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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一百回 踏雪寻梅 ...

  •   到马厩牵了马,夫妻二人共乘一骑,左右也无急事,便由着马儿慢行。
      一路行来,街市上热闹无比,行人如织。有闺阁少女,有俊朗少年,有夫妻并肩同游,也有一家数口在摊边围桌而坐,更有发色、肤色皆异的胡商,街边糖炒栗子、糖人、银丝团、糯米藕、各色蜜饯更是琳琅满目,无论卖艺的杂耍班子还是制字谜、卖花灯的摊子,无处不是围观者众。
      因国中农桑过剩,自十几年前今上着重扶商互市开始,常山城中便单划出一片作为街市,九行九列,纵横交叉,山货海鲜、蜜饯果子、茶舍酒肆、玉楼书坊应有尽有。
      见夜市上人实在多了,子期便寻了一家饭铺寄放马匹,挽着云眷缓步而行。云眷一边看街市景色一边听他讲些趣事,时不时停下来买些小食甜甜口。
      常山繁华富庶,外地商旅极多,因年头岁尾货品最卖得起价,往往便在此过年节。除夕夜向来有“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之说,因无家人一同守岁,外来独居者少不得呼朋引伴、三两小聚,茶楼酒肆便是最好的去处。此时街市上茶楼酒肆饭铺十开其九,听当地人言有些甚至彻夜不歇。
      再往前行,只见街角有一处酒肆模样的二层拐角楼,招牌高挂,借着周围灯火可见满是烟熏火燎之色,显是年深日久,衬得其上三个金漆大字更是分明。
      “杯莫停?”云眷念了一遍,喃喃道:“这酒家名字......”
      “你觉得这酒家名字如何?”子期望着那几个字笑道:“前两日我从此处过便瞧见了,觉得这店名起得甚好,看来主人也是风雅之人,岂不闻大俗即是大雅?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顺便用些酒饭?”
      云眷定定地看着那招牌,忽地淡淡一笑,摇头道:“不必啦,这一路走来单是街边的零嘴儿都快吃饱了,难得今夜如此自在,进去用饭徒费时候,还耽误了好景致,咱们还是到处看看吧?”
      子期点头笑道:“娘子与我所见略同,走吧。”忽地停住脚,低头看了看,问道:“是不是靴带松了?我帮你紧一紧。”
      “还好,倒也不怎么松,没有不跟脚。”云眷轻轻抬脚,动了动,道。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子期摇头晃脑地正色言道,看看左右,笑道:“你站着不要动,我去寻个座凳来。”轻轻拍拍她肩膀,穿过过道,向那酒肆走去。
      门口迎送客的店伴很是殷勤,见他过来,掀起棉布门帘,伸手往里请,子期似是说了句什么,那店伴忙忙应了,奔进厅中搬了一张宽敞的扶手椅出来,直送到云眷面前,又取下肩膀上搭的白布巾,将本就干净的座椅擦了又擦。
      云眷过意不去,忙道:“有劳小哥。”
      那店伴收了布巾后也不离开,躬了躬身,垂手退在一旁,目不斜视。子期蹲身,比了比两边的靴带。云眷看看身周,面上窘极,轻轻摇了摇头。
      子期不语,只淡淡一笑,就着一旁光亮处将她靴带略紧了紧,扶她起身,问道:“现在可好些?”
      云眷面颊飞红,低声道:“好了,快把座椅还回去吧,莫耽误小哥招呼客人。”
      “梁垣夫人客气了,要不您和公子赏脸进去坐坐?”那店伴年纪虽不大,但甚是机灵。
      “我们还有旁的事,改日吧,辛苦小哥了。”云眷轻轻点头。
      那店伴见二人欲往他处,点头笑笑:“两位贵客哪日得闲还请来坐坐,小店蓬荜生辉。您二位慢走!”
      “到底是常山,终究与别处不同,连带着店小二也这般客气斯文。”
      “他们这行讲究眼尖、话到、心活、手利索,要不然怎能吃得了这碗饭?你想想大门每年派来送果子的小伙计是不是一个赛一个的机灵?”
