫手,用木棍击打左手四指,以致那弟子手指血肿不堪,不能弯曲。他姨母嫁入望族,又对他疼爱有加,没错吧?广涵师父!”扬手又是一鞭。
      广涵急怒攻心,呕出一口血来,仍不屈服,道:“单文光呢?是不是你指使他偷画机括图?这种行径,简直无耻!”
      云眷不气反笑,道:“我如何指使的他动?我要那机括图何用?”
      “他曾想拜你为师,你将他拒之门外。而后你又送吃食加以笼络,他有求于你,必然甘心任你差遣。我本不想疑心你,可是他未被哪位同门收为入室弟子,也并未与哪位师长有过多往来,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确实曾拒他拜师,只因我天生懒散,天资有限,不忍有负所托。何况,不是我的,我不屑去拿,更不屑什么心机手段。别说区区一张机括图,就算是救命仙丹,我也不要。你信与不信,我就是这句话,你以己度人,可见心思龌龊。”扬手又是一鞭。
      广涵只觉伤处痛彻心扉,但她生性高傲倔强,死死咬牙忍住。
      云眷冷冷一笑:“再无话可说了是么?你只因有几分天赋,便恃强凌弱,目中无人。若无值得利用之处,你从不屑善待。我初入别院之时,你百般刁难,便似使唤奴婢一般,我敬你是前辈,但你不该把宽容忍让视为软弱可欺。”抬手又是一鞭。
      “弟子到别院就读,若有良材美质者,费尽心机也要挖到自己门下。你虽为师者,却巧取豪夺,毫无谦逊之德。你该不该打?”反手又是一鞭。
      “常自标榜自己耐心授徒,你自己门下弟子姑且不论,你对非你门下弟子呼来喝去,使唤如牛马一般。我告诫你:为师之德,并非仅仅是悉心教导良材美质之徒,能善待与你无关、地位实力远逊者才是真正的有德之师。你说,你配不配为师?”扬手,再出一鞭。
      “你收徒甚众,只授艺,不授德,教出来的弟子也如你一般,骄横跋扈。弟子曹胜,强买强卖,当街打伤小贩,对那小贩道忧黎弟子守一方安宁,给些钱财就已经是他的脸面,便是白拿也毫不为过。如此无耻之徒,是你的得意门生吧?”云眷怒极,再挥一鞭。
      “徐波,因与同门不睦,纠结你门下数人,将对方虐打致残。我与你理论,你门下数人口径一致,你反说我无中生有欺压后辈辱你门下弟子。安无师父为我分辨,你一口咬定他护短、被我蒙骗。那断腿弟子不良于行,无法继续课业,双亲来接时呼天抢地之惨,你可有耳闻徐波真的资质甚佳?初入别院时清萧师兄授他入门剑法,考绩是差。他出身当地望族,徐父一年之中便拜访你三次,你还敢说没有攀附权贵?遇到纠纷,你当真不偏不倚么?”抬手又是一鞭。
      “你选弟子或看资质,或论家世,便有差池,你也罔顾不论。你当真目下无尘么?你可曾想过,你凡是纵容一个劣行弟子,便有一个甚至更多弟子因你而无辜受屈!皆是人生父母养,爹娘怀中的心肝宝贝,你的弟子便格外高贵么?”一鞭随语声而至。
      广涵咬牙强忍痛楚,脸上添了几分茫然之色,摇头道:“不可能,你说这些不是真的。”
      云眷眼泪盈眶,怒道:“我那剑阁文库中,弟子赏罚皆有记载,或者该罚未罚,皆因你护短包庇之故。你真的不知么?郁盛明明见到那蒙面人,却只因一件旧事便把我往日对他回护之心揭过不算,还信口雌黄,你想都不想便信了他,说到底,他与你不过是一路货色。你贼喊捉贼,同正平一道诬陷我中饱私囊,勾结他人烧我手账。还有......安无师父去寻访卖家,查底账,你们......你们买通江湖杀手暗算他!”语声哽咽,怒火攻心,扬手出鞭,连连几下。
      广涵死死忍住疼痛,听到最后一句猛然抬头,哑声道:“不对,我没有做过!”
