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叫我糯米九

1、一

　　一

　　那人死后的第二年，沈怀捡着个小孩儿。

　　沈怀从前有个小名，叫阿福，生下来以后他娘给他取的，他娘没读过什么书，就盼他以后能福泽绵长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求多么顺遂，活得够长够久就成。

　　福气是不能盼的，老那么想，就给想空了。

　　沈怀不仅福薄，估计还命短，还未而立整个人已然枯朽破败像个被戳漏气了的破布袋子。他幼时被人糟践虐待过，如今年纪渐大，身子亏空得愈发厉害，面上倒不多么显出来，只是一到晚上浑身的骨头就要散了架的疼，躺都躺不住。这病没法子，治也治不好。

　　反正最后一个晓得他叫阿福的人也没了，这个名字他就弃了不用了，不过也没什么差别，他耳朵听不见，别人怎么喊他都一样。

　　“喂”“聋子”“哑巴”……什么都有，那些人不肯叫他沈怀，他也不强求。他活了那么多年，经过挺多事，后来就都能看开，小时候骨子里带的固执和倔劲儿不知不觉尽给磨没了。横竖都要熬日子过，怎么不是过？

　　他还活着，还能睁眼瞧一瞧这世上到底是什么样儿，知足。

　　他从街角看着晏回的那日，艳阳天，日头好得不得了。

　　小孩儿脸上脏兮兮看不出模样，可怜巴巴地窝在墙根儿，身上衣服被扯得破破烂烂勉强能盖住他瘦得跟柴火棍儿似的身体，倒是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恶狠狠地去瞪朝他扔石子儿的几个男孩儿，眼神毒得像条蓄势待发的蛇，又狠又凉。

　　他饿了许多天，手脚软绵绵没劲儿，站起来都要打颤，攒着劲儿还手以后被打得更狠，额头被砸破个血口子，猩红就汩汩往外冒。

　　说句实在话，他也没做什么坏事，几个孩子聚在一块儿生出捉弄的心思，欺负他没人护着罢了。

　　若他忍气吞声也罢了，偏晏回是个性子硬不肯服输的，于是激得那几个小混蛋下手更重。

　　小孩子打闹，出不了什么大乱子，所以这种闲事，没人管。

　　但沈怀看在眼里，心里没由来的不舒坦。

　　他耳朵不好使，也不会说话，好歹是个大人，上前把那群小混蛋赶走倒也不费力气。小孩子嘴里没干没净，又不敢真同他动手，三三两两走的时候还在骂他“讨人嫌的聋子”，他听不着，也不生气。

　　晏回见状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再抬头去看的时候，瞳仁儿不禁一缩。

　　已站到他面前的男人一身粗布麻衣，袖角干干净净洗得泛白。他身量并不算很高，骨架子小，腰也比常人细一些，倒因为骨肉匀称不显得干瘦，反而一张白净的脸上线条颇柔和干净。男人眼睛生得细长，眼尾微微上挑，平白带出点儿媚意来。可再往眸子里看，里头平静得带不起一丝波澜，眼神沧桑恍如迟暮老人。

　　沈怀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窝在墙角的小孩儿，脸上笑意温和清淡，朝着小孩儿伸出的手骨节粗大，掌心结了层厚厚的茧。

　　你只管好好活你的，偏来招惹我做什么？

　　我们素不相识从未见过，可你不识好歹又要同我沾上关系，那以后的罪孽苦海炼狱阿鼻，就千万不要怨我。

　　晏回眨了眨眼，弯起嘴角扯出个懵懂无害的笑来，他直直伸出两条细短的胳膊，软着嗓子对眼前男人撒娇道：“抱……”

　　晏回被沈怀带回到他的小院儿里。

　　院子不大，能看出被人悉心打理过，该有的一样也不少，还能单分出个房间来给新来的小孩儿。

　　但晏回不肯，沈怀刚把抱着的他放下，他就迈着两条小短腿儿吭哧吭哧往床上爬，摆明了是赖在沈怀房里不肯走的意思。

　　沈怀无奈，苦笑着给他比划：“我夜里睡觉不老实，扰着你。”也不管他能不能看得懂。

　　你连话都说不出来，还能作出多大动静来？晏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不做出来，发红的眼眶包了两汪泪就要哭。

　　白日里沈怀问他年纪的时候，他放下手里热腾腾的包子咂了咂嘴，比出一个八来。于是男人眼里溢出点儿心疼，都八岁了怎么还跟五六岁的个子似的，沈怀无声地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又掏出铜板给他买了两笼包子。

　　晏回咬着包子想，这肉馅儿做得挺鲜，人间的吃食倒也不错。八岁同八百岁，不都是这样比得么？他可没诓他。

　　捡的小孩儿虽赖皮，但倒听话，给他洗澡换衣服的时候碰着身上的伤口也不喊疼，沈怀一摸他的头，他就仰着脸冲他笑，如今脸擦干净了，露出白白净净的面颊来，是个好模样。

　　其实他能瞧得出来，小孩儿骨子里头倔，但都让他藏得严严实实的，只作出天真可爱的神情，像是被人打怕了，所以他也不问。

　　如今晏回搂着他的胳膊不肯放，小小的身子一颤一颤，让哭嗝憋得眼睛发红，睫毛都被打成一绺一绺糊在一块儿，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不再撵他，转身从柜子里又搬出套被褥来搁到床上，他俩一人一张。床不算大，但躺下他好歹还能留下个八岁孩子的空儿。

　　晏回被打湿的眼睫垂下来，遮去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夜里沈怀睡在里头，晏回装作睡熟了将被子一脚给踢下去，又怕冷似的往男人那边儿靠，耍赖般蹭着钻到他的被子里头，却被沈怀身上的湿凉激得浑身一抖，不得不睁开眼睛。

　　黑暗里，小孩儿脸上两只眼睛幽幽闪着光，亮得让人发怵。

　　可沈怀正闭着眼睛忍痛，没能瞧见。

　　他浑身骨头都叫嚣着造起反来，酸疼得想让人拿着榔头砸断，好一了百了，他抖索着微微蜷起身子，眼睛紧闭，鼻翼翕动得急促而厉害，分明痛得能让人喊出来，因他嗓子坏了，叫不出声，只能半张着嘴不断喘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找不着个舒服一点儿的姿势。

　　“疼成这样么？”晏回喃喃开口，用手去摸男人湿冷的面颊。

　　他手心儿热，沈怀疼得意识涣散，从喉咙里发出声破碎低哑的声响，皱着眉头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晏回不再动弹，只用手缓慢地摸着他的脸，而后滑到那苍白纤细的颈子上，拇指按在颈侧正跳动的青筋上，反复摩挲。那只小手动作虚虚地掐住男人汗湿的脖子，仿佛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将他那块儿的软骨彻底攥断。

　　“你后悔么？”晏回盯着他有些痛苦的面容，低声问道。

　　没有人回应他，沈怀不适地发出一阵闷咳，眼睛闭得更紧了。

　　那只小手终于放下，晏回怔了一会儿蓦地笑起来，像是自己也觉得问个聋子有些可笑。他敛下眼睫，动了动身子拱到男人的怀里去，胳膊和腿紧紧缠上那人因疼痛而微微发颤的身子，他将脑袋埋在沈怀的胸口，沉沉道：“你会后悔，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会哭着求我，会说你再也不敢了……清和，我等着……”

　　沈怀听不见，下意识将他抱住拍了拍。

　　窗外一轮月亮昏暗，泛着模糊的毛边儿，被厚实的云层挡住，照不见什么，夜，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