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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回 拨云见日 ...

  •   是夜,同散堂中灯火通明,平日堂内弟子来了十之七八,只差了朱微、何幼瑆、程昊三人。葛柏风央堂外不必罚跪的同门到山下买了瓜果蜜饯,抄完书又带人张罗了饭食,以提盒装来。大家把桌上的砚台笔架拿开,摆上酒碗,烛火映着一张张年轻的脸,人人均是满面喜色。
      “各位师兄师弟,今日大胜彣彧馆,宣储柳三位功不可没,大家敬他们一碗。”葛柏风双手捧起酒碗,走过去与三人相碰,眼看葛师兄到了面前,柳洑连忙站起,双手捧碗,与大家相碰后饮了一大口。众人互相敬酒之后纷纷落坐,下午既罚跪又抄书,一个个早就饿得前心贴了后背,因都是往日相熟的师兄弟,对着满桌美食便也顾不上斯文,据案大嚼。
      储千松捧着酒碗小口小口呷着,时不时咂咂嘴,悠然回味,笑道:“亏了今日我未答这题,否则我不答葡萄酒便答女儿红了。”他生于礼乐世家,自幼被管束甚严,一举一动皆如放拨调弦,丝毫错不得,故而平日举止言谈颇为老成。今日比试胜出一局本就开心,且同龄人聚于一堂吃喝玩乐,到底是少年人心性,也顾不得平日挂在嘴边的子曰诗云、酒迷本真之语,本想浅尝,孰料越喝越不能自拔,干脆自斟自饮起来。
      柳洑心中一直有疑团未解:“葛师兄,你如何知道我能猜中酒?”在座诸人知道规则临时变化,葛柏风推柳洑答两题也是应变之举,只是不知他为何如此有把握,回想朱宣二人神态,恐怕几人之前早就有所筹谋。
      葛柏风哈哈一笑,放下酒碗,道:“那日蹴鞠输了,心中本就堵得慌,我和师弟下山去喝闷酒。说来也巧,那日在听风楼当值的跑腿是我同乡阿圆,说书院几个弟子支使他去城里云来楼取两坛酒,过两日要用。我悄悄去看过,原来是唐薛那两个跟班,便问阿圆取了什么酒。我见一坛泥封开了,只有油纸油绳封住坛口,便跟他讨个人情,悄悄倒了一些出来,可巧柳师妹请我们同门喝过,我既识得,柳师妹必定能答。又听他们大着舌头说这酒是提前半月预付了定金,快马加鞭运来,同散堂中人必定不识得,只等获胜之后当庆功酒喝。”说到此处,众人纷纷大笑。
      葛柏风谈兴正浓,又倒上一碗,续道:“今日我比大家都高兴些,柳师妹原本是我荐入堂来,今日答对两题,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眼光。”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柳洑生性冷淡,除尚明靥外并无知心好友,平日与同门来往不多,单凭课业时间相处有限。在堂内除每旬一次轮值一次议事,大家都是零散来去,并不如何热络。今日与堂内众人相聚一处,入目皆是坦诚热情,心中大乐。
      众人平素见柳洑在堂中只是打杂,笔墨丹青从未独当一面,又知她是葛柏风推选而来,与宣予投缘,只当是有什么因由,心中本有不平,今日亲见她诗书精熟,又听宣予道初入堂时便回复了彣彧馆刁难,心中暗暗佩服。
      忽有一人道:“左右无事,有酒有肉,可要寻些什么乐趣才好。”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有人提议猜拳,有人提议联句,有人提议弈棋,但也马上有人否定,或嫌粗俗、或嫌无趣、或嫌太闷。直到有人说:“六艺之中,适合下注做赌的莫过于射。如今天色不早,不如大家改个玩法,投壶如何?”众人互相看看,点头同意。
      当下众人商议规则,分两组,轮流投掷,分筹相加,筹高一方胜出。商议好后便点数分组,在场共有一十五人。众人平日偶尔一处玩耍,皆知其中几位乃是好手,便想将好手抢在自己组中。又因人数是单数,不得均分,吵嚷笑闹不可开交。
      突然间一个声音道:“我技法极差,便不参加比试了。”女声清亮,自是柳洑无疑。
      众人七嘴八舌道:“无非是图个乐子,师妹何必当真。”“就是啊,大不了把你分到实力强的那一边,或者你两组各投一次。”
      柳洑摇头,浅浅一笑,道:“众位心意柳洑心领了,我实在不喜投壶,就给诸位师兄煮茶喝吧。”
      葛柏风奇道:“柳师妹,记得年终大考,你的射艺考绩是良,夫子还夸奖过你,投壶怎能不准?”
