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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复生【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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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复生
是夜,韶州城中,巷尾的更夫敲响了五更天的梆子。“咚——咚!咚!咚!咚!”一长四短的梆子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漫长与孤寂。雪灌进衣领里,更夫耸了耸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对着双手哈了口热气,熟练地搓两把,然后把梆子和木槌揣进马褂,总算结束一天的差事,双手裹紧抱在胸前,弓起腰朝春水巷跑。
霜雪无情地拍在脸上,他想,这他娘的真是个苦差事,等明儿放了晴,他一定去村头里正处将此事辞了,然后去陈员外家帮工。陈家前几天生了对龙凤胎,老爷高兴得很,说是要为孩子祈福,打算再招一批下人。他姨母家的表姐如今在陈家当上了大丫鬟,正好能借此帮他一把。
如此正想得入迷,眼前忽然划过了一道黑影。更夫向前的脚步顿时僵住,“什,什么人?”他哆嗦着握紧怀里的棒槌,在十五明亮浩荡的月光下,能看见他滚动的喉头,“别,别装神……”他倏地一下扬起棒槌,眼神凶恶地朝屋顶看去。
“呼,原来是一只猫啊。”
警惕的全身瞬间松弛下来,他望着屋顶上那只白猫,摇头无奈苦笑,心想这大晚上的差事的确是不能再干了。如今世道不太平,长明宫又不再像从前那般,夜里会有修仙者出来巡视,夜路走多了难免生出祸端。念及此,他连忙将马褂拢得更紧,加快步子往家中赶,然而还未走出几步,光裸的脖颈处突然传来剧烈的刺痛。
更夫仰天张开嘴,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发声,便“咚”的一声栽倒在雪地里。
屋顶上,伤人者“白猫”打了个呵欠,雪团似的身子一激灵,圆圆的狐狸耳朵便随着屁股后面的九条尾巴一起舒展开来。
原来不是猫,而是一条九尾狐。
狐狸眯了眯眼,低头瞧着自己方才爪间的杰作——半块五厘长的活人颈子肉,掂了掂,似乎觉得分量偏少,正打算再次跳到更夫身上去,便被立在不远处飞檐上的“人”叫住。
“阿婴,可以了,正事要紧,走!”
苍茫月色下,那“人”化作一只通身银白的大狼,朝长明宫所在的韶山方向奔去。狐狸瞥了眼雪地里的更夫,龇了龇锋利的尖牙,而后立马收回爪子,转身追赶大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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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韶山脚下。
前几日的雪还未融化,稀稀落落地挂在松柏枝头,借着十五月光的清辉,泛着粼粼晶光。林中,身着黑衣的女子已经伫立了良久。她时不时地望一眼天上的月亮,似是在等人。
“来了。”不知道这样寂静地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话音甫落,林风便凶猛涌起,夹着枝头簌簌白雪,呜呜咽咽,好似塞外沙尘,教人不得已抬袖遮风。然而所来非敌,只是这样持续了两、三秒的功夫,她便放下手臂,眯着眼盯着从风雪里走出的人。
“雪域苍狼好大的阵仗,真不怕山顶上长明宫的人察觉。”她道。
“千面大人,这可太冤枉了。并非本王催风雪,而是这风雪欢喜本王。”雄浑有力的男声刻意压低了许多,然而在这寂静无声中,仍能感受其对周遭风雪的支配。
黑衣女子闻言便笑起来,抱着双手目光专注地盯着风雪之后的来人。
雪域苍狼,银发蓝眸,面相妖美,常以风雪为阵,群起攻敌,雪地大凶之物。狼王更甚,不仅是在美貌上,更在于其独有的对狼群的控制。几乎所有的雪山苍狼死去后都会化作影子跟随狼王,狼王有召,便分影而出,以灵护主。故遇狼王与遇狼群无异,甚至更加凶险。
而此时,这位从林中悠然走出,身披银色大氅,如墨的长发随意地用一根青玉骨簪盘住,碧蓝眼眸犹如古圣雪山上的神湖的男人,就是如今的狼王。
“千面大人,”这回是狼王先开的口,“久等了。”
“正是时候,”黑衣女子望向他,两人目光相接,熟稔得未再进行过多寒暄,沉声直言,“不过,怎的只有你一人前来,焱川呢?”