      云眷轻轻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只见那店伴已扛着座椅回了店中,忽觉不对,问道:“他怎么知道我是梁垣夫人?”
      “前些时日张罗月牙儿的事我曾来这吃过酒,我这姓氏少见,人也少见。”子期笑道,见她睁大眼睛露出问询之意,笑了一笑,续道:“你且抬头看去,这街市上如我这般玉树临风的有几人?”
      云眷努力板了板脸,终被他逗得一笑,与他携手前行。吃过糯米糕,饮下果子酒,买了些糖炒栗子,让玉楼的纺织娘编了四条辟邪护身的桃木手串,再饮了两盅热茶,二人已茶果满腹。
      一条街走到尽头便是官道,极是宽阔平直,二人并肩回首,只见熙来攘往,毂击肩摩,人人面上皆是喜色。有给年幼孩儿喂汤饭的慈爱母亲,也有推着羊角车高喊借过的货郎;有拉着父母衣襟撒娇讨要纸刀木马的垂髫稚子,还有为心仪之人簪上一支绒花的潇洒少年郎,目之所及,实在是最平常不过的红尘烟火。
      子期回看云眷,见她眸中满是眷恋之色,和声道:“咱们先寻个落脚处稍歇,一会我陪你去前边街市。”云眷握着帕子按按额头,轻轻捶了捶腰,笑道:“才行了一条道便这般累,若是全走上一遍怕要天亮了。”
      子期想了想,看看身周,引她到临着官道的一处灯市前,问摊主要了一个蒲团,寻个背风处扶她坐下,帮她裹了裹身上的斗篷,柔柔一笑,轻轻道:“你在这等我,千万不要乱跑,我去牵马,带你去一个地方。”又向摊主夫妻叮嘱了几句,转身去了。
      过不多时,云眷听到马蹄声,回头望去,温柔一笑,招手道:“快来瞧我这花灯好不好看?”这灯市因所在偏僻,客人甚少,摊主为招揽生意,有些灯只做半成,客人再根据自己喜好添上字画、加上穗子或花边坠饰。
      她手中的花灯顶骨皆是木制,似一个八角凉亭,式样新奇。灯顶的八条木脊线形流畅,八角各垂下鲜红穗子。灯身与顶相对,也分了八骨,外罩素纱。其中四面有画,各自间隔。摊主正依着描好的纹路飞针走线,既做连接又做纹饰,已经成了大半。
      灯身转动间,只见那画一幅是一名女子在树下仰头而望,一幅是梧桐苍翠,花开绚烂,一幅是一名男子迎风雪而行,一幅是梧桐树下二人对饮,桐花满地。摊主以制灯为生,少不了作画描花,自是心灵手巧,这四幅画虽都只是寥寥数笔,却极是传神,甚至画中二人侧影也与夫妇二人有五分相似。
      子期打量了两眼,温然一笑,点头道:“好看,你选得都好看。”
      云眷托腮眼巴巴候着,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嘟着嘴道:“既未画完,又未掌灯,你怎知道好看?”
