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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回 逐月流波 ...

  •   除夕之夜,柳氏全族照例齐集祖宅,人人皆有喜色,近年来家族经营颇顺,柳二、柳三两家又逢添丁之喜。听闻柳四已在路上,诸人便在正厅候着,边谈边用茶果。忽听门外小厮来报“四爷到家了”,片刻间,柳暮已至厅口,玉带华服,奕奕神采,诸人寒暄后至暖阁就坐,柳氏兄弟坐了一桌,女眷、孩子另开了满满一桌。因家规极严,柳洑是同辈中最长者,照例坐在最下首,待诸仆奉上佳肴羹汤后便执调羹为父母诸长盛饭添汤。
      将汤碗奉与柳暮,柳暮一笑,抬头打量片刻,问道:“洑儿可行过了笄礼?”
      柳洑欢然道:“在书院时已行过,多谢四叔记挂。”
      “取了什么字?”
      “横波。”
      柳暮先是一怔,继而浅笑,从怀中取出一只扁平盒子递给柳洑。柳洑双手接过,只觉那盒子入手颇有分量。盒面镂花,中间刻了两个篆字“流波”,看起来清雅端方,颇具古意。
      柳洑不知是何物,望向四叔。柳暮笑笑,向众人道:“此乃夕日同窗所赠,我无妻无女,且此物名与洑儿之字相类,送她再合适不过。”柳父忙拦道:“四弟,这可使不得,洑儿尚且年幼,又素来不爱妆饰,哪配得上用这个,太过贵重了......”
      柳暮不答,转头对柳洑一笑,嗔道:“傻丫头,还愣着做什么,身为长房大小姐,辞岁之夜,你这样素面清淡如何使得?”柳儿乖觉,自柳洑手中接过木盒,行了一礼,道:“我家小姐谢四爷赏赐。”挽着柳洑离开。
      柳暮眼看主仆二人离开,向柳父问道:“大哥,洑儿的字是谁取的?”柳父顿了一顿,举杯饮了一口,笑道:“笄礼时洑儿在书院,字乃是师长所赐。”
      “洑儿及笄之后已是大人,切不可似以前一般呼来喝去。大哥可还记得父亲眼看柳氏有后,老怀安慰,含笑而逝?他老人家去时洑儿才落地三日,那三日中父亲对她疼爱有加,时时抱在眼前,若今日父亲仍在,洑儿堂堂柳氏长房嫡长女必定被视为掌珠,何劳她做这些盛饭添汤的粗使勾当?”说罢,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柳父忙起身相扶,道:“四弟,现如今你是从三品,只是今日家宴,为兄才倚老卖老,你这大礼,我如何敢受?以后为兄善待洑儿便是。”柳二柳三也不住旁劝,柳暮一笑,执意躬身行了一礼方落座不提。
      在座众人虽各自玩笑,主桌之言也听在耳中。父母过世时柳暮尚年幼,虽另有居所单过,但受柳洑父母颇多照拂,向来视兄嫂如父母,待柳洑也比其他子侄亲厚,众人早习以为常。柳洑在家如何他从未多管亦从未有过只字片语,现下挑了合族家宴之时为柳洑出头显然是故意为之,且这话不只相劝大哥,怕也是让合族上下善而待之。
      不多时,主仆二人款款而来,在场众人尤其女眷眼前一亮。柳洑的发髻被重新梳过,柳儿手巧,梳了时下闺阁女儿最喜欢的垂鬟分肖髻,乌云般堆叠的发中别了一只步摇。那步摇银质山题上镶嵌了一枚弯月贝,贝中点缀了米粒大小的淡色碎石、珠子,别在鬓发间如同夜幕之中挂着一弯新月。垂下的几条长度相仿的银丝细流苏尾端以同样的碎石、米珠做坠子,行动间相撞,声音清脆。饱满的发髻配上柳洑的瓜子脸与齐眉的刘海,让人赞叹不已。
      柳暮吩咐将她身侧烛台移开,下仆依言而为,柳洑身周登时暗了下来,众人见步摇发出淡淡光华更是赞叹不已,原来银质山题露出贝壳处凹凸不平,每一面都打磨得甚是光滑,反射了远处烛光,贝壳内底也有淡淡光晕,那些米珠、圆石本是夜光石、夜明珠制成,用在此处算得上匠心独具。因这件发饰通体用的皆是卖相不佳的边角材料,并不如何华丽贵重,寻常门第女眷制成步摇也不违规制。
      柳洑见众人惊叹,取下步摇看了也是一惊,满心欢喜道:“四叔,这步摇真美。”柳暮见她发自心底的高兴,又道:“这‘流波’还有一样妙处,流苏可以取下,单独一簪,名曰‘逐月’。你喜欢便好,及笄之年,四叔没什么好物相赠,这只步摇权做贺礼吧。”
      在座柳二夫人沈氏、柳三夫人吴氏均知柳四这话有敲打之意,便也堆了笑容附和:“赶明儿我们也选两件精致钗饰为洑儿添妆。”
      晚宴戌正方散,各家孩儿用饭时便商议饭后之戏,饭毕之后忙不迭离开。柳父与三位弟弟移步花厅用茶,柳母陪两位妯娌在暖阁中闲话。柳母孕中喜睡,过不多时便犯起困来,沈氏与吴氏都挂念着幼小的孩儿,恐丫鬟婆子有不周到之处,两家便都早早告辞离去,各自回家守岁。
      柳洑陪父母、四叔将二叔三叔两家人送走,回到花厅。柳母实在撑不住,便道:“四叔且宽坐,我不奉陪啦。”
      柳暮一向洒脱随性,温言而笑:“我得嫂嫂看着长大,长嫂如母,还用与我客套么?”
