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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回 明珠按剑 ...

  •   五年未见,宣予面颊丰润了些,气度更添高华,发只半束,用一枚糯玉冠整齐挽住,身着月白色织锦薄棉袍,越发衬得君子如玉,见她来到,微微颔首。
      云眷打横坐下,从提篮中拿出各种小食。安无哈哈一笑,道:“你二人好好聊聊,我去交代厨房准备夕食。”喊了一旁侍立的弟子一同离开。
      宣予揖别安无,转过头来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往外拿东西,小竹盒、小巧的油纸包、掌心大小的粗麻口袋等密密麻麻摆在案上,足有十几件,摆放好后又逐件掀盖拆绳,宣予不言,只默默看着。一别数年,眼前之人红颜绿鬓,冰肌樱唇,容颜未改,气质却截然不同。年少习艺时虽也是避世的性子,孤僻中尚透着几分呆愣,今虽逢新丧,眼神尚有几分呆滞,神情却是清冷中透着几分决绝......
      眼看她终于停手,抬眼看向自己,低低唤道:“宣师兄......”嗓音沙哑,宣予只觉心被加了盐粒的粗砂狠狠揉过,揪成一团。因素知她本性刚强,便抱定她既不提我便不问的主意,微微一勾唇角,轻声问候:“云眷师父,别来无恙否?”
      云眷先是一愣,看他满脸笑意,表情一如少时,噗嗤一笑,却也不禁落下泪来,想着客至不易,忙抬袖悄悄拭去。宣予只做不见,手指轻点着太阳穴,一副纠结之状:“那该怎么称呼你合适,若不入乡随俗跟着弟子一起喊云眷师父,那只能循着旧时称呼喊你柳......”
      云眷正捧了茶盏喝茶,听到此处猛地将茶盏顿在案上,急急打断道:“叫我云眷便好,安无师父也是如此称呼。”略顿了一顿,轻轻道:“我已是忧黎派入门弟子,再非寻常求学的外堂门生,昔日称呼......以后不必再提。”说罢,将两样糖果往前推了推。
      宣予看着面前的桂花糕、糖炒栗子、菱角松果包、糖元宝,皆是昔日在同散堂时二人聊天磨牙吃过的零嘴,只是那时每次只有一两样,决不似眼前这样琳琅满目如同开了个杂货铺子一般。心下觉得好笑,打趣道:“这是要省一顿夕食么?”先拿了一颗糖元宝送入口中。
      云眷看了看满案吃食,赧然一笑,随即毫不示弱地抢白道:“宣师兄好大的架子,人未到,信先至。云常山宣氏驾临忧黎别院,希扫榻相候倒履相迎。我自然不敢怠慢,每日忙完琐事,寻空闲下山,去各家楼斋庄铺中搜罗公子的心头好。若非近日雪天路滑、我人单力微,必要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斋戒沐浴焚香祷告才敢恭迎尊驾。”
      宣予上下打量她两眼,支颐皱眉,望着屋角点头而叹:“幸好幸好,可怜可怜,唉!”
      云眷素知他装模做样之后必有惊人之语,也不接话,只捡了一枚栗子来剥,时不时横他一眼,竖起耳朵候着下文。
      “幸好我少时所遇皆是良师,可怜如今这些后生晚辈摊上这么一位蛮不讲理恶行恶状偏生又伶牙俐齿的授业师父,这日子可要怎么熬,唉,可怜......”
      云眷扭头望去,看他一本正经地做出苦大仇深的模样,瞪了瞪眼,一手握着栗子轻扬,朝他面颊做投掷之状。宣予抿唇一笑,抬起衣袖轻遮面颊。少顷,二人齐齐相视而笑,知道少时情谊尚在,心中均是一暖。
      忽有弟子来报,道夕食已备好,安无师父请二人移步暖阁。云眷当先引路,只见案上已备下几样精致小菜,阁中炭火燃得正好。
      二人刚入座,弟子报有人到访,现正在待客小厅候着。云眷问来的是何人,弟子摇摇头道:“来人并未言明身份,只说是师父的四叔派他来送还马匹,另确认师父安然归否。师父可要移步一见?”