      “我虽窥一斑,但已知全豹。”
      少顷,灯已制好,那摊主将灯捧到云眷面前,又递过笔墨,对子期道:“夫人只让小老儿作画制灯,说要亲笔题字赠给公子,您与夫人真是伉俪情深,一对璧人啊。”
      子期递过一小块碎银,那摊主摇摇手笑道:“公子客气了,小老儿手艺粗陋,且用料寻常,实值不了这许多。”子期将碎银放在摊子上,拱了拱手,温声道:“娘子喜欢便值得,何况刚才有劳两位老人家看顾我家娘子,余下的便给两位压岁吧。”
      摊主道了谢,将那块碎银交给妻子收好,见主顾甚少,笑道:“蒙公子打赏,小老儿给这灯笼描几笔金添些喜气可好?”见二人许可,拿过那灯,又从架子上取出一盒粉,调上些物事,就着摊上的烛火提笔而绘。
      云眷一边磨墨一边看他在灯骨、笼角处下笔,被烛火一衬,显得灿烂华美,末了,摊主又在图中两人衣褶与裙裾不起眼处轻描了几笔,递到云眷面前。云眷画技本拙,未解其妙,子期看了却是连连点头。
      云眷磨好了墨,提笔蘸了蘸,抬头看看子期,抿唇一笑,一挥而就。夜有寒风,墨干得甚快,摊主捧过灯笼端详,伸出拇指赞道:“夫人这字写得竟比那书塾里的先生还好。”子期笑道:“老丈慧眼,我家娘子本就是先生。”眼见云眷横过来一眼,笑得更是得意。
      摊主在车上那捆竹棍中选了一根,在一头刻了凹槽,取出粗线将灯系上竹棍,试了试长短趁手,又取过一只细细的红烛点燃,小心固定在灯座上,再端详两眼,极为满意,方递到了子期手中。
      那灯虽描金绘彩,但是素纱为屏,就算有字有画也仍显得单薄了些,此时灯中燃起红烛,烛光透过素纱显得朦胧缥缈,素纱也染上了淡淡的红色,极是喜庆。云眷见画上老人家描过之处隐隐生光,画中二人衣衫也因这几笔显得圆转飘逸,宛若迎风,颇有吴带当风之感,不禁又惊又喜,子期早知会是如此,见她开心,笑道:“俪影成双,锦上添花。”
      二人道谢上马,慢慢前行,摊主也开始收拾家伙什,眼见妻子去搬长桌,连忙拦下,自己把长桌竖起,奋力拖到一旁车上,妻子抬手为他理了理鬓边乱发,那摊主大笑,放声高歌,直引得旁边买卖人看过来......
      子期打量着云眷,见她望着那对平凡的老夫妻,满脸艳羡之色,再看灯上那几句诗,在她耳边低声道:“以后咱们也同他们一般,便是到了花甲、古稀之年也在一起,永不分离。”
      云眷倚靠在他怀中,轻轻点头。子期握住缰绳驱策马儿慢行,下颌摩擦她发丝,心中满是柔情,想了想,轻轻道:“前几日月牙儿回门后我去送阿珏,阿珏同我说......”
      云眷见他住口不言,侧身回头看他,皱眉问道:“可是四叔或四婶怎么了?不是说四叔回京述职,四婶陪同他一道去了么?”
      “不是不是,四叔四婶安好,你不必挂心。阿珏同我说他带来的贺礼中有他大伯大伯母一份,也就是......岳父岳母,说是给外孙女的添箱礼。当时怕你不悦,让我晚些时候再告诉你,还说年后若有闲暇随时欢迎你回家。”感觉怀中之人腰背慢慢挺直,似是僵住,子期轻轻摇摇她肩膀,问道:“你在想什么?”
      云眷沉默良久,涩声问道:“你我成婚三载,你......为何从未提过去......我家?”说到“我家”二字,声音甚轻。
      “你既不提,我便不问。”
      “为何?你不嫌我礼数不周么?”
      “你早知我对你心意,可我初到忧黎之时你却从未问过那十几年间我为何不去寻你。”子期轻轻一笑,伸臂为她掖了掖斗篷,问道:“你为何不问?”
