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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瑜州是个小城,太过偏远,所以国破的时候没有一个掌权者愿意在乎这个小地方。

      沈怀在瑜州等晏回的第二年,叛军攻进来将城中洗劫一空,流民张皇逃窜,到处歪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腥臭的血铺满了半条街。

      值得庆幸的是,沈怀捡了一条命,还活着。

      先前有风声时他走是来得及的,邻里说闲话看热闹的多,可遇上生死攸关的大事时,心里都存了善念,纷纷劝他离开。他手里拿着钱,到哪不是过活?何必死脑筋偏要守在这座马上要被打进来的笼子里,上头的人早就将他们弃了。

      沈怀没走,他怕他一走,小崽子回来就找不着他了。

      后来,城破了,他随着逃难的人挤进城郊一间破庙里。

      这时他的腿已经被打断,走路都费劲,咳起来没完没了,晏回临走时虽叮嘱他一定要照顾自己,可他身子破败早已是强弩之末,好好将养着也没几年活头,何况如今想要于战乱当中求生要像饿虎一样同那些流民抢食。他不愿去抢,是以也许好几日才能分到一点吃食,因为病得厉害往往吃了也要吐出来,人渐渐瘦得脱了相,从前柔和干净的面庞如今线条尖利死气沉沉,眼眶也凹下去,里面灰暗一片,唯有一点儿不知哪里来的精神撑着他不肯倒下,像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

      旁人欺负他身子弱,将他身上但凡值钱一点儿的东西都抢光了,又嫌弃他病气重太晦气,常对他辱骂踢打。世道艰难,人活着太苦,谁能再有多余的同情怜悯分给他?

      他是个哑巴,被打了也叫不出声,只得一个人缩在庙外头的角落里避开那些麻烦,若下了大雨,就缩紧点儿躲着,常独自昏过去再醒过来,终究撑着一口气不肯死。

      他可不能死,他死了,就等不着晏回了。

      他这辈子,过得稀里糊涂糟糕至极,做过小倌当过仆人如今甚至成了乞丐,但他想活着。因为那个抱过他亲过他对他撒过娇的小崽子说了,要阿福等着他来接他。

      他见不得小崽子难过,如果晏回只见着他一具尸体,一定又要红眼圈儿,他舍不得。

      沈怀等得几乎只剩半口气吊命的时候,终于有人来接他了。

      来人一身暗紫长袍,面容英俊却气质轻佻,有些粗鲁地将歪倒在地上如张破布似的他拽起来,他因痛极而虚软的身子还没来得及挣扎,一颗腥苦的药丸就被塞进嘴里,他想用舌头顶出来,可那人仿佛早料得般一巴掌将他打得偏过头去,强硬地捂着他的嘴逼他咽下去。

      沈怀半阖着眼,什么也看不清楚,模糊中只见到那人面上的鄙夷与不屑,但是他心里明白,这个人不是晏回。

      沈怀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醒过来,又或是这称不上是屋子而更像个山洞,阴暗暗的甚至有些简陋。

      将他带过来的紫袍晃荡到他面前,他终于发觉这个人的眼睛竟不似常人那般黝黑,而是有些诡异的暗金色,在昏暗的山洞里格外可怖。

      “你是谁?”他强自镇定地撑起身,戒备地看向紫袍,勉强将毫无力气的手抬起来比划着问道。

      那人见状一愣,而后嗤笑道:“原来不仅是个聋子,还是个哑巴,”又像是想到什么,他顿了顿,仿佛很是不解的模样,“他既保你容颜不老,为何不肯治好你身上别处的伤病?”