      云眷垂头失神片刻,慢慢道:“你去转告来人谢他辛苦奔波,我已平安归来,正在席间待客,多谢四叔挂念,然后好好送他出去。”
      弟子领命而去,云眷默然垂首,胸中似有愁绪万千。宣予知她伤怀,反客为主,先举箸而食,时不时玩笑几句,云眷碍于待客之道勉强动了几筷,奈何心中郁结,食难下咽,静静看了对面之人半晌,似有话要说,张了张嘴终究未发一言,只红着眼眶歉然一笑。
      宣予知道她向来心思重,又适逢新丧,自是难以开怀。见她刚才掷栗贫嘴的顽皮之态便如昙花一现,心知不宜久留,随便用了些饭食便起身告辞,临别之时道明日夕食再来,云眷点头应下,歉然相送。
      第二日,与安无师父忙碌了整日,清点留院弟子,安排轮值,又与其他几位同门在书院中细细巡过一遍,检查了经书典籍等规整无缺,将灯油烛台收拢在一处,又在空旷显眼处置了几口水缸,盛水八分满,一间一间锁了,只余下几位同门与弟子长留之处。
      安排完诸事天色已暗,弟子来报膳房已备好夕食,几人正待去用,却见宣予一路问询而来。此时出入书院者甚少,知客弟子清楚记得此人乃是掌事师父故人,故而并未事先通报。
      宣予仍是昨日装束,只多提了一小坛酒。安无见状,唤过值守弟子细细吩咐了一番后与其余几位向膳房而去,唯留云眷相陪。云眷浅浅一揖,赧然道:“昨日仓促赶回,未全礼待客,师兄莫怪。”
      宣予扬扬眉毛,轻轻点头,问道:“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如何补偿?”
      云眷歉然一笑,道:“昨日是我礼数不周,今日师兄既带了酒来,便是舍命也要相陪的。”
      “昨日初临,隐约见东北角似有一湖,湖上有亭。此时暮雪衬月,料想风景颇佳。便去那处,如何?”
      云眷想了想点头应下,寻出几件酒器用提篮装好,披好斗篷,当先引路而行。暮色之中望去,到处白茫茫一片,她在此数年,这湖心亭自是极为熟悉,春赏花、夏听虫、秋观雨,但在冬日雪夜这般踏雪而行却还是第一遭。
      岸边有石块通往湖心,二人不急便慢慢走。湖面早已结冰,因过去数日连降大雪,冰层已是不薄,在淡淡月光之下,泛着清亮的银白色。冰面偶有枯黄残叶,依着北风在冰面上游荡,轻轻作响。
      云眷轻轻踏上冰面,足下轻点,慢慢前滑。她轻功超卓,在冰上借力前行更显飘逸。宣予不言,轻轻勾了嘴角,踏石伴她向前。
      凉亭中石凳上铺着棉垫,石桌上也铺了厚厚的桌披,四周挂着厚厚的帘幕,仅余入口。因书院中平日便有名士鸿儒来去,故而便是凉亭也布置得颇为雅致。
      二人刚放下手边诸物便有两名弟子前来,一个拎着一只小小火炉,炉中炭刚燃,隐隐透出红色,另一个提着大大的竹篮,篮中不断有热气冒出。弟子打开竹篮盖,取出四碟精致小菜,再取出用做隔层的篦子,捧出一只有水的石釜置于火炉之上。一切布置停当,两人行礼退去。
      云眷从自己带的竹篮中取出酒盏酒壶,又从釜中取些热水温酒。酒入白瓷素杯,清澈透明,一阵芬芳馥郁之气迎面而来,云眷略饮一口,轻摇素杯,见杯中酒轻柔来去,挂壁有不舍之态,不由微微失神,问道:“这是红曲?”宣予不答,只举杯浅笑,一饮而尽。
      云眷慢慢呷着酒,道:“还记得入院求学那年除夕夜,合族共聚,四叔带回几坛红曲。那一次年节后我自家中归来,四叔又格外送我一坛。刚回书院葛师兄便邀齐了诸位同窗共进夕食,几位师兄分头下山采买,我拿出从家中带的吃食酒水,其中便有那坛红曲。”
      宣予看她似是在对着自己回忆往昔又似喃喃自语,想到昨日她心神不宁,不仅微皱了眉头。本以为离别的这数载之中她改了一副脾性,可是昨日与今日见安无师父与诸位同门看她也含了一脸莫名其妙之意。怕她又被心魔所摄,伸手在她面前晃晃,打断她思绪问道:“你可知我第一次喝红曲是在何时?”