      云眷垂头沉吟良久,仰头道:“人生于世,总有许多苦衷,许多不得已。我曾偷偷想过,你不来,或许是不能,也或许是......不愿。你若不能来,我问了也是无益,你若不愿来,我问了便是......自取其辱。所以,我不问......不敢问。”
      子期苦苦一笑,将下颌在她鬓边蹭了蹭,叹了口气,慢慢道:“那时我来不了确实是有苦衷,我怎会是不想来?你久历世事,心中必定明白,有些事再喜欢也无法去做,有些事再不喜欢也要依理而行。”
      云眷皱眉,望着远处灯火无奈一笑,轻轻道:“先论合理,再论喜欢,这道理我再明白不过,因为我这半生......从来便是如此。”
      子期轻轻扳过她肩,望着她双眼,道:“所以,你若不言,我便不问。不是不关心、不在意,而是因为我信你。”
      云眷垂头不语,上身依旧挺得笔直,慢慢转头,目光望向一处,凝神侧耳。
      “多年前,我曾亲眼见你斩杀那泼皮,但我不会因此认定你心狠手辣,因为我知道你虽是满面冷色,却有一副天下最软的心肠。你为人斯文守礼,若是行事反常,必有原因不为人知,不是苦楚,便是委屈。”
      云眷努力平复了心绪,掩住眼底泪光,轻轻问道:“那此事你认为......我应当如何?应还是不应?若是不应,你会不会认定我不孝双亲、忤逆不顺?”语声凝重,甚是迟疑。
      见子期不语,她抬起眼帘看向远处,远处有灯火尘世,与年少时虽无不同,但却似乎暖了几分,让人心生向往。深深吸了口气,哑声道:“还记得年少时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暖暖的烟火色,但是从不敢靠近,怕......灼伤了自己,那时候好多事情想不明白,我自己也知道在众人眼中我很是古怪,只是小心翼翼地做人做事,生怕伤到了谁。后来看着月牙儿出生,我下了那般重手,自己也吓到了,或许我本性就不好......近些年我偶尔想起那件事,我才明白其实我恨的是......”她语无伦次,说到此处,抓紧了胸前衣襟,死死咬住嘴唇,不敢说下去。
      子期握住她肩膀,扶她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拍了拍她,道:“不必说出来,我懂。那你现如今可是不恨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望着那幽深的夜色,良久,缓缓道:“柳叔去前和我说了......那番话,开始时痛彻心扉,后来静下心来细思,两位老人家于我并非骨血至亲,原就不必善待我,有何可恨?人常说养育之恩大如天,我衣食无缺,还能读书识礼......已是欠了他们一笔天大的债,我平生最怕的就是亏欠他人,我只怕......”语声哽咽,终于说不下去。
      “阿珏托我转告,我也只是转告,并无劝告之意。我知你如今,却不知你过往,无法定论。何况你心中自有是非之分,也无需我来定论。”他勾起唇角冷冷一笑,她对谁都掏心掏肺,唯独对自己苛刻之至,那些没心肝的自然会认为她好欺负。可她即便是被欺负得狠了,也只见惶恐不见愤怒,小心翼翼地退开几步,依旧把心捧在手中,满心盼着对方接纳。这个傻姑娘,当真好骗得很。
      子期暗暗握了握拳,轻轻长出一口气,见她仍是迟疑,为她紧了紧斗篷,伸臂抱住她,沉声道:“此事应与不应全凭你心意,无论你怎么选,我都陪在你身边。我虽不能弥补你少时缺憾,但自问可保你余生体面周全。”任谁也不能欺辱你、再给你脸色瞧。
      云眷心中一热,泪水垂落。抬头而望,只觉空中添了几许凉意,仰头看去,有雪花自暗夜而来。靠在子期怀中,良久,轻轻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子期感觉她软绵绵地靠过来,稳稳扶住,轻轻一笑,道:“不必多问,只管跟我走就是,若是累了就闭上眼,倚着我歇一会。到了地方,自然知道。”
      离开夜市越来越远,周围灯火暗了许多,雪也越下越大,偶有行人提灯走过。此时所行之处是平常居住人家,巷道平直,以青石板铺就,每家门前挂起两盏风灯,随着寒风轻轻摇曳,马蹄踏上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衬得夜色越发幽静。
      云眷闭目,倚在子期怀中,有一句无一句地与他闲聊,面上时不时有雪花拂过,带来丝丝寒意。忽地一阵风吹过,夹着一缕淡淡的香气,气味虽幽淡,但因有雪相伴,香气清冽,这是......
