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击穿心》澹岚

1、第一章

　　“砰”！
　　这枚子弹划破空气，挟带着枪口迸出的火星，击打在游戏人物的头部时，坐在电脑前的他怔愣地看着电脑屏幕上弹出的“胜利”二字，突然感到一阵恍惚。坐在他身边的队友扯下耳机，站起来扑到他身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皆落在了胸口金线绣的队徽上。
　　观众席上有人站了起来，手上的旗杆挂着酒红色的队旗。那面队旗被他高高地扬起，被金色枪头穿过的盾牌形队徽中央，红色加粗的队名镶嵌其中。四面观赛屏幕上腾起汹涌的红色火焰，随后显示出来的队徽刺痛了他的眼。
　　赢了，赢了？
　　“恭喜Endless获得本次全国‘杀破狼’游戏总冠军！时隔一年，Endless重组战队，又一次创造了奇迹！披荆斩棘、一往无前，正是这支联盟内拥有铁血王骑之称的队伍所坚持的信念。正如他们的队名，无归之路，莫问悔途。而他们，以最勇敢的姿态冲破了从前失利的阴影，创造了新的不灭神话。赢得精彩，输也昂扬，他们向我们展示了电子竞技最纯粹的内核，看到了属于他们的光荣。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Endless的队员上台领奖！”
　　他行尸走肉一般从电竞椅上站了起来，表情甚至有些茫然无措，显然还在状况之外，不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头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经理打开门催他们赶紧出去领奖，站在他身边的教练脸上挂着笑容，他那坚毅的脸上不见泪水却红了眼眶。教练拍了拍他的肩膀，憋了半天才说了四个字。
　　“做的不错。”

　　炫目的灯光、欢呼的观众，反光的亮面纸屑飘飘洋洋落得他肩头和发顶都是。他的面部表情在回归状态后可以说得上是冷漠，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一般，带领着身后的三位队员走向颁奖台。
　　他其实想象过很多次自己第一次拿全国冠军后的心情。他想他可能会激动、兴奋，甚至直接在台上哭出声，打破他惯来的漠然。可他从没想过自己即将接过冠军奖杯的的时候会这么冷静，冷静得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
　　“队长，笑一笑。”
　　身后的队员出声提醒道。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场合，表情管理十分重要。要高兴，尊重一下对手——他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才勉强扯了扯嘴角。要不是他这张脸还能勉强撑起了这个表情，可能就不止要在网络平台上挨骂了。
　　——一个这么让人开心的场合，他怎么就是笑不起来呢？
　　他身后的队员沉默半晌，等到快要上领奖台的时候才叹了口气无奈道：“队长，实在不行就别勉强了吧……”
　　也就是他生了一副好皮囊，这才不至于在这时候丑得人神共愤。
　　他这才收了笑，眼中古井无波，只是看着那金灿灿的象征着冠军的金麟杯时，心底才会有不同于往常的波动。他的眼睛转向飘洒下来的纸屑，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耳中听不到外界的喧嚣，他的心思飘飘荡荡，落在了去年的同一时刻。

　　“本场比赛的胜方MVP由狙|击手Sword获得，在决赛中共击杀七人，并作为指挥布置了诸多战术。在全国赛总赛程中，击杀数共计五十人，助攻数共计十一次，足以见得Sword对比赛恐怖的掌控力。”
　　“是的，作为Endless的新一任队长指挥，他的指挥力也在每一次包围与团队合作。同样的，Endless也是非常团结的队伍，如果没有其他队友的配合，Sword的战术也很难发挥。”
　　他的思绪反而越飘越远。他的心里似乎总认为这场比赛并不真实、Endless赢得也不甚光荣。他曾见过真正的“恐怖”——去年的他还不是队长，去年的冠军队Dynasty的队长还是国服第一突击手Through，他作为国服前十的狙击手，在这位突击手手下甚至没走过第十五枚子弹。
　　今年这位突击手并不在Dynasty。缺少了这根定海神针，新换的突击手又说不上多厉害，Dynasty整体实力直线下滑，这才让Endless钻了这么大一个空子拿下冠军。不若如此，冠军花落谁家还真说不准。
　　或许他还有着些许无用的自尊心与执念，以至于金麟杯都无足轻重了。
　　“Endless今年的阵容与去年大相径庭啊，不过流水的队员铁打的Sword，我们可以看到Sword今年作为队长依旧在Endless队伍里。去年在决赛失利，仅仅一步之差惜败Dynasty，在今年终于痛失亚军，且Sword也拿到了FMVP的称号。”
　　“Endless也是很努力的一支战队，去年夺得亚军就有不少粉丝扼腕，直呼可惜。”女解说微笑，“今年算是圆梦全国赛了。”
　　他有点想笑。不是扼腕叹息，而是一场血洗微博广场的单方面辱骂。圆梦全国赛，也该是多亏了拦路虎不在才对。不和Dynasty前队长对个枪，他就总觉得Endless赢得虚假、不真实。去年的他被人按在地上锤毫无还手之力，今年他只想一雪前耻。
　　这是作为一支已经登顶的队伍的队长、一个已经到达国内巅峰级别的电竞选手对强者的执念。虽然，这份执念并没有什么用。
　　四位电竞选手以及他们的主教练站在领奖台上，十只手共同捧起了那象征着全国“杀破狼”游戏国内最高水平的荣誉。他看见他的队友都难掩激动——这是Endless第一个全国赛冠军，第一次拿到金麟杯。而他显得格格不入，无法与他们的欢乐情绪共情。
　　“请问Sword，在拿到冠军奖杯，获得FMVP之后，心情怎么样？”
　　主持人把话筒怼在他嘴边，作为队长以及本次比赛的FMVP，他第一个接受夺冠采访。他这才露出公式化的微笑，却还是难掩僵硬。他从善如流地开口，按照经理教过他的话开始声情并茂地背诵：“这次大家发挥都很出色，但我想这远不是Endless的终点。我们将会继续努力，成为更强的自己。”
　　他心里在偷偷叹气。明年还是不是这个阵容都是两说，他还在不在Endless也是个未知数。
　　主持人没有为难人，他也深谙这位冠军队队长的怪脾气，没有多说就连忙跑去采访下一位。

