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击穿心》澹岚

56、第五十六章

　　冷。
　　和上海不同，黑龙江的冷是极致的冷，从皮到骨，从内而外，丝毫不留缝隙，又干又冷地侵入，凉得彻底，给了刚下飞机的岑锋一记狠狠的下马威。
　　自从父亲提起那笔钱的那个春节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父母对他而言已经成为了记忆中模糊的身影，更不用说这座北方大都市，和来自它的味道。
　　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家究竟是在哪个区的哪条街，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岑琛早就料到，特意给他发了家里的地址——甚至已经不是原来的地址，而是一个高层新区。在他印象中，这个区最近几年才有大量的住宅楼拔地而起，是哈尔滨最新的高级住宅区，除了高层，也有部分别墅区，渴望住电梯房的人总会考虑这片区域的房子。
　　而新的地址，就指向了一栋高层住宅楼。
　　搬家这件事父母也没有和他说起——看来是真的对他回家不抱期待，或者是，根本就不希望他在完成赌约前回来。
　　他似乎也遗传了父母的硬骨头，遗传了他们的傲气，根本不愿意率先低头。若不是岑琛与他们完全不同，大概家中也会是如黑龙江的冬天一般，刮起一阵阵刺骨寒风。更不会有如今岑锋重归故土。如果不是岑琛紧着劝，他根本不会回来。
　　出租车驶过一个又一个挂着大红灯笼的村落，明亮的灯光将那小别墅映得通红。好不容易见了点城市的影子。高楼林立，钢铁的丛林在此时正散发出点点星芒，汇聚成了一道道缠绵的光带。临近新春，街上来往的行人多的是拉着行李箱的归家人。本应热闹而快活的氛围，岑锋却生生尝出些许苦涩。
　　岑琛：你人到哪了？
　　岑琛：我去接你？
　　Sword：没事，快到了。给我开门就行。
　　岑锋不知道在这个家中有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怕，怕父母把自己的东西都扔了出去，甚至不给他完成赌约的机会。
　　车子停在了一个小区外面，岑锋付了钱，又将后备箱中的行李箱拿了下来。还没等他给岑琛打电话，他就看到了那个站在小区大门口裹着羽绒服紧着往手心哈气的男人。哈出来的气在与冷空气遇上后，立刻化为了白雾，缓缓升腾然后消失不见。他知道，这个人绝对、一定就是他那倒霉哥哥。
　　“你站着干啥呢？”回了家他一向都不愿意装，说出的话带着些许的东北习惯。岑琛抬眼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接他手上的行李箱：“这不是怕你找不到楼吗。”
　　“爸妈都在家？”
　　“在呢，我出来之前赵姨还给你煮了碗面。快走两步，一会面条坨了。”
　　上车饺子下车面。在俱乐部的时候厨房阿姨在临走前煮了饺子，回家再吃碗面正好接上这茬。
　　进门、坐电梯，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岑锋心里却直打鼓。如果爸妈问起这几年不回家的原因他该怎么解释？问起资产呢？
　　还有，他最怕父母看到网上那些不实信息过来质问他。无论是霸凌队友，还是被人拉的CP，他不想一个个解释过去。
　　到了门口，无需按响门铃，岑琛将手指放在指纹锁上，大门“嘀”一声开启，在黑暗中泄露了些许暖光。
　　映入眼帘的是极简的白，玄关连接通往二层的楼梯，玄关处则是放置着沙发椅和等身镜以及鞋架，将空间充分利用。客厅的暖黄灯光隐隐透进玄关，仿佛分割了两个世界。
　　他能听到客厅里传来的电视声响，里面正在播放着当下时兴的小品和相声。这样的温度，他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得到过了。
　　他面对冰冷的俱乐部和电子设备时，时常会想到家里煮饺子的热气腾腾。在队友与父母联系时，他也会时常想起在家里认真看着电视里节目的父母。
　　可是，这一切在他选择离家出走打电竞时，就已经如同最脆弱的泡泡，一下子破碎了。
　　“回来了？”岑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向玄关。岑锋今年十九岁，岑琛二十六，母亲的黑发已经染上白丝，丝丝缕缕地绕着黑发。不多，却格外扎眼。
　　岑母那双和岑锋如出一辙的凤眼轻轻地瞥过他，微微点了点头。
　　“比前两年高了。俱乐部待的怎么样？”
　　岑锋一愣，似乎没有料到她第一句问的是这样的问题。
　　他以为自己要面对的问题会格外犀利与不近人情，他甚至都做好了被锋利的言语和问题刺伤的准备。但到头来，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如此轻描淡写，让岑锋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挺好的，比赛也都挺顺利的。”岑锋抬手将羽绒服拉链拉下，动作略显拘谨。还是家里的赵姨见他回来，从鞋柜里拿了双拖鞋给他。
　　“这次回来待到什么时候？都两年没回来了，待久一点不？”
　　赵姨是岑家长期雇佣的保姆，多年来感情不差。倒不如说，岑锋对她才算是有些亲情的实感在。
　　“不了，过了大年初三我就走。今年比赛太重要，不能多待。”