“野连天”在当今世道被称作魔教,与同为魔教的“十二影”齐名。野连天如今掌权者名唤“兰溪”,世人称其“兰阁主”,其下有左右护法两人,一者为眼前的黑衣女子——千面狐,一者为鬼面人焱川。
“焱川大人受了些伤,兰阁主便让阿婴代焱川大人前来。”说话的雪域苍狼隶属于千面狐麾下。
“阿婴?她来有什么用?”黑衣女子皱起眉来。
“我自个儿来当然没用,不过阿婴刚刚给阿姐弄到一块人肉,这玩意有用。”雪白的身影从林间窜出来,跳往黑衣女子身上,黑衣女子下意识伸手去接,狐狸却没真扑进她怀里,而是把一块淋着血的肉放在她掌中,便自个儿跳到空处,在落地之际变成一名娉婷少女。
少女身覆浅粉色袄裙,眉间烙着金色花钿,一双潋滟狐狸眸子漂亮得厉害:“怎么样,很新鲜吧,这可比焱川大人亲自来奏效得多。”
掌心上的颈子肉沉甸甸的,黑衣女子却未如预期般愉悦,她默了默,轩起一双秀眉:“受害者可无辜?”
野连天虽被称作魔教,但眼下门内的规矩,并不许任意伤人。
“不无辜。阿姐,你不知道,那更夫上山打猎断了小妹半条尾巴,我挖他半块颈子肉,兰阁主说了,这是一报还一报,”名唤阿婴的小狐狸道,“不算违背尊上定的规矩。”
闻此,黑衣女子才放心地舒展开眉头。她掂起手中的肉在鼻尖嗅了嗅,眼中泄出满意的微笑,远离妖魔的凡人之肉的确是比焱川来更有用。她将肉块收入袖中,然后摊开右手掌心,掌心处立马浮出一颗红色斑点。斑点顺着她的中指牵扯出一根长长的光柱,弯曲地指向韶山山脉。仿佛是在引路。
她没有解释,专注地等待着,然后在月亮移至上中天的刹那,沉下声,“跟紧,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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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寻雪是在十五的圆月爬至夜空中央的瞬间睁开眼的。
墨绿的瞳孔倒映着玉棺上的血色锁魂咒,月光从山体的缝隙中漏下,越过八门,穿透玉棺,落在她的眼睛上。如安抚般遮了一层轻薄的纱。
她的身上几乎没穿衣服,只有丰满的胸脯处裹着一段尤烈的凤凰羽和腰间下方系着半截大红牡丹薄水烟纱裙。纱裙半掩住的右脚脚腕上,一颗佛珠静静贴着脚踝。往上看,左耳坠着一颗银白色玉骷髅头,颈间系着一颗血红“相思子”,衬得四肢和腰部处深深浅浅的疤痕格外刺目。
这些疤痕是她在断肠谷一战中留下的。最深的一处是在胸口,她自己用剑刺穿,自戕而亡。
不过,那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个世界的事情了。现在,是她第三次在这个世界醒来。
“唔……”故时的疼痛在她睁开眼的刹那爬上了僵硬百年的四肢百骸,没有什么比极度的痛楚更能让人清醒了。
——她叫闻寻雪,新纪机器人,来到这个仙魔并存的世界只为执行任务,帮助一位名叫“霍青眠”的女人功德圆满、成功飞升。
第一次,她选择当一个魔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以为能让惩奸除恶的霍青眠得道飞升,没想到断肠谷一战中,霍青眠背弃众仙门,把满身是血的她护在身后,叫她别怕。
第一次任务失败,她把好端端的修仙苗子弄歪了。
第二次,她变成霍青眠闭关多年的师妹,试图靠走正道帮助对方飞升,好不容易“仙道双侠”的美誉遍布全界,她却在断肠谷一战中,着了贼人的计,将霍青眠一剑穿心。
第二次任务失败,她把硬生生的好人逼得心灰意冷去修魔。
于是,第三次,她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又回来了……
“滴——”突然闯入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拽出来,植入进皮肤的手环系统因为她的意识链接而启动,熟悉的机械音在她脑海再度响起,“2113号任务执行人,欢迎来到过去世界,第三次任务正式启动,具体操作请指示。”
温暖的电流淌过全身,开始治愈残留的伤痕,这次彻底清醒了。
她是真的回来了。
但是为什么一回来就是在长明宫的困仙陵里!闻寻雪眯着眼望着头顶的月光与山石,十分无奈地想起今夜此处将发生什么。
她在来之前,在新纪的观测台之中,看见过她那位徒弟霁筠带弟子祭拜她的场景。场景中,她徒弟炸她墓碑泄愤这事其实不算太重要,毕竟不炸才稀奇呢,谁让她上一次把长明宫坑害成那样。
重要的是野连天“千面狐”通过小姑娘“符玉”,借摔倒之机,在守陵仙童之一的宇文艮掌中种了黄泉花。