      云眷回过神来,托腮懒懒答道:“我如何知道?记得你在书院的最后一次年节归来我请你喝酒......不对,再早......难道是当年同散堂比试那次,做了彩头的那坛?”
      宣予放下酒杯,摇摇头:“非也。我第一次喝到红曲便是你入书院后头次年节归来那日。”
      云眷愣住:“那是......”
      “不错,就是你那坛。那日你们同窗相聚之后,柏风离开膳堂时在同散堂与我巧遇,便对饮了一番。”
      云眷撇撇嘴:“后来也未见你提起,更不见你言谢,今日之酒我也不必谢你,只当是连本带利收了旧债。”说罢,饮尽杯中酒。
      再问起这数年来踪迹,宣予一一作答,两人便如昔日在堂中一般,天南海北无所不聊。只是宣予这些年来四方游历,诸般风物一一亲见,比之书上读来大是不同。云眷托腮支颐,听他娓娓而道,偶发疑问他便讲得更细致些。后问及她这数年中饮食起居、授何课业,云眷不愿多言,轻轻带过,只捡了些趣事来说。她口齿本就伶俐,宣予又是昔日无所不谈的好友,一时间,宾主相谈甚欢。
      北风渐大,怒吼连连,吹散了空中浮云,月色更显皎洁。湖心亭入口朝南而开,算是一个避风的所在。二人谈到昔日初入忧黎习艺时年少轻狂,一套入门的凌云剑法咬牙苦练,盼着终有一日腰佩长剑,仗义行侠,遨游天下。入书院时人人皆有一番抱负,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忙忙碌碌度过此生而已。
      二人习艺虽差了两年,但是弟子课业相差无几,谈及昔时习艺之事,云眷心中感慨,出了湖心亭,掠到湖边折下一只长长枯枝,在冰面上舞起剑来。
      宣予站在亭口,负手而观,如今走南闯北,功夫虽放下了不少,但是剑法一招一式莫不牢记于心。这套入门剑法本就以轻功为基,她于轻功颇有天分,且在此授业数年,招式深得“凌云”之精髓,借着冰面光滑,飘逸之态更增,眼见她微呈醉态,与其说在舞剑,倒不如说持剑起舞更恰当些。
      云眷酒气上涌,随意挥洒。宣予看那冰面之上一个素色人影越舞越急,亭外四周未掌灯烛,只有淡淡月光伴着人影起落,潇洒回环。
      剑法终了,云眷随手抛去枯枝,收势轻轻掠回,仰首笑问:“如何?”
      宣予缓声道:“爧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回身入亭落座。
      云眷随之入内,惆怅道:“我如何能与公孙大娘比?”也不去饮酒,屈膝蹲身,将双手置于石釜上,石釜温热,一脸心满意足之态。
      宣予默默旁观,记起也是一个冬夜,她初入同散堂,自己取柳叶青瓷盏给她在堂内饮茶之用,刚回内堂便见她手置釜上,暖着僵硬的手指,满脸惬意,恰如一只贪暖的猫儿。此后一年多,每次轮值时看书或是作画临字冷了她便是如此情态,忆起昔日时光,心下一阵柔软。
      “家中亲人可好?”