      柳洑淡淡一笑,分辩道:“射箭与投壶本就是两回事,在座诸位皆可射箭,投壶不是还有优劣之分么?我去烧水煮茶。”说罢便捧起茶釜去清洗。背后淡淡一声道:“不如你给大家计分筹吧,如此你不落单,大家玩得也自在些。”柳洑应下。
      众人商议既定,七手八脚地挪开酒肉吃食,腾出中间一片空地,又遣人去取箭壶。柳洑刚出了门走到廊下,便听背后道:“你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柳洑转身,垂头不语。宣予微微皱眉,语声中带了一丝怪责,道:“同门一起玩乐再正常不过,你为何总是做不合群的那一个?”见她默默不语,又叹了口气:“本来今日众位齐聚,也算为你庆功。你如此孤高离群,显得太难相处。”见柳洑始终默默不语,宣予左右四顾,再叹口气道:“去打水吧,快去快回。”柳洑闷闷应了一声,捧着茶釜去了。
      众人分两边,或站或坐,投者手持羽箭还能口衔酒盏,观者插科打诨间或喝声倒彩,一群少年人将投壶玩得笑料百出。柳洑旁观,含笑不言,只提笔计数,每场终了报上分筹,总能引起一边欢呼一边颓叹。
      眼见已近戌时,杯盘碗盏空了不少,料想大家已尽兴,因惦记着膳房锁门,怕老崔等急了,葛柏风便叫了两位师弟同自己去送提篮,又催着大家收拾。众人七手八脚抹桌扫地,将未动的瓜果分了各自带回。葛柏风临走前将柳洑叫到一旁,轻轻道:“曲师弟说戌时在流芳亭等你,不见不散。”笑笑去了。
      眼看堂内收拾整齐,众人渐渐散去,宣储二人在一旁说话,柳洑正要与二人告别,忽听外间传来声响,程昊进了内堂。宣储二人停下看着他,柳洑见他神情颇为沮丧,知道与今日比试有关,说不定又是“文妹”给了他苦头吃。
      程昊冷冷看看三人,取出平日在堂内作画喝茶等私人器物一股脑装好,将自己经手采买、订做、折卖堂中器物的册子扔在长桌上,冷冷哼了一声,向外走去。经过柳洑身边时,柳洑不禁开口询问:“程师兄,你这是要走么?”
      程昊回身,冷冷扫了三人一眼,道:“你们合起伙来利用我透漏题目给彣彧馆,阴谋既已得逞,又何必惺惺作态!”再打量了宣予两眼,指着他问:“你敢说你不是和他串通?柳洑,平日我看你为人厚道,谁知心机这般深沉,做起戏来难分真假,唱作俱佳。”
      柳洑一脸茫然,回头看看宣予,只见他表情平静,不悲不喜,脑中转过几件事情:蹴鞠那日她与程昊二人一同看守试题、中间有人敲门送来那幅声称是自己要的《碧波锦鲤图》、来人手中的“且去涂鸦”、回到内堂时程昊从木盒上收回的手......
      再联想昨夜听到他和文妹对话,心中转过几转,来龙去脉已想清楚,眼看程昊去意决绝,轻轻道:“程师兄,你留下好不好,以前的事情......过去了。那个文妹......只是在利用你而已,如果她真的喜欢你,怎么舍得让你去做这种不告而取之事?”