      “梅香?”云眷转头笑问。
      子期点头轻笑,道:“前些时日为安无师父折梅,有人指点我到了这处梅林。那时梅花初开,想着你若在旁边该多好。后来忙月牙儿婚事,一直不得闲暇。好容易今日只有你我二人,自然要带你来。连带天公作美,下起雪来,疏梅映雪最是好看。”
      马儿越向前行香气越浓,转过一个小丘,云眷眼前一亮,只见面前似是一个山坳,山坳中全是梅树。二人下了马,走到近前细赏。天色虽暗,但站在树下仰望,夜幕宛若一块巨大画布,衬出梅枝千姿百态,枝上梅花分红白两色,提灯近看,梅花着雪,显得越发晶莹,雪染梅香,平添几分清冽。
      云眷转头笑道:“少时读书,读到‘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平日少见梅花,今日才知诗句贴切。”
      见她开心,子期笑道:“我问过附近人家,这是一片无主之林,梅树自在生长,梅花自开自谢,所以,眼前这片梅林最美之处并不在景致。”见她面露疑问之色,道:“跟你说一段往事,我少年时喜欢读书游历,听说江浙之梅冠绝天下,而江浙之梅首推西溪,便慕名而去。结果那年去得早了,索性便在西溪旁赁屋而居。”眼见一条梅枝上因花朵繁盛,花中积雪将枝条压得弯下腰去,他轻轻抖了抖积雪,续道:“每日我便在溪边读书饮茶,盼着梅开。一日,来了一位老丈,带着斧头、花剪等修剪枝条,我看有些枝条已经生了花苞却被弃之不顾,便上前请教。老丈说西溪之梅因花疏枝曲得享盛名,梅林主人便命花匠投人所好,斫正斧直,一味求新求奇。若是你当此情景,你待如何?”
      云眷叹口气,沉声道:“换作是我,再不赏西溪之梅。”虽有风姿,但到底失了风骨。
      “此言深得我心,合该你是我娘子。”子期拊掌大笑,续道:“当时我年少轻狂,冲口便道‘天地造物乃是恩赏,老丈如此,与暴殄天物何异?’捡起地上生了花苞的梅枝,回屋中插瓶,以清水供养。后来花苞勉力长成花朵,过不了几日,花谢枝枯,与溪边梅园中那繁花胜景截然不同,自那之后,我也再不去西溪赏梅。依我所见,梅树首重风骨,风姿乃是其次,若只求风姿而失了风骨,无异于舍本逐末。后来在书中读到‘道法自然’,再后来,经历世事多了方知个中真意,世间之物皆有本心,无论仙境奇葩还是荒山野草,纵使由人攀折,也只是丧了生机,但若肆意修剪,不为养护,只为曲意迎合,生机虽在,却被诛了本心,少了风骨。梅如是,人亦如是,你以为如何?”
      云眷点点头,想起那日茶叙时唐薛所言,轻声道:“不错,世人诛心,别说是一花一木,便是活生生的人也不在话下。在书院二十余载,我见过不少同窗、弟子只因双亲好恶便要削足适履,抛下一己喜欢,活得便如戏中皮影,悲喜全不由己,纵使在世人眼中金尊玉贵,心中却与乞儿无异。可惜世人少明此理,多少亲长用人如器,将一己意愿强加于子侄晚辈,还视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比如那些在书院被至亲当众折辱责打的弟子,比如被宗族抛舍的唐薛、比如背家私逃的楚华章、再比如......被责骂驱赶如丧家犬般的我自己......
      忽地一阵风起,梅瓣随风而舞,便如天上落了一阵花雨一般。云眷提了提风帽,含笑望着子期双眼,轻轻道:“若将月牙儿比做梅树,你便是最好的花匠,她活泼洒脱,被你教养得极好,幸好有你做她爹爹。”垂头轻抚腹部,柔声道:“这个孩子也同月牙儿一般教养可好?无论男女,我不求封侯拜相、光耀门楣、贤名远播,只求他能平安终老,便如这梅树一般可以自在生长,临去之时道一句此生值得。如此,足矣。”
      子期朗声道:“自然是好,我们一起陪着他长大,若是男孩,看着他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若是女孩,定要像月牙儿一般,陪嫁金玉满堂,十里红妆。”
      远处传来一声小儿嬉笑:“阿娘,来抓我啊!”接着又是一阵尖声大笑,声音来处隐隐透出微光,想是有人携家眷赏梅,孩子见了这好景致撒欢疯玩。
