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恩仇录》紫色菩提

87、爱念贪嗔未可知

　　康孝四年的月亮还是同昔年在东宫之时的一样亮，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夫妻情深，同甘共苦，可到了如今，两个人都深陷在各自苦楚的泥淖中，看不见对方的苦难，抓不住对方的手。

　　殷皇后知道皇上要离开了，不然永淳不会这么着急的求她去见皇上，她心中是动摇的，在死亡面前，她过去所受的委屈和痛苦已经变的微不足道起来。

　　她只记得许多年前，东宫受先帝责难，他宁愿自己挨冻受饿，也要将最好的吃食和最厚的衣物留给自己和永淳，多少次生死关头，他总是将她们母子藏在身后，她很想回到那个时候去，薄弱的灯光下，他斜倚在榻上看着兵书，她只在灯下绣着他的贴身衣物，永淳就睡在她们身边，那个时候，她是没有心思刺绣的，衣服上的莽文绣的歪歪扭扭的。

　　“清幽，怎么了？”

　　泪水不由自主的滑落在那还没有绣好的衣物上，殷清幽忙用手去擦，不甘心的道，“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你是他唯一的子嗣，禁宫的那一位不过就是个孽种。”

　　容子言丢下兵书，将她拥在怀中，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低声说，“别让孩子听到了，清幽，你相信我，这些会过去的。你信不信为夫？”

　　殷清幽抬起眼泪婆娑的脸，坚信的点了点头。

　　容子言说，“总有一日，我会带你和淳儿走向那最高颠，永远不受人欺辱伤害。”

　　“清幽，清幽...”

　　殷皇后陡然醒神，可她仿佛还身在过去的梦中，她低身靠在他的怀中，就像他不是病重，而只是疲累了，在睡觉。

　　“我在。”

　　“清幽，朕对不起你。”

　　“皇上，这些都过去了，我知道皇上这些年不容易。”

　　“那，那就好，我...我知道，我快要走了，永淳已让两省官员进宫了，在...在他们进宫前，我死的消息...切不可传出去。”

　　殷皇后只顾抹着眼泪，“臣妾知道事情轻缓。”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

　　殷皇后点点头，“臣妾就在这里，陪着皇上。”

　　“你还恨我吗？”

　　“皇上愿意让楚显救了解语三年，臣妾不恨皇上。”

　　“咳咳”轻微无力的咳嗽声，却是连绵不断的，这一阵咳嗽，耗去了容子言大半的精力，他闭眼沉默了许久，久到殷皇后几乎要去探他的鼻息的时候，他又无力的开口，“清幽，朕依旧是几年前的那个人，你还爱我吗？”

　　殷皇后微松一口气，也顾不得真实的答案，忙忙道，“爱，臣妾一直爱着皇上。”

　　她想，应该是爱的，若是爱没有了，又怎会有这么多年的怨恨。

　　永淳走出偏殿，深吸一口气，殿内有只言片语隐隐传来，他知道父皇还没有死，可他知道，这个时候，父皇最希望母后陪在他身边，他只能徘徊在殿外，等着那个消息传来。

　　“来人，悄悄去请太子少保，以及两省官员进宫。”说到这里，他又低声在那内侍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内侍只觉得浑身一寒，便赶忙出宫去了。

　　黎明的皇城是寂静萧条的，满城的灯火，可却安静的像黄泉世界，萧淡秋和元姜方踏进北宫门，宫门便被瞬间关上，涌来的禁军将他重重围住，责问道，“萧大人，无诏归京，您是要造反吗？”

　　元姜心中微觉不妙，似乎有什么不对，他只拦在萧淡秋身前，气哼哼的道，“何将军，谁说我家大人无诏？把太子叫出来！”

　　何正道说，“逆贼，正好，太子殿下也想见见你，带走！”

　　......

　　这一夜，宫中静谧安详，殷解语怎么也睡不着，天边才露出鱼肚白，就听殿中人声嘈杂了起来。

　　宫规森严，何时会有这样的嘈杂之声？殷解语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听断断的呜咽之声慢慢的连成一片，凄厉刺耳，纠人心扉。殷解语虽只在后殿躲着，不过也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果听已有丧钟敲响。

　　“皇上殡天，皇上殡天——”

　　不知是什么时候，一声声尖锐的叫唤声瞬间在宫中横飞，冲破天际，雪玉回到内殿，急切的说，“姑娘，宫门已经开了，娘娘让我先送您出宫。”

　　“可是雪玉，我想去见一见姐姐再走。”

　　“娘娘说姑娘不用担忧她，铁衣卫在宫里，纵有什么纰漏，她和殿下也是安全的。”雪玉片刻之间就在殿内搜罗出一套宫娥装，将殷解语拉到一边，开始为她盘发。

　　“姑娘，若不是得知你无恙的消息，奴婢怕皇后娘娘这一个月都撑不过去。现在好了，她知道您没有事，也就放心了，皇上大丧，皇后娘娘挪不开步，您跟我离宫吧。”

　　殷解语未曾想过，她同姐姐的这一面见的如此匆急，她病成这样，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见面。可如今，她必须要出了这皇城，告诉萧淡秋楚显已死的消息。