      “你住口!!”程昊暴怒,手指着柳洑,颤抖不止,“不许你说文妹......”“他不必留下了。”宣予冷冷打断,“他心不在此,何必强留。”
      储千松摇头叹道:“程师弟,大家同门学艺,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讲?何必要......”程昊冷冷横他一眼,对柳洑道:“我不告而取是不够光明正大,但是宣予他没有利用你么?你们若是严防死守我又怎么能知道题目?可是你们故意漏出破绽,我才......”
      “见有了破绽你就钻空子是么?这种事情,只防小人不防君子。若非你居心不良行止不端,彣彧馆也不会上当,他们不过是栽在你手中。”宣予缓缓道来,口气一派淡然。
      柳洑昨日亲耳听到程昊与文妹争执,心中已有大概轮廓,只是细节处含糊。储千松虽对唐薛暗探试题略有所闻,却是从头到尾蒙在鼓里,听到“不告而取、彣彧馆上当”等话心中兀自惊讶,又因刚才喝多了酒,脑中越发糊涂。
      程昊原本精明利落,否则堂内也不会屡次安排他负责与彣彧馆或书院外字画往来采购等事宜,只因入了情障,又被心上人埋怨痛骂,气急攻心。一阵怒气过去,只见宣予冷眼相视,储千松茫然旁观,柳洑皱眉不语,呆呆出神。想起平日堂中种种情形,口气软了几分,叹口气道:“储师兄,谢谢往日你诸多照顾,今日就此别过。柳师妹,你说我被人利用不告而取,你又何尝不是被人利用?若非你平日敦厚,我岂能如此上当?如果他真正把你放在心里,又岂能让你做这种事情?”看了宣予一眼,再不发一言,转身离开。
      柳洑突然回过神来,喃喃道:“程师兄他......便是有错,为何一定要离开?真的容他不下么?”宣予冷冷道:“他急着向心仪之人自证清白,眼看其他已无可挽回,唯一能做的只有离开。堂中便是容他他也不会留下了。”
      “那宣师兄你早就......”柳洑顿住,再也说不下去。
      “不错,我早就对他有所提防。蹴鞠那日我也是有意让你看管算题,又故意给他留下机会。彣彧馆失德在先,我不过是将计就计。”
      “那你没有提前告诉我......”
      储千松听到此处叹了口气,摇头道:“宣师兄是怕你若有了防备,言语难免露出破绽,程昊必然不会上当,不告诉你是为了让你一言一行纯粹发自内心。”
      宣予点点头,轻叹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擅作伪,让你去看守算题才能假戏真做,程昊必然深信不疑。”看柳洑一副心结难解之态,续道:“你也知道彣彧馆多次针对同散堂,安远师父又总是甩难题给安无师父。他们处事若光明磊落,会有偷看算题这事么?”
      柳洑摇头,虽心中郁郁,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干脆甩甩头告辞离开。一路慢慢踱步,眼看快到扶芳园,突然后方伸出一只手,轻轻抓住自己手臂,柔声道:“不是说不见不散的么?让我好等。”
      柳洑想起葛师兄临走之前所言,只因遇到程昊来同散堂,又一耽搁,忘了这回事。轻轻挣开手臂,淡淡问道:“寻我有事么?”曲溯点头:“当然有事,随我来。”不再多言,转身前行。“何事?就在这里说吧。”曲溯不理,越走越快,柳洑无法,想着还有事同他说,只好紧随其后。
      不多时,到了流芳亭,月光斜射而来,只见亭脚台阶上摆了两只竹筒,通体圆滑,正是“竹露”。旁边还放了一只小巧锦盒,虽看不准是何颜色,但见在月光之下闪现淡淡光华,显是以锦缎包就。
      柳洑不知何意,望向曲溯不语。曲溯拉她坐在台阶上,打开锦盒递到她面前。柳洑不解其意,随手接过,盒中以锦缎铺垫,放了一把小小木梳和一只淡色竹制扁平器物。转头看向曲溯,只见他正望向自己,目光灼灼,心中一紧,将锦盒递回他手中,起身便要离开。
      曲溯急急拉住她道:“你......不喜欢么?也不打开看看?”柳洑心中烦乱,挣开衣袖,点头道:“我素来不用这些精致器物,心意领了,无功不受禄。还有前日的布料,我找时间还你。”曲溯愣了一愣,笑道:“谁说这要送你了?”