      子期将灯笼提手别在梅枝间,与云眷迎着飞舞的梅瓣在雪中漫步,轻轻道:“多年前月夜与你初见,你便如面前这树白梅一般,未经修剪,不媚世俗,清丽之外罩了一层冰雪,极具风骨。‘傲霜凌寒观太虚,斗雪风姿永不改’。人如其句,真实写照。”转头看向云眷,为她拢了拢眼前碎发,见有梅瓣迎面而来,伸手托住,只见那片白色花瓣之上犹带残雪,笑道:“我余生所愿,你能永如这梅瓣一般,不必刻板自守,风骨不失,风姿不改,潇洒恣意。”举手一挥,掌中梅又随风起舞,不知所踪。
      他还记得那年春日,偶然听闻忧黎书院赶赴松山参加文会,云眷也在其中。得了消息,安排妥家中诸事,兼程赶至松山。到了忧黎众人所在之处却寻她不见,刚要开口询问便听到一句:“看,那是咱们书院的云眷师父。”转身望去,台上横着几条空白素幅,幅长逾丈,几位参试者各守一条,其中一人淡眉素妆,青丝蓝衫,一如四年前初见那日,只是此时手中无剑,三尺巨笔代之。鼓声响过,线香燃起,她提笔蘸足了墨,使笔便如舞剑,在丈来长的布幅上任意挥洒,笔锋刚劲,竟有金戈铁马之势。
      惊叹之余他问那弟子:“贵院怎么派一个女子参试?”那弟子看了看他,双手拢在袖中,神色间颇有几分不屑:“公子这话好没见识!女子怎么了?三年前溪亭文会独占鳌头的便是台上这位云眷师父。”
      “也就是三年前那一次,有什么可夸耀的?六年前荣登榜首的是哪个书院来着,反正不是忧黎,更不是台上这位师父。”一旁有人不服,插嘴道。
      “这位不知道哪个书院的师兄,你且算算,六年前我家师父才十八岁,春日文会那时她还是外门弟子,不能来参试,否则哼哼......那年的榜首也得换个人了,看,师父她挂幅了!”
      他一边望着台上一边含笑听着那弟子争辩,台上那人完成了字幅,伸手抓住顶端挂绳,提气一跃踩上得胜杆,向上疾走几步,眼看一口气将近,伸笔点上杆身,借力一翻便到了杆头,抬手将字幅挂好,依着杆身轻轻滑下,勾唇浅笑,朝台下施了一礼,退到一旁,端坐椅中,等香燃尽。
      他听着忧黎弟子欢声雷动,望着她浅笑悠然,实不敢相信那便是那个抱着月牙儿痛哭的女子,也不敢相信那便是在移情园中愁眉不展内心仓皇之人。他望着台上那人,忽地生了怯意,缓缓退出人群,心中暗叹:我虽是真心一片,但终究小瞧了她......若是哪日眉间无忧、心中苦痛不再,在天地间潇洒来去,她......该是何等风华?
      三年后,云城文会;再三年后,碧峰池文会......他必是早早赶到,悄悄离去,然后,回乐川苦等。只盼着有那么一日,她能栖身在自己庇护之下,尽展风华......
      云眷见子期定定瞧着自己,雪没乌发,鬓染霜华,心中柔情四溢,环顾四周,雪已住,风未停,仍有梅花伴雪行,柔声道:“子期,我来为你舞剑,好不好?”
      “好,我以箫曲相和。”他轻轻颔首,柔柔一笑,自腰间取下玉箫。
      云眷俯身捡起一根断了的梅枝,翩然起舞。那梅枝上虽满是冰雪,仍可见有红梅怒放,花苞含羞,施展起剑法少了剑锋凌厉,多了娇媚柔情,剑势潇洒,剑意缠绵。踏步回环,蓬起雪花梅瓣,梅枝转折,可见君子笑颜。
      子期,待到雪融冰消,我带你去见父母,给你讲讲那个执拗孤僻的少女,那个将泪水掩在面具下的孩子,带你去看我曾经苦读的学塾,扶芳园中我居住了四年的弟子房,还有我居所旁的那棵桐树......
      有你在,半生辛苦委屈,终成过往。
      以后我们相伴天涯,执手白发。
      有你在,此生不枉。
      天色越发暗淡,烛光更是明亮,映出灯上题字,照出俪影成双。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
      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

  •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正文完结。
    后记与番外或会更新,但时间未定。
    谢谢诸位看官,提前祝元旦快乐,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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