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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回 叶落缘何 ...

  •   柳洑细细打量,见那画卷色调柔和,气韵甚是清雅,笑问道:“这画是今春所作吧?”
      邱不得一愣,问道:“何以见得?”
      “邱师弟当日那幅紫玉赠珠已是佳品,这幅兰图用色、气韵却又高出一筹,玉兰花期只在二三月间,所以我断定是今春所作。”
      邱不得点头笑叹:“师姐好眼力。今春休沐之日不得与同窗外出踏青,路过一处荒园。夕阳杂草,春虽已至却难掩荒凉,唯有这一株玉兰,虽花期将尽,却迎风傲立。心有所感,便画了下来。不得虽研习画技,奈何诗文稍逊,请同门师兄弟来为我定题点睛,总是差了些,难以抒我胸怀。依师姐所见写什么好?”
      柳洑看着那画中景色,徐徐道:“若论贴合画意,莫若太白那句‘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邱不得竖起大拇指,赞道:“师姐好文思,之前不得求教程夫子,夫子说的也是这两句。”
      “虽贴合画意,却不合师弟心意,对否?”
      邱不得朗朗一笑,昂首道:“画中这园子荒废许久,杂草丛生,夕阳斜照,一派萧瑟。这株玉兰虽逃不过天时,但那迎风傲立之姿委实令不得心折,便是来日零落成泥,其魂不灭。”
      看那夕阳晚风中的花瓣经邱不得妙手竟隐有跃跃之姿,柳洑心中一动,提笔蘸墨,在案上题了两句,笑道:“柳洑冒昧出手,不知邱师弟合意否?”
      邱不得看她题的是“兰之将谢,振翼为蝶”,仿佛可见有蝶栖枝头,翩然欲去,便如自己说花虽落魂不灭一般,留给人无限遐思,想到此处,不禁拍案。再看看柳洑的字体,摇头轻叹一声,自己提笔在图上落下这八个字。写完后再看了几回,越看越是满意,一边候着墨干一边笑道:“师姐一句点睛,按说连字也一并题了才好,可是师姐这字......太过桀骜决绝,和我的兰图格格不入,我谢师姐一杯茶可好?”
      柳洑笑道:“你的画自带清雅之意,便是让我题字我也是不敢唐突的,若配字......还是簪花小楷最好,我只叨扰一杯茶便了。”
      邱不得端来两杯茶,自己先取一杯,饮下一口,示意柳洑。柳洑点头示谢,茶刚到唇边,再熟悉不过的幽凉气息扑面而来,竟是蕃荷叶茶。茶仅微温,轻饮一口,那股幽凉之气慢慢过喉、入心,伴着一呼一吸弥散开来,连脑海中也是一片清凉。
      “师姐说这茶如何?”
      “甚好,邱师弟也喜欢这茶?”
      邱不得轻声笑道:“少时家父管束甚严,盛夏严寒习字作画,一日不得松懈。那时盛夏盼冰盏,严寒盼火盆。家中厨娘是南地之人,煮得一手好茶,我最爱喝的便是这蕃荷叶茶,困倦、心浮气躁之时可提神醒脑。求学在外,每每离家便带来一些,看来师姐也爱此茶?”
      柳洑浅饮一口,轻轻道:“前年冬日,我在同散堂中初次喝到,那是一位好友从家中带来。后来成了习惯,若在集市看到便买上一些,放于堂中,每逢疲倦困顿时便做茶饮,只是已有许久不曾喝了......”
      邱不得见她神不守舍,似是在品茶,又似在追忆过往,想想昔日所闻所见,不禁摇头暗叹:这位师姐是性情中人,只是性子太过冷淡,若是活泼些,或许能得一世轻松自在......
      柳洑忽地回过神来,惊觉失态,连忙致歉,起身告辞。邱不得彬彬还礼,送她出门,二人踏落叶而行。
      到了月亮门边,柳洑转身道:“邱师弟请留步。”
      邱不得望着满地落叶,问道:“师姐你说叶落缘何?”
      柳洑想了想笑答:“自然是因秋至,叶也到了该去之时。”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人生际遇无常,去留并非人力可挽。”
      柳洑心中大惊:“邱师弟你......”
      “当日两院比试,懂不得画者寥寥无几,不得侧目旁观,明德院中只有二人,后来虽再无往来,不得心中却一直引为知己,师姐便是其一。另一位不得无缘请教,虽奔前程而去,有缘自会相见。师姐说呢?”