　　说完，他便有些心虚地撇开眼，将羽绒服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随后低头解开靴子的鞋带，换上拖鞋。
　　他不想面对一切失望的眼光，只能避开他人给予的这样的目光——虽然他已经能够想象，赵姨听到这样的话，眼睛里该有多少失落。
　　“嗯，票早点买，训练和比赛最重要。”岑母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二话没说就往客厅走。岑锋和岑琛换了鞋，也跟着往里面走。
　　“晚上吃没吃饭，我煮了面，吃一点？”赵姨颇有些局促地用身上的围裙擦了擦手。围裙看着也有些年头，布着一些洗不掉的油渍，顽固地用最后一点毅力扒住布料，留下被水洇湿一般的污渍。而被手拭过的的地方则留下一点晶莹的水迹。但除了容易溅到油污的胸前，其他地方依然洁净，似乎也有好好清理。
　　“赵姨你歇会吧，我会吃的。”岑锋的关心向来笨拙，带着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羞涩。赵姨却很习惯这样的岑锋，点点头将他的行李箱拿进屋里：“我把行李给你拿上去吧，有事喊我就行了。”
　　“赵姐，你不用管他，让他自己搬。”一道男性声音钻进岑锋的耳朵，让他心里的那根弦瞬间绷紧，“他都二十了，这点小事还要人帮？”
　　岑锋对他的父亲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就像在学校里不敢问老师的胆小学生，他面对父亲，就是这样的感受。
　　“孩子多少年没回来了，在外面都是自己一个人，搬个行李而已。”
　　“他自己一个人？”岑锋刚踏进客厅，就能看到父亲锐利的目光投向自己。头发带着银丝气势却不减当年。冷硬的脸庞线条在暖光下也无法柔和半分：“那也是他自己找的。小小年纪没个正形，就是再苦再累也得自己受着。”
　　“爸，眼瞅着过年了，岑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岑琛出言想要解围，岑父的目光便投向了岑琛。
　　“我还没说你呢，让你去上海看着那块地，谁让你去看他的？我要是他，那五千万没赚够之前我都不敢回家，更别提见哥哥了。”
　　到底还是岑母听不下去，伸手怼了岑父一下，“行了，姓岑的少说两句。老二，去吃饭去。”
　　“嗯。”岑锋应了一声，觑了一眼父亲的神色。
　　他一直不太会读空气，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界定更是模糊，小时候父母回家的次数也实在屈指可数。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爹是个妻管严。妈妈一凶，爸爸绝对不会再说什么。
　　厨房很好找，就在一楼。和高级住宅经常使用的半开放式厨房不同，这个房子依旧用一个独立房间安置厨房。而餐桌则是在厨房外，与客厅相连。
　　面条被盛在一个大碗里，碗缘搭着个大汤匙。碗中细细的圆面条和通红的番茄丁以及澄黄的蛋花挤在一起，浸在带着些许油花的棕色汤底里，佐以翠绿的葱花，一同冒着幸福的热气。
　　岑锋寻了个碗架上刚巧晾干的小碗，用公筷挑了面进碗，又提起那只汤匙舀了些许汤汁，拿了筷子才落座于餐桌，趁着还热大快朵颐了起来。
　　赵姨做饭一直坚持少盐，将全家人的口味都变淡。这碗面在煮的时候也没有放盐，只在汤底中放了生抽调味，却也有炒出汁的番茄带来的酸给予更丰富的滋味，令这碗面的层次一下子丰满起来。有了生抽也不会让汤底过分寡淡——而对于岑锋来说，这刚刚好。
　　家里的氛围与之前相差无几，同样的窒息，同样的严苛，是家中不变的主旋律。不同的是，母亲似乎变得温柔了些许。虽然依旧是用家中排名称呼，但在以前，她可不会帮他说话，更别提为此反驳父亲了。
　　“你拦着我干什么？两年不回家，他……”
　　“我不拦着你是不是要连我一起说了？你这臭毛病能不能改改？现在这行压力这么大你能不能鼓励鼓励人家？”
　　他听见父母在客厅，眼睛依旧看着电视，却在那说悄悄话。声音压得很低，生怕他听见，只知道母亲似乎很激动，说了很多话。即使是岑锋这种身经百战的电竞选手级听力都很难听到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又喝了一口汤。
　　对他来说，这不过又是习以为常的场景。没有任何变化的、习以为常的场景。
　　微信弹出消息，岑锋略略看了一眼，是战队群里蒋秋毫@他，问他到没到家。他右手拿着筷子，左手划开屏幕输入密码回复。
　　Sword：到家了，在吃饭。
　　明察秋毫：感觉怎么样？
　　Sword：……
　　Sword：还行吧。
　　也只是还行，而已。
　　water：锋神明天除夕怎么过啊，要不要守夜？
　　water：我妈每年都要我守夜，锋神陪我不？
　　Through：有我陪你，你不满意？
　　water：那能一样吗？每年你都提前睡着。
　　Sword：我顶多守到四点。
　　water：那也行，我五点就睡。春节我还得去我爸那看看。
　　顾叶：你们年轻人折腾去吧，我家都不守夜了。

　　“吃完了吗？”
　　岑琛从二楼向下看他，岑锋下意识就按灭手机屏幕，将碗中的汤喝光，随后冲着楼上的岑琛点了点头。
　　“行，卫生间二楼也有，你房间在书房旁边，早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