　　等到几轮采访一一结束的时候，连宵夜饭点都快过了。Endless夺冠，不光是要队内聚餐，还会被其他战队借着冠军的名头狠宰一顿。打完全国赛大家都难免会有些心猿意马，自然比平时更放纵。而此时，桌子上早已摆满了酒精饮料的瓶子，成为了餐厅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岑锋，你咋不喝呢？”
　　经理蒋秋毫喝的有点多，趴在桌子上，家乡口音都出来了。他老家在吉林，来上海几年好不容易被上海口音同化，一喝醉又打回原形了。
　　这一张桌，经理、教练、队员、数据分析师，加上他一共七个人，只有他岑锋是最清醒的。他看着一桌子没动几口的好菜和已经空空如也的啤酒瓶，叹了口气。
　　岑锋有点头疼。
　　“岑锋…这次比赛…就你最牛逼……嗝。俩突击加起来都没你拿的人头多……功臣得、得喝！”
　　岑锋叹了口气，嘴里安抚着“等把你们都送回去我就喝”，一边站起身去扶蒋秋毫。
　　他才将蒋秋毫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将他堪堪扶了起来，一个突如其来的男声就让他险些没站稳，手一滑，蒋秋毫便也一下子重新摔回了桌子，发出“嗵”的一声闷响。蒋秋毫发出吃痛的声音，捂着下巴哼唧两声，颇有些委屈的意思。岑锋的手却僵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好。
　　这个让岑锋失了分寸的声音并没有多么惊天动地，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令人舒适的。但它却令岑锋的耐心地动山摇。这声音在他的脑内蓦然炸起，他几乎是下意识就向身后看去，看向声音的来源。
　　“Sword？”
　　Sword，卷舌一次，舌尖轻顶上颚一次。尾音下压，是肯定的语气。
　　岑锋觉得自己大概也喝醉了，不然怎么会看到这个人？
　　他的脸一半隐在阴影下，一半被餐厅暖黄的光照得柔和。面颊轮廓并不凌厉，反而是带了些女相的温柔缱绻，甚至是有些风流意味的。浓密的眼睫轻轻扑扇着，看着岑锋的眼神有喜有惧，温和如细水。他朦朦胧胧带着雾意的眼睛常常把人迷得神魂颠倒，包括对他存有极大敌意的岑锋。
　　岑锋避开他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俞穿，曾经的国服第一突击。在去年作为Dynasty新的队长在全国赛夺冠过后，立即将自己在联盟的选手档案转去韩国，进了韩国Forever战队攻打韩服，堪称忘恩负义一挂里的一绝。他走的时候不知被网络喷子轮了多少遍，就连现在还有人把他拉出来鞭尸。他却躺平任嘲，毫不辩解，连一个声明都懒得发。
　　——当然，也没什么可以辩解的。
　　那是他作为Dynasty队长的第一场大战，也是最后一战。

　　“Sword，好久不见。”
　　这句话把岑锋拉回现实，让岑锋的警戒模式迅速开启，头脑几乎在一瞬间清醒通透。他定定地看着俞穿，像是要把他身上盯出一个窟窿来。
　　这是他的敌人，在他做替补时就是他的敌人，从未改变。
　　岑锋理解他，追求更高目标没错，脱离国内联盟打韩服也没错，他绝不是因为这种事情敌视他，甚至讨厌他。
　　“俞穿，你干嘛去了怎么久……操，Sword？”
　　这个人岑锋认识，也是旧相识，叫胥迎泽，副手突击位，ID叫water，昵称瓦特。岑锋心中警铃大作，面上没什么变化，眼神却一下子冷凝下去。俞穿回头看了胥迎泽一眼，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当年去了韩国Forever的国人选手一共就两个，来自不同的战队。一个是俞穿，另一个就是胥迎泽。
　　岑锋听见自己说：“你不是去韩国了吗？”
　　他的本意并不是嘲讽俞穿，可他的语气冰凉，总让人觉得带着一股轻视意味。他对俞穿很有意见，不是心里不想就能控制的。
　　俞穿僵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耸了耸肩，稍稍斟酌了一下才开口。
　　“一年的合约，结束了就回来了。”
　　岑锋冷笑一声，一不做二不休，出言刺道：“你去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回国干什么？找骂吗？”
　　胥迎泽蹙了蹙眉，眼神在岑锋和俞穿之间来回逡巡，未置一词。
　　俞穿沉默。
　　胥迎泽扯着俞穿的胳膊拉了拉示意他走，生怕俞穿控制不住会和岑锋打起来，闹出个流血事件第二天再上个电竞头条社会新闻。俞穿却并不为所动，双眼紧盯着岑锋那双带着寒芒的眼睛。俞穿的眼瞳微微颤动，旋即便盛上些许悲哀。岑锋看到那眼神，心头一紧，顿时慌了神。
　　“我从未觉得开心。”
　　他的眼睫微颤，适时地透出一股楚楚可怜来，激起岑锋的柔软。他向来知道，怎样的表情会让他心软。
　　“Sword，你应该知道我回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