      柳洑沉吟不语,数月来心中烦闷,无所依托,一直以为是自己性情浮躁所致,孰料却是这仅有一面之缘的邱不得一语中的,自己所思所想不过是......抬头看去,邱不得眉目清雅,举止从容,如拂面清风,当空朗月,此刻悄立无言,低头浅笑,神态谦和,似不欲令己难堪。她本就聪慧淡泊,于情缘之事颇为通达,郑重拱手一礼:“邱师弟一语惊醒梦中人,柳洑在此谢过。”
      邱不得仍是一幅谦谦之态:“只因师姐是性情中人,不得才妄语一番,师姐不见怪就好。”见柳洑欲去,拱手道:“师姐若有闲暇,彣彧馆随时欢迎。”柳洑再次谢过,告辞离开。
      出了彣彧馆,沿石径信步而行。不知是秋日凉爽还是那盏蕃荷叶茶清凉,胸中烦闷之气淡去,但觉美景如斯,不可辜负。
      此后课业之外照例习字、读书、练剑,闲暇之时偶尔去彣彧馆,若邱不得不在,便留书或请人转告。邱不得不必习剑,课业多是案头功夫,有时得闲了便候在柳洑课室外,两人或是论诗或是谈画。邱不得雅擅丹青,柳洑虽画技不佳,但将自己心中的诗文与他切磋,文思颇见进益,邱不得下笔也更见意境,二人均是心思明澈之人,交情日益深厚。
      某日课业才散,曲溯往她面前案上扔下一封书信,扭头离开。柳洑见封皮无字且未封口,不禁愕然,待回了住处便打开来看。内有一张素笺,白纸黑字:“柳君妆次:余自流芳亭一叙之后,如遭恶咒、迷心窍。人皆不解君何德何能,竟以乖戾之性、蒲柳之姿令余长夜忧思、良日辗转。得同门良言,今日回首,如噩梦觉也。自今日起,余将专心课业,习一技之长,汝亦不能分我心也。昔日厌憎之恩,来日必拜君赐。曲上。”柳洑看后,只觉一股寒意自指尖蔓延,直至心底。怔怔看着,一滴泪滴上“曲上”二字,墨迹晕开,渐渐变干。良久,折好素笺,塞进信封封好,与自己日常信件归在一处。
      此后,柳洑越发独来独往,不苟言笑,除课业外,无事便不再与同门往来。几位同门见曲柳二人闹僵,口耳相传,均知内情,除葛柏风尚能超然旁观外,其余六位对柳洑或抱怨指责或冷眼相对,柳洑心灰意冷之下益发孤僻。
      这一日,在住处做完功课,刚捧起一卷书便听到叩门声。“我进来喽。”一语未毕,尚明靥推门而入。二人许久不见,柳洑颇为惊喜,侧头斜睨着她问道:“可算想起我了?”因孙师兄与宣予、朱微等同年入书院,今夏学成离开,尚明靥诸多不舍,二人恨不得时时一处,柳洑见她自然少了许多。
      听柳洑如此调侃,尚明靥吐吐舌头笑道:“你别生气,我这不是来给你赔罪了么?”说着捧出一只小白瓷钵。瓷钵以草皮垫底,钵底一角放了一只小小花盆,花盆径长寸许,塞了几块小石子,石子缝中几株水草探出头来,随着水波荡漾轻轻摇曳,几尾小鱼穿梭来去,好不快活。
      柳洑探头看去:“这是什么?”尚明靥笑道:“这是我送你的。喜欢吗?”柳洑看那瓷钵亮白,草皮碧绿,红鱼轻灵活泼,整个画面鲜活生动,不由点头道:“喜欢是喜欢,可是......”
      “喜欢就收着,还可是什么?”
      柳洑皱眉愁道:“可是我不会养啊,你看我这房中只有我一个活物,我最怕养小鱼小鸡花花草草了。”
      尚明靥翻了个白眼,拍拍胸口道:“我还以为什么事情,放心,很好养的。每旬换一次水,你吃笼饼、酥饼时撒些饼渣就行。天气晴好时搬出去晒晒太阳,天冷了多加个炭盆。”见柳洑还是皱眉纠结,叹了口气问道:“你还有什么顾虑?”
      “我怕......在我手里养不好......怕养死了,心里会难受。”
      尚明靥闻言,双手叉腰,再叹口气:“我已经拿来了,怎么办?总不成我再搬回去。这是前两日我和孙师兄在山下市集看到的,不小心买多了,只好分个小钵,麻烦你一回。你只当是帮我养着好不好?好不好嘛?”