困仙陵利用封陵仙术藏于韶山之中,非守陵仙童难见其踪。然若用黄泉花引路,种植之人便可轻松找到被种之人所在。此外,韶山作为长明宫修建之地,常有凡人登山拜见,偶有不慎,落入山谷缝隙,便可能掉入保护困仙陵的八门之外。八门是上古奇术,凡人一旦掉落,活命难逃,长明宫开创此术者心存怜善,更改此术,八门遇凡人,主动现生门。
千面那狐狸崽子是她带着长大的,何等聪明,一旦借助黄泉花摸到八门之外,必定会借一个“凡人”或者“人.肉”的气息进入困仙陵。
但巧的是她那位徒弟,霁筠,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主,一早发现了有人顶替了符玉,悄悄用血滴子传信鹿子繁,就等着来个一网打尽。
这两拨人,都想要她。
自然不是那方面的想要……长明宫暂且不讲,至于千面狐,闻寻雪叹气,那是她第一次前来执行任务时所创办的“魔教”中的重要一员,魔教名字还是她取的,江风吹不尽,来去“野连天”。
野连天嘛,一群“野草”聚集之地,起初没什么意思,纯粹是她弄来为了给那人制造麻烦,帮助那人实现功德的,谁曾想一群“野草”个个脑子有问题,山间快活的精怪不做了,喊她“尊上”,说这辈子上刀山下火海都要跟着她。还说,她不让杀人,那就不杀人,只讲一报还一报。
扯远了。这些人的确都想要她,但都不纯粹,至少有阵营上的区分。
她太了解了,所以并不打算在这次醒来后被动地归入任何一方手中。
她需要单独的时间和空间想一想,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
“外面的人快进来了吗?”闻寻雪皱起眉来,在意识里询问机械手环。
热源探索成功,机械手环:“已靠近生门,一刻钟后将会抵达此处。”
陵内的守陵仙童在此刻也全部苏醒了,他们常年守在玉棺之外,八门之前,各镇一方。鹿子繁则是比较特别的,他所处的位置在阵眼,即悬浮着的玉棺下方。因着血滴子的传信,他早就知道今夜有人前来,于是在听到门外异动时,立刻站在宇文艮身前,拔除了其掌中的黄泉花,而后目光扫过众人,密语传声:“不必与来者死斗,只需困住她们,师尊会亲自来解决她们。”
虽然这些话不用听也猜得到,但当下意识运用起长明宫的密语心法时,闻寻雪还是有几分五味杂陈。算了,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该坑徒孙和跟班的时候还得坑,该跑路的时候还得跑。
“小手环。”闻寻雪心中道。
机械手环:“请指示。”
闻寻雪:“八门被破之际,同时破棺加投影九名一模一样的我,分毫不差,明白?”
“收到。”
玉棺外是悉悉索索的备战声,她就这样安静地等待着,墨绿的瞳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山间漏下的月光。
野连天和长明宫都知道她今天会回来,那霍青眠知道吗?
“滴——”
四周传来门体塌落的声音,闻寻雪在提示音下瞬间摒弃脑海里涌出的思绪,手脚敏捷地在玉棺被轰开的刹那翻身而出。
“师祖!玉棺!”
“当心!”
“……鹿师兄!怎么有十个师祖!”
“尊上?!怎么回事!”
“哪个是尊上!”
……
乱七八糟的吵闹声逐渐消失在耳后,闻寻雪撑着一棵松柏气喘吁吁地停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熟门熟路地跑进了困仙陵外的林中雪地。
朗月不知何时藏进了云层,东升的太阳尚未驱车离开扶桑树,黎明前的黑暗里,只有北风卷起的寒雪和一片呜呜咽咽的大地。
闻寻雪匆忙换了两口气,抹了一把化在脸上的霜雪。身上,胸前凤凰羽的温暖如火似地笼罩着她,下摆纱裙在风中同枯叶猎猎作响。脚下,她从前不喜欢穿鞋,赤裸双脚,死时也未穿,如今挂着因小石子和小树枝而蹭出的细小伤口。不深,却也为这幅躯体淌着血,落在白茫茫的地上,像潦草狂傲的寒梅盛放。
闻寻雪为此无声地笑了下,左右不过想起那个总是在包袱里为她放着一双好鞋的笨师姐。
她摇了摇头,未料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旧伤未愈新伤又来,得赶紧找个安稳的地方疗伤。
山顶之上剑声铮铮,闻寻雪回头望去,黑压压的小人逐渐包围了韶山。
太远了,站在最中间的那位瞧不清模样,但她记得送给霁筠的那把剑,叫“无傲”。
还是那么心高气傲,百来年了也不知道改改。闻寻雪无奈叹气,要知道在雪地里对付她手下的雪域苍狼和千面、阿婴两只狐狸崽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不过罢了,先不管了,修仙者和为魔者的恩怨也不是因她才有的,比起她被抓住后的闹心场面,眼下还是先溜为快。
北风呼啸下,心里还没想完,人就先一步消失在莽莽雪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