      “啊,”他看着沈怀的脸,忽地明了般大笑起来,“原是怕你若说了话,就同天上那位仙君不像了。”

      沈怀被这人疯子似的行径惹得眉头紧皱,勉力摇了摇头挥散眼前一片黑雾要看清他的口型,可越看心就越发沉下去,整个人没由来的发慌。他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去,撑着虚软的手脚就要下床,断腿受不住力,身子一歪整个人摔在地上。

      疯子似被他的动作惹恼,沉着脸咒骂一句,上前两步抬脚用力将他踹翻过去,正正踢在他先前被人用棍子打过的腰侧。沈怀只觉眼前瞬时一黑,仿佛被生生斩断的痛楚从腰上传来,他喉头腥甜,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颤巍巍想要蜷缩起身子,被打断骨头的膝盖处却一下子被那疯子死死踩住。

      沈怀痛到失神的眼睛猛地大睁,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伤腿开始抽搐,又被那人狠狠碾了碾,他反手抓在地上,几根指甲霎时劈裂开来,可他却像感觉不到仍在不断使力,手指都扭曲地弯折起来。

      那疯子像找到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每每乘他痛得几乎要用头撞地时就不再动作,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怪异的法子令他昏过去也不能。而一旦他有了力气想要挣扎时,就狠狠扇他的面颊,再踢打他几乎要断掉的腰和膝盖。

      直到他被折磨得神智不清将要崩溃,双目失神,面颊高高肿起,浑身布满伤痕,像个破败的人偶以一种怪异而无力的姿势瘫倒在血污里,不再挣动半分,这番虐打才结束。

      疯子拽着他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扔到床上,沈怀被撞得身子一阵颤抖,又呕出一口血。却见得那疯子没离开,而是有些不耐地随意用手指划过他的耳朵和喉咙。

      紧接着沈怀听到水珠滴到石壁上的嘀嗒声,山洞外凄厉而兴奋的嚎叫声,来自面前男人的咒骂声,和自己发出的几近破碎的闷哼与□□。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扭曲弯折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上自己的喉咙,他微张了张唇,近乎下意识地用怪异的音调,十分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小…回……”

      站在床边的男人忽地笑出声来,他笑声尖利刺耳,带了十足的嘲讽,看向沈怀的眼神不屑又轻蔑,像在看一个可笑的傻子。

      沈怀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惊得略瑟缩一下,他一时还不能适应能听见声音,仓惶地闭上眼睛,那人却仍不肯放过他,语气恶劣地开口道:“小回?你叫那个八百多岁的老妖怪小回?”

      沈怀紧闭的眼睫抖了抖,他抬起手逃避什么似的捂住耳朵,可那声音仿佛能直接传到他心里,即便他拼命将自己蜷起来捂住耳朵还是能听得到。

      “你不知道他都是骗你的么?”

      “他才不是什么流落到瑜州的孤儿,而是妖界的蛇君晏回,他一直待在你身边是因为他以为你是他心上人的转世,所以才会待你好。”

      男人忽地顿住,半晌,他笑着俯下身子凑到闭着眼睛极力将自己缩起来的沈怀身旁,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走吗?”

      沈怀眼睫抖动得愈发厉害,他唇瓣哆嗦着,发出不成调的音节,“不要…不要再说……”

      “因为……”男人拖长了音调,似乎在故意捉弄他想要看他的丑态。

      沈怀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大,他极力捂着自己的耳朵,再开口时一声声哀求里甚至带了哭求:“不要说了……求你…别说了……放过我……”

      他不等了,也不想听了,他如今明白什么该求什么不该求了,他认了。所以,放过他,放他去死好不好?

      “因为他发现你根本不是他心上人的转世,”男人不理会他的哀求,用力将他的手扯下来,在他耳边报复似的吐出冰冷的字句,“所以他走了,因为你对他毫无用处了,所以他不愿再同你待在一起,也不愿陪你演戏了,沈怀,你明白了么?”

      男人说完所有话,满意地将手里瘦骨伶仃的腕子甩开,任那人无力的身子顺势歪倒在床榻上,而后再不肯看一眼,嫌脏般用帕子擦干净手揉成一团扔掉,站起身来离开山洞。

      山洞里一时又只能听得到水滴声与洞外的嚎叫声,良久,歪在床榻上像死掉了的人咳嗽着慢慢睁开眼,他浑身痛极了,可这回指尖都不曾动一动,只是怔怔地望着远处一片虚无,眼底晦暗混沌,毫无生气。

      他唇瓣颤抖着张了张,终究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于是又闭上眼,泪水终于从洇湿的眼尾滑下,没入他散乱的长发,消失不见。

      晏回,我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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