      柳洑被她抓住衣袖晃来晃去晃得头晕,只好应了,数了数,皱眉道:“一共七条,我暂且帮你养一阵,不成了就给你送回去。”尚明靥见她应了,很是开心,说孙师兄还候在园外,笑着告辞。柳洑送她出门去,回来继续犯愁。
      转眼又近年节,柳洑看完考绩便着手收拾行李。旁的还好,那钵小鱼不便带回,左思右想,只好去麻烦了安无师父。安无师父正在暖阁中看书,见她捧了一钵鱼来托付,暗自无奈,苦笑着答应:“好,你离开这一月,我且帮你照看。但是安无师父可不敢保证养得多好,只能尽力而为。”柳洑闻言颇为欢喜,道:“安无师父肯出手相助弟子已是分外感激。”收拾了住处,照旧被柳叔接回家去。
      几月未见,珺儿长大了不少,眉心点了一点朱砂红,衬得圆圆的小脸宛若上等白瓷,也显得眉目更加分明,快满八个月,已能坐稳了。她被安放在暖阁地炕上,身上穿着薄薄的软缎袄裤,身周放了几个羽枕,随侍的嬷嬷在小杌子上做着针线,柳洑就堵住炕边陪她玩耍。
      柳洑取过摇床中放的拨浪鼓一摇一晃地逗她,听到扑棱棱的响声珺儿便开心地咧嘴一笑,露出上下共四颗小门牙和光秃秃的牙床,笑到得意时山根处微微皱起,越发显得俏皮可爱。每每见柳洑拿了什么得趣的玩意便伸出小手来要,待自己拿到手了见无趣又抛在一边不理。柳洑虽见过二婶三婶家孩儿,但也只是近处看两眼,从未陪伴过。此时陪妹妹玩耍,说不出的喜欢。
      丫鬟过来给柳洑碗中添茶水,离开时无意间碰到了风铃,铃声清脆,引来珺儿注意,伸出小手要拿。那只彩羽风铃还是珺儿满月时自己在书院山下买来的,已经固定在窗前。柳洑伸手抱起珺儿要去窗边看,旁边做针线的嬷嬷赶紧放下手中活计,从她怀中抱过珺儿。
      柳洑愣了一愣,笑道:“嬷嬷且去忙吧,我抱珺儿去看便好。”那张嬷嬷笑了一笑:“小姐尊贵,还是我这老婆子来吧。我抱了一辈子孩子,最是有经验的。”
      柳洑听了这话微感刺耳,勉强笑道:“我总算是习武之人,比不得一般的闺阁小姐,哪就那么尊贵了?再说这是我妹妹,我抱抱也是应当的。”
      张嬷嬷笑得讪讪的,低声道:“老婆子是说珺儿小姐尊贵,怕......怕摔了。”见柳洑脸色苍白,稍稍添了两分笑意,道:“也是怕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没抱过孩子,平日小姐也是我们几个嬷嬷轮流抱着,家里这些丫头都没抱过小姐。”
      “张嬷嬷说得是,不单是你,家里这些丫头都没抱过珺儿,到底年纪轻,比不得年老的嬷嬷们有经验。家里要写门联,你爹爹正寻你,就在小书房,去练会字吧。”柳母一边说着一边抱过珺儿,柔柔地与她说着话。柳洑沉默片刻,轻轻应了声是,转身离去。
      出了东里间,再走几步就是小书房。父亲在写对联,身周一片红色,有裁好的空纸,也有写好晾着的,书案上、炕桌上铺得满满当当。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每逢新岁总要写上许多门联福字,或贴家里,或是送人。二叔三叔两家不亲笔墨,每年都来讨要,近些年家中成了家有体面的下人也常讨上一两副贴到自家门上。双亲待人素来宽和温厚,一贯好说话,加之年节喜庆,只要求上门来无有不允,这两年家中讨字画的越发多了。
      柳洑看父亲心情颇佳,心中欢喜,便挽袖研起墨来。忆起去年年节之前,自己料理家事,还买了几瓶敞墨,也不知鱼跃斋那位掌柜如今还做不做。看着这室中晾着的一副副门联,思绪早已飘飞到几十里外。想当初堂中也是这般字画满眼,只不过绝不是眼前这般温暖奢华。堂前堂后皆有池,极是空旷,窗外虽也有树,却难挡北风。每到冬日,堂中甚冷,师兄弟们题字作画都爱时不时朝手上哈口热气。堂中多用常见的素纸,墨也是山下坊中寻常的墨锭,绝无描金带彩,偶有裂缝。砚台或石或瓷,做工质朴简拙,不甚讲究,自己常用的笔更是近似全秃,好在只是给板子着色,时日一长越用越顺手,倒也慢慢习惯了。离开同散堂时自己还带走了两只秃笔,至今还在书院居所的柜子里。堂中虽然诸事简陋,但却让人心中暖暖的......
      “洑儿!!”柳洑猛然回神,见父亲皱眉含怒:“你如何磨墨!自你开笔以来,为父便教导需凝神悬腕,轻磨慢研。你自己看看!”柳洑垂头一看,只见砚台中墨已成团,渣滓处处,不由惭愧,咬紧嘴唇,不敢吱声。柳父见她心不在焉之状,冷哼一声,转头去了。
      柳洑慢慢收起晾干的字,重新磨墨,练起字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写完一张再一张,小书房中安安静静,除了偶有炭火的噼啪声,相隔了西暖阁、花厅、东暖阁的几十步外隐约有笑语传来,大约是珺儿咿呀学语、模样娇憨惹来父母大笑。柳洑稳了稳思绪,沉下心练字,下笔越来越顺,伴着房中暖意,心中暗叹:岁月静好,约莫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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