      云眷恨得咬牙切齿,抬袖狠狠拭去眼泪,嘲讽道:“那张义不是你门下弟子?当日押送我去禁室,他身为领头弟子,对别院中同窗呼来喝去,连带对我出手推搡,若非云锐师兄出手相护,岂不是还要拳脚相加?昨夜我跟踪他到同散堂,亲眼见他与江湖匪类相会。他言之凿凿,说是师父授意,求助于匪类,把截杀之人身边东西带回来,他师父难道不是你?他们截杀之人不是安无师父还会有谁?你没做过?你授意他做和你亲自出手有何不同!”一语罢,出手扬鞭。
      广涵胸中气血翻腾,大口喘息,急切道:“真的不是我!刚才你历数我各项罪状,我......无从辩解,但是勾结匪类,杀害同门,我不认,死也不认,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虽知自己门下弟子仗我之势难免骄纵了些,品性却不失纯良。但若你适才所言徐波、郁盛、汪北等人行径确属实情,我......真的不知弟子还能背着我做出何事。我容得下人嫉恨,但不容人冤枉!”
      眼见云眷目光凌厉,瞪着自己,直似面对生死大仇一般,心中一横,厉声喊道:“云眷,你信我一次。我自年少便在忧黎,至今二十六载,早就绝了俗念,只以忧黎为家。我苦练武功,选拔弟子,悉心教导,我不止想做内门弟子第一人,我更想忧黎强盛,傲视群伦。若我手下弟子真有这般丧行失德之举,不用你出手,我自己便会清理门户。我虽不如你一般执掌院务、手握赏罚,但我爱护忧黎之心不比你少。我知道安无师父素有德行,又将别院打理得井井有条,我虽与他不甚相投、偶有龃龉,可我敢说我对他从无加害之意。”
      眼见云眷默默垂泪,伤痛欲绝,广涵目眦欲裂,嘶喊一声:“云眷,你信我!”
      “......她性子最是高傲,盛气凌人折辱同门她做得出来,但是这种构陷之事她当不屑为之。”镜封之语犹在耳边,若掌门师尊所言不错,她不屑陷害同门,那以她性情之傲,安无师父之事......难道真的与她无关?
      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合拢,云眷回头,见是成渊。
      成渊走到她面前,轻轻道:“云眷师父,我自前些时日回别院,一直随广涵师父传授剑法,这件事她并未参与其中,而且以她性子,也断然不会做这种事。师父,您信不信我?”
      云眷再思索片刻,脑中杀念慢慢消散,扬鞭指道:“此事不明,我先放过你。今夜过后,我若留得......若我得知你与安无师父之事有关,便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再来讨个公道。”虚甩一鞭,看了成渊一眼,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成渊走到广涵近前,抱拳拱手,道:“师父,弟子得罪了。”急出手指,又补了广涵周身几处大穴,再将牛筋索紧了一紧。转身从兵栏上取下长弓箭筒,试了试弓,将长剑挂在腰间,又取了一柄匕首放入怀中。
      广涵看他作为,不敢置信,愣愣看着,脑中灵光忽现,惊呼道:“成渊,刚才我出声示警却无人至,是不是你引开了众弟子?”
      成渊不语,默然点头。
      “居然是你?怎会是你!”广涵一脸茫然,痛心喃喃:“成渊,楚苍梧!自你入别院之始我便对你加以青眼,悉心栽培,八年时间,如今你文成武就,乃是后辈弟子中最出类拔萃者,你......便是这样回报我么?”
      成渊再沉默片刻,缓缓道:“师父,弟子请问一言:若是弟子资质平庸,你可会对我青睐有加?若是我对你而言毫无价值,你可会悉心栽培?”
      广涵一时语塞,耳听成渊又道:“我入别院本是投奔云眷师父而来,师父你初见之时便对我大声呵斥,后来我比剑胜出,你又百般招揽欲收我为徒。你如此行径,前倨后和,与巧取豪夺有何区别?”
      “我剑术每有精进,你不吝夸奖,但是却会更加贬斥落后的诸位师兄弟。所以,弟子的饭碗中被人掺过泥沙,吐过口水,弟子曾经寒冬腊月天被绊马索吊在滴水檐下,也曾被人联手从经楼楼梯踹落,摔得鼻青脸肿。有次中了暗算被虎蝎蜇手,握剑不稳,师父您视而不见,只一味厉声斥责我心神不专,云眷师父只是帮我涂了伤药,也遭您一顿抢白。您从来只当我是手中最利的一把刀,对吧?”