　　她心中十分害怕，容萧两家的仇怨持续几十年，容子言三翻四次的欲置萧淡秋于死地，可每次都能在需要他的时候换了一副嘴脸。她怕此次萧淡秋助永淳之后，容子言纵是死了，也不会放过淡秋。

　　雪玉才将她收拾好，还未走出内殿的门，二人便被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堵住了出路。

　　“姨母这是要去哪里？父皇骤然驾崩，母后如今正伤心欲绝，姨母不陪陪她吗？”

　　看见殷解语，他的神色之中看不到半分讶异，殷解语被他硬生生逼近殿内，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殷解语暗自狐疑，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毒没有发作的。还有，皇上刚刚驾崩，他作为储君，如今不是在朝堂上安抚百官，也应该亲自在操持大行天子的葬仪，如今出现在这，莫非是专门来截她的？姐姐又是为什么如此急切的送自己出宫，难道是猜到了永淳想杀她？

　　她实在难以猜透他的心思，只好先稳住他，“如今见姐姐无恙，我已放心。只是我并非这皇城中人，在此久留多为不便。”

　　雪玉深怕永淳对殷解语不利，也跟着附和道，“殿下，是娘娘让奴婢一定要送殷姑娘出宫的。”

　　永淳只冷笑一声，他的父皇驾崩，以他现在的心情，连客套的话也不愿意同殷解语多说，“姨母，本宫想过杀你，不过你既然能熬过问心之毒，我也不想太伤母后的心。”他抬手挥了挥，有几个侍卫进了殿中，端了一个盘子，盘子上躺着的东西很多年前殷解语曾在萧淡秋的府上见过—那是断人静脉，废人武功的合骨钉。

　　雪玉心知自己也无法抽身去告知殷皇后，只悄声走到殷解语身边，低声说，“姑娘，我知道殿下拦你不住，你自己看机会闯出去吧。”

　　殷解语点了点头，又听永淳说道，“问心是世上第一大奇毒，没有解药，本宫虽不知姨母是如何逃过一劫的，可不知有没有人告知姨母，你气血两亏，是终生无法受孕的。不知道萧大人知不知道呢？”

　　——告诉你一个秘密，男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萧忘，若是女孩子呢，名字你来想，好吗？

　　这是昨日，萧淡秋才跟她说的话。

　　甚至就在昨晚，她还梦见了...罢了，如今还想这些作什么。

　　原来这些日子在她脑中止不住跳跃的生活，终是她的幻想。邹院正和莫寻欢不止一次的告诉过她，血神功极损寿命，即便莫寻欢的医术，将她从死门关拉回，可殷解语清楚，她寿命不会很长，她若连孩子生不了，晚年之时，还有谁会陪在他身边？

　　“知道又如何？”

　　果见殷解语神智已乱，永淳轻哼一声，“本宫不杀你，但姨母需得答应我两个条件。一是弃了这一身的武功，二是与萧淡秋一刀两断。”

　　殷解语只冷冷的看着眼前神态漠然的男子，丝毫都不能将他与多年前那个开朗温和的少年联系起来。原来，这就是她连日以来担忧已久的外甥，她害怕楚显对他不利，害怕他会在父母双双缠绵病榻时会孤立无援，到这一刻，殷解语才知道，那些担忧不过都是笑话。

　　若此刻殷解语还相信容子言对萧淡秋所说的肺腑之言，那就真的是太蠢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由过多少代人的切身经历而总结出来的话，自古通用，可放在容子言身上也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可是淡秋并不知道楚显死了，他会相信那些虚伪的话，虽然容萧两家仇怨颇深，可她了解萧淡秋，他性格中有些别扭的傲气，可却是心怀坦荡，忠君爱民之人，他绝不会看着容朝大乱。她若不能告知萧淡秋楚显的死讯，岂非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去踏进永淳的陷阱。

　　她就那样愣愣的有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我的命是我自己的，用不着殿下饶我一命。我今日定是要出宫的，太子殿下若不想在先皇大行之际，宫中大乱，就让开。”

　　永淳的脸色已经黑透，他只咬牙说道，“姨母的一身武功确实无人匹敌，只是要杀一个人，武力往往是最蠢笨的方法，姨母要离开的话，自己请便。”

　　说罢，他已让开道路，殷解语出了皇后的寝宫，外面是一条宽阔颀长的甬道，殷解语才踏出一步，就察觉了附近的楼宇上至少埋伏了数百的人，而这些人，只可能是弓箭手。天色尚未亮透，万箭齐发之下，殷解语的生机并不大。

　　就在这一刻，永淳摇着手中的折扇，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笑得诡异，“本宫说过，我不想母后伤心，姨母，你这是要逼我吗？”

　　随着永淳出来的还有那八根明晃晃的合骨钉，他随手捻起了几颗，片刻，那些光滑清脆的合骨钉又一根根从他手中滑落，殷解语注意到他的手，十指修长白腻，在阳光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清透的羊脂玉，那样的干净和高贵。那样美的收，怎会握着那些伤人的凶器？

　　“殿下，现在是你在逼我！”

　　永淳几乎是没有想到殷解语会胁迫他，也不知刚刚还被他握在手中的合骨钉什么时候到了殷解语手中，现今，正抵着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