      云眷点头,轻声道:“一切都好。”
      “记得你有一个妹妹,叫......”
      “小名珺儿。”
      宣予点点头,摇头晃脑道:“颜如美玉,形若君子,对否?”云眷轻笑点头:“珺儿确实颜如美玉。”顿了一顿,续道:“到明年四月底,珺儿便是七岁,现在有......这么高了吧。”抬起右手比了个高度,不确定地又往再高处比一比。
      宣予看她如此,心中已是了然:“你不常回家?”
      云眷摇摇头,轻声道:“父母妹妹日子过得顺心遂意,虽不常回,但知他们安好,心中便无挂碍。”略顿了顿,迟疑道:“何况我这年纪,在乡邻中已是为人父母,每每归家便有三姑六婆登门,颇扫父母颜面,我也不自在,待在书院也免去许多尴尬。”
      其时坊间女子婚配大多以及笄论,行过笄礼后便可谈婚论嫁,不少名门望族甚至早早便物色人家,订下亲事,只等及笄便嫁。宣予知她及笄七年有余,确实已不再是最好的年华,便转过了话题问道:“以后有何打算?”
      云眷抬头,眼中带了疑问,喃喃道:“以后?”
      宣予轻轻问道:“难道你想一生守在这别院?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难道你想一生独行?”递过一杯温酒,云眷也不起身,只伸长了手臂去接,听他发问,怔了怔,垂头沉吟,轻轻道:“以后如何我从未想过......师兄你呢?”
      “我?立业之后成家于我再自然不过,我若娶妻......”宣予斜睨了她一眼,拉长声音道:“古人有训:娶妻求淑女。我若娶妻,必要身出名门,识文断字才好。”
      叮的一声脆响,云眷手中一抖,酒盏落地,裂成数片。
      云眷也不抬头,一只手软软垂在膝头,一只手仍按在釜上,低头沉思,喃喃道:“娶妻求淑女......一定要是名门淑女么?”
      宣予看不到她神情,轻笑道:“那是自然,古人训,不敢违也。”云眷垂头不语,良久,抬头与他对视,双目中泪光莹然,宣予见状不禁错愕。
      云眷缓缓起身回到座位,任由泪珠滑落,视线倒清晰了许多,借着亭中烛光打量宣予:虽一派风神俊朗,面上却难掩风霜之色,棉袍半旧,袖口已磨得微微起了毛边,抬手间白色里衣袖口镶边颜色微显黯淡,知他生计不易奔波辛苦,心下难过,转过了目光,望着亭中一角,轻轻问道:“不是淑女、亦非名门你可愿接纳?”
      宣予握紧酒杯,只紧紧盯着她,皱眉不语。
      云眷听不到他回应,虽未回头,但也察觉身周似乎冷了几分,心中一痛,咬了咬嘴唇,再轻轻探问:“世事本就艰难,粗茶淡饭,简衣素衫,不好么?”
      忽听啪的一声,云眷转头看去,只见宣予手中酒盏破碎成片,双目直视自己,目光中满是决绝冷厉,一丝表情也无。云眷自与他相识以来,只见他温雅淡定,从未见他如此形容,知他已是气极。
      宣予霍然起身,也不顾掌心有血珠滴下,拂袖而去。碎瓷被衣袖拂落地上,又是一阵清脆声响。云眷心中大痛,只觉万般悲苦袭上心头,伏桌而泣。也不知过了多久,寒意透骨而入,抬头看时,烛炉俱灭,出得亭来,万籁俱寂,明月清辉,更显凄清,天地间似只剩了自己,又有一人抛下自己,去了......
      信步而走,回到住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和衣躺下,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喉中一阵干痛,只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窟,揽镜自照,双颊潮红,眼睛却异常明亮,知是染了风寒,也不以为意,披上外衫,向剑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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