      余下三人又叙了几句家常,柳暮提及因公务在身,许久不曾回家,甚是惦念家中,柳父笑指了柳洑道:“洑儿前日得了几瓶好墨,四弟你独得一半,在这丫头心里,只要和四叔比,我这做爹爹的都要往后靠喽!”
      柳暮回头看向柳洑,只见她正往碗里填茶,听到父亲所言,放下茶壶,笑得甚是腼腆,不禁温言道:“洑儿给我留了什么好墨?”柳洑奉上热茶,看了看父亲,柳父抬抬手道:“你去拿吧。”
      一会功夫,柳洑捧来一大两小三只盒子,小盒里是两瓶墨、两管湖笔,大盒里是十色齐全的薛涛笺。湖笔和笺纸倒还罢了,柳暮也是头一次见墨呈如此形状,便问用法。
      近年来宵禁管制越发松散,似有取消之势,这除夕之夜正是辞旧迎新之时,点放烟花爆竹再正常不过,柳父挂念妻子,怕她睡不安稳,总要守在身边才能放心,眼见这叔侄二人谈及书法,手边有新墨,恐怕还要付诸笔端。四弟近年来外放,见面甚少,但又委实放心不下妻子,思忖片刻道:“四弟,近年来你回家甚少,本该陪你一同辞岁,但你大嫂高龄有孕,愚兄委实放心不下。”
      柳暮温言道:“自家兄弟,何必这般客套,大哥早些歇息,明日祭祖还得大哥操劳。多日不见洑儿,正好问问她课业。”说罢与柳洑相视一笑。柳父点头,深以为然,向柳洑道:“你四叔经纶满腹,锦绣文章,又写得一笔好字,你应好好向四叔讨教才是,不过四叔今日才回,舟车劳顿,不可耽误四叔休息。”
      柳洑低眉垂首,听完后恭谨道:“女儿记下了。”柳父再客套两句,回房去了。
      “洑儿,你不必拘着了。”柳暮温言道,“跟我说说这墨可好?”
      柳洑连连点头,一笑站起,请柳暮去小书房试墨。取了些墨置于砚台,取笔轻研,柳暮随手取了一张薛涛笺,想了想,写下“结庐在人境,耳无车马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柳洑捧了纸笺,仔细端详,四叔行书写得最好,如行云,似流水,洒脱不羁,问道:“四叔这张字送我可好?”柳暮唤来书童倒水净手,笑道:“当然好,你若喜欢,四叔再写给你也使得。”一边说一边端了热茶和炭火隔架,自己动手取些栗子、大枣、胡桃放在隔架上,时不时用竹筷翻翻,不多时屋中便弥散着干果香气。
      眼见柳洑仍在看那篇字,招呼她挽袖净手,叔侄二人炉边围坐,吃果饮茶。柳暮知她爱吃板栗,挑了爆开的轻轻剥了皮,递到她手中,闲话家常。
      “洑儿,你可还记得这首《饮酒》?”
      柳洑将栗肉掰成小块,放到口中细嚼,笑道:“怎会不记得?还记得那年四叔要去任上,我舍不得,拉住四叔袍角不放,去哪里都跟着。当时院里菊花开得正好,四叔便写下陶潜这首诗,解释给我听,等我明白后让我背过。”
      柳暮垂头继续剥栗子,笑道:“还记得你嚎啕大哭,一直拉着我问是不是你背过我就可以不走,我说年节便可回家,只离开三月,尚不满百日,转眼即过,你不肯听,我实在脱不开身。后来......”
      “后来父亲让我去祠堂跪着,家法伺候,说背过了才可以出去。我很快就背过,赶紧出去背给父亲听。背完以后再去找四叔,四叔早走了。”
      柳暮见她将栗肉放在掌心,因嫌烫便鼓起两腮轻吹,心底柔软了几分,点了点头,柔声道:“我那时去临州赴任,位高事少,加上世叔加意照顾,年前述了职便早早赶回,后来偶然听柳婶说我赴任那日大哥动了家法。”
      柳洑点头笑笑,见碟中没了栗子肉,索性拿起一枚掰成两半,连壳放到嘴里,用舌头剔着栗肉含混道:“后来那几日手掌肿痛,连饭都是柳婶喂我吃,不过也好,夫子因此免了我几日笔墨功课,每日只背书便好,就连这首诗也记得格外牢固些。”
      柳暮见她笑着回忆往昔,平日种种全然不以为意,心下微酸,抢下她手中半枚栗子,递了两颗红枣在她手中,转过了话题问她书院中风物、夫子授哪些课业,听她侃侃而谈,提及掌事的安无师父洒脱敦厚,诸位同门温和友善,心下很是安慰。
      待她讲到笄礼,柳暮忽地问道:“你的字当真是夫子取的?”柳洑愣了片刻,笑道:“古人好学,常有一字之师的说法。能帮我取字,可不就是夫子么?”