      广涵怒道:“我从不屑以小恩小惠邀买人心,何况你怎知云眷她不是看中了你的资质刻意笼络,你怎知她不是看中你的家世刻意示好?”
      眼见成渊眉间似笼着一片乌云,直似要降下冰雹一般,广涵认识他数年,只见他恭顺谦卑,从未见他如此骇人的模样,讶异之下,再不能言。
      “弟子拜入忧黎八载,师父您只督促武功,从未问过我家中之事。您可知我如何识得云眷师父?”成渊语音哽咽,沉声道:“那年云眷师父游历,在一处茶楼被小伙计端的热茶烫伤,那伙计年幼,还是个孩子,被掌柜虐打,伏地不起,手压在碎瓷上......云眷师父出手教训掌柜,为那孩子讨要工钱,带着他买米、买肉,倾囊相助,又教了千字文,传了剑谱,让那孩子不必总是做粗活谋生。那年,孩子十岁,家中有一位疯癫母亲,一个哑巴弟弟,还有另外三个稚龄弟妹,茅草盖不满屋顶,严冬无纸糊窗。遇到云眷师父那日,孩子吃了记忆中第一顿饱饭,但他不愿白白受人恩惠,甘愿卖身为奴,侍奉左右,师父坚持不需报答,让他好好照顾母亲与弟妹。您说说看,云眷师父图谋什么?”
      “若是那日我没有遇到云眷师父,或许今日我还是茶楼伙计、酒肆小厮,被人呼来喝去甚至拳脚相加,只为两餐温饱、片瓦遮头。若那日去茶楼的不是云眷师父而是师父您,想必您也是一副清高自诩、目下无尘之态吧?面对一个乞儿般的小厮,想必您连看一眼都不屑吧?”
      广涵神色略显慌乱,底气也弱了些,道:“可是我终究是你的授业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怎能背叛我?”
      “师父您还记不记得,去年上元节刚过,弟子们陆续返回别院。弟子钟侍,为父亲钟大人原配所生,年幼时生母病逝,父亲续弦。继室夫人凶悍,从未善待于他,那日钟夫人在山门处当众责打,钟侍跪在上山的石子路上,苦苦哀求亦不能免,云眷师父义愤之下回护钟侍,钟夫人跋扈不得,当众难堪。我随您外出恰好路过,您还记得您说了什么?”
      广涵皱眉,沉思片刻,面色灰败。
      成渊盯着她,冷冷一笑,道:“您不顾当时有往来弟子围观,怒斥云眷师父‘天地君亲师,师排最末,父母长者管教子女晚辈,岂容旁人置喙?授业师父尚且管不得,何况你不过是一个掌事师父!钟夫人不但是钟侍之母,更是官眷。云眷,你如此行径,罔顾人伦大常,枉读圣贤之书。’云眷师父曾说过,无论我身处何处,她都视我如子侄,如今弟子为了护着自家长辈而背叛师父您有何不对?这是师父您教我的!”
      “您向来喜怒随心,只因云眷师父处处忍让,您稍不顺意便对她大声呵斥,从不在意旁侧是授业师父还是新来的弟子。她年纪轻轻执掌院务本就不易,再如何尊上惠下、端正自持、勤勉院务也有弟子瞧她不起,为何?只因世人皆势利。您虽未伤她发肤,但是言语诛心。您可知那群纨绔子弟在课室公然道云眷师父不去相思楼执壶太过可惜,白白将一段风姿掩在了笔墨经卷之中。她心中是何感受?她端庄近似刻板,平白受辱,原因何在?公道何在?”
      眼见广涵面如死灰,成渊勾起一侧嘴角,笑道:“您是我的恩师,授业解惑,弟子铭感五内,您若有了难处,弟子就算豁出命去也绝无二话。可是您知不知道云眷师父是我什么人?”他慢慢转过头去,红了眼眶,道:“云眷师父是我的开蒙恩师,于我而言,恩同再造。忧黎,虽是我跋山涉水而来,但在我心目中,却是云眷师父携了我的手,一步一步行至此处。”
      广涵闻此,无力靠在柱上。成渊双膝跪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云眷师父留在忧黎,我还是成渊,若忧黎容她不下,世上便再无成渊。师父,谢您多年来悉心教导,以后若有机缘,弟子必当回报。”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双手前揖,以额触地,三拜而起,决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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