      柳洑神色停了一停,松了口气,道:“不是便好,我该回去了。”曲溯轻声笑道:“其实我是有事相求,不妨多留片刻。”
      “何事?”
      “我有一钟情之人,本想表露心迹,却又不知送何物为好。前日我去订了这个礼物,身边无其他师姐妹,烦请你......帮我参详一下可好?”
      柳洑叹一口气,皱眉转身,道:“其实你问店中掌柜便可,他们常年卖玩器用物,自然知道女儿家喜欢什么。我一向不喜这些,让我参详,无异问道于盲。”
      “生意人只看货物贵重与否,我心仪者乃是读书人,最重风骨,故而请你来看最合适不过。”
      柳洑无奈,扫了一眼,随口道:“木梳小巧玲珑,雕工细致。这是......”曲溯拿起那只扁平竹器,道:“日前我画了一幅小像,请掌柜帮我镂刻,打开看看。”说罢塞到柳洑手中。
      柳洑生平从不在这些闺阁器物上留心,此时看他眼神热切,言语执着,怕他难堪,只好敷衍一番。只见竹器表面打磨得颇为光滑,刻着画和几行字,画依稀是竹叶,字小若蚊蝇,看不清楚。侧面有一条缝隙,顺着缝隙打开,竹器分作两片,便如两扇门中间以转轴相连。一侧似是刻着一幅人像,旁边有两行字,另一侧却是镶嵌了一面光滑的铜镜,虽是月光淡淡,仍能从镜中看到自己双眉微蹙的模样。
      曲溯道:“这便是我心仪之人,如何?”柔声细语,已在耳边。柳洑放下竹镜,避开两步,抬头与他对视片刻,神色冰冷,道:“你我份数同门,私赠这些闺阁玩物未免不妥。”
      曲溯只觉一盆冰雪兜头而来,寒冷彻骨,又听柳洑续道:“你我读圣贤书,私相授受本就不该,以前是我太过轻狂,以后这流芳亭我不会再来。”转身而去。头顶月色,轻踏流水,柳洑缓步而行,心中空落落的,不知其身所在。
      某日,才到课室便见自己案上放着一只小小藤箱,打开盖子,见是那只锦盒。再看向曲溯座位,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慌忙垂头,盖好箱盖。何夫子至,众人起身长揖,问夫子安好。
      何夫子颔首为礼,待众弟子落座后问道:“前日《卫风》中木瓜一篇众弟子可曾记下?”众人皆道:“记下了。”何夫子抬眼看看,点道:“柳洑,你且背来。”
      柳洑站起,恭谨道:“是。投我以木瓜......”背书声琅琅,只见何夫子捻须闭目,摇头和着文章韵脚,颇为满意。“......永以为好也。”见她背完,又道:“此文何意?你解释来听。”“君子赠我木瓜,我当以美玉为报,并非为了回报,乃求永久相好......”
      曲溯侧头看去,见她一幅从容之态,虽是寻常弟子服饰,但难掩气度高华,风骨卓然,自己一颗心便似在酷暑盛夏时分进了冰窖一般,说不出的惬意。脑中回荡的尽是“永久相好......”
      授课毕,众人恭送何夫子离开后便三三两两地散了。柳洑收好书册,抬头一看,哪里还有曲溯的影子?只好背上书囊拎了藤箱,眼见酉时将至,且今日逢五,索性将书囊藤箱放在同散堂,用完夕食后在堂中打杂并做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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