      柳暮笑笑,摇头温言道:“这字实在不像夫子所取,昔年四叔求学之时也有同窗向夫子求字,夫子取字或含勉励之心或含奋发之意,你这字......取得倒有几分旖......妩媚。”见她神情镇定中藏了几分慌乱,似是含羞,心下明了,也不点破,朗朗一笑,道:“也好,若是一般闺阁女儿家,也只多了个小名,无需取字。你平日过得拘谨,已是不易,四叔倒真盼你似那长流水般柔婉妩媚。”再打量她片刻,意味深长道:“洑儿,你年过及笄,远非稚龄,切莫再一味清简。大好年华,便是盛妆华衣你也配得起。岂不闻女为悦己者容?”
      柳洑皱了皱眉道:“洑儿倒是更喜欢‘士为知己者用’。”
      柳暮无奈地摇头笑笑,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边垂下的碎发,温言道:“真不知你这小脑袋里装了什么,你倒说来听听,你若是士,想为谁所用?”
      柳洑昂首托腮,思索片刻,慢慢道:“父母亲无子,这次母亲若能生个弟弟便好了。若是妹妹,我得撑起门户,奉养双亲,光耀门楣。在书院虽然才一年多,但是结识了几位好友,平日有师长眷顾,还有同窗师兄弟相互扶持,身为忧黎弟子,何其有幸。来日若有机缘,必要尽力回报才是。”
      “就这些么?”柳暮淡淡而问。
      “还有啊......”柳洑拉长声音,眼珠转了几转,抱住柳暮手臂笑道:“还有最疼我的四叔啊,不过四叔现在顺风顺水,用不到我做什么。若有来生......我结草衔环报答四叔的大恩大德。”
      柳暮看她故作一脸严肃状,噗哧一笑,在她抱着自己手臂的手上轻拍了一下,道:“你这孩子就会胡说八道,四叔不用你做什么,只盼着你开心一世,不枉此生。”
      柳洑闻言心中一暖,喉头微酸。柳儿提着斗篷进来,边续茶水边道:“四爷,小姐,外边街市上开始放烟花了,出去看看可好?”柳洑连连点头,柳暮见她满脸喜色,便也应了,唤来书童,披衣而出。
      第二日便是初一,合族五更便起,盛装华服,衣履修洁,在祠堂按照辈分拜祭祖先,二房三房幼子便由乳母抱了叩拜行礼。柳父亲手在案前奉上茶蔬果品和新岁第一餐,以求祖先庇佑子孙平安通达。祭祀完毕,天已微亮,众人齐集暖阁共用朝食。
      柳父环视暖阁内众人,道:“蒙祖先庇佑,去岁我柳氏一族家宅平安人丁兴旺,二弟三弟陆续添丁,四弟又官运亨通,今岁夫人再添一孩儿,尽是喜事。柳氏子孙今后要严守家风,勤修德行,宽厚处事,方能保得福泽绵长。” 柳洑与众位堂弟妹赶忙站起,恭谨应道:“是,孩儿记下了。”
      众人谈谈笑笑,开始用膳,柳父环顾,皱了皱眉头,看向柳暮道:“四弟你看,我柳家虽是添人进口,但你迟迟不娶妻、膝下也无所出。你已是三九之年,将近而立,如此可怎生是好?须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让愚兄如何向爹娘交代?”柳二、柳三随声附和。
      柳暮放下碗箸,轻声笑道:“娶妻乃人生大事,必要娶一个心仪之人才好,否则怎堪每日相对?”
      柳二摇摇头,皱眉道:“四弟这话错了,古人有云:娶妻娶贤。家中妻房最要紧的就是性情温婉,贤良淑德,能为你生儿育女,看账理家。”柳三点头同意,朗声道:“没错。你看大哥大嫂两人,不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两人感情多好,又能把日子过到一起,我和你三嫂就羡慕得不得了。”
      柳母和两位妯娌同孩子们一桌,闻言转过头来,恰与柳父四目交投,相视一笑。柳暮看了二人一眼,再看看逗弄襁褓中堂弟的柳洑,垂头不语。
      柳父等人知道四弟自幼深受父母宠爱,且读书多见识广,向来极有主意,不会任人左右,加之行走官场顺利,连连升迁,举手投足间官威渐重,家中还有事要仰仗他出力,故而断断不敢摆出长兄为父的架子,娶妻生子之事也只是略略规劝几句,以免惹他不快。
      众人问起何时上任,柳暮道未知,只等府衙派人来请。前任卸任必要理清多年积务,且因是病退还乡而非升迁,这一去上司同僚或成永诀,想必更是难舍。故而柳暮安心闲居家中,不差人去问也不私下打听。闲来与故友饮酒相聚或是问问柳洑功课、讲述亲历的风土人情,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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