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下有只色狐狸》李成蹊

63、得失

　　国师府的黑檀木马车停在城东小院的时候，大殿下赵渊已经先一步到了这里，苏火火和墨听潮一跨进院子，便看到婀娜女子悲悲戚戚地埋首在一黑袍玉冠容貌端正俊朗的青年怀中哭泣，梨花带雨。

　　院中相拥的两人似乎注意到有人进来，稍稍松开些后，抬头望见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脚步声风地走进来，那满脸是泪的女子连忙一把推开男人，慌忙擦干净脸上的泪痕。

　　苏火火一向不喜欢她哭，她可不能在她面前掉眼泪，免得又挨训。

　　那黑袍玉冠的青年反应更甚，一见到来人是自己死对头的朋友，立刻一步上前将何月护在身后，语气不善道，“国师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因着情绪过于激动，就连身后女子拉扯他的袖袍示意他少说两句，他也完全没有注意。他只怕好不容易回来的月儿姑娘，又被这冷血无情的权臣给捉进了狱中受苦。

　　“看来大殿下还不知这其中弯弯绕绕，”苏火火朝何月招招手，“不如入内室详谈，何二小姐觉得如何？”

　　何月此刻也顾不上赵渊脸色有多难看，忙从他身后钻了出来，热情地招呼着两位突然造访的客人。

　　进入屋中，何月请苏火火和墨听潮坐下之后，又是看座又是沏茶，忙得不亦乐乎，而后又拉苏火火入内室，将上次替她看管的那本春宫图册还给了她。而□□巴巴晾在一旁的某人，几乎全程黑着一张脸。

　　等众人都落了座，赵渊才不耐烦地开口问，“你们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墨听潮淡淡道，“不急，还有一位客人，等他来了一同商议。”

　　虽然未指名道姓是何许人也，但赵渊已经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压下心中烦躁，给自己灌了一口清茶，紧接着又灌了一口。待到一盏茶下肚，那最后一位客人也终于姗姗来迟。

　　绛紫色衣袍的男子一跨进院中，赵渊眼中毫不掩饰的厌烦就要喷薄而出。好在一旁的何月有先见之明，忙小声劝导他，“殿下看在月儿的面子上，也请忍耐忍耐吧。”

　　赵渊这才强忍着怒火坐在=椅子上。

　　赵谨一进门，只轻轻扫了一眼，便明白了当下的状况，想来阿墨忽悠他到此处来，一是商议何家的事，二来是为了帮他兄弟二人联络联络感情。他倒是无所谓，只可惜他那便宜哥哥从来不肯给自己好脸色。

　　既如此，他便也懒得与赵渊周旋，且时不时喜欢气一气他，谁让他总没事找事。

　　这不，打进门一眼扫到身着米藕色百褶长裙、款款起身相迎的何月，太子殿下便按捺不住要捉弄他们的心思，他往前跨了两步，手中玉骨折扇一转，轻轻巧巧抵住何月的下巴，笑眯眯地说道，“这不是本殿那娇滴滴的东宫侧妃，怎的跑到此处来了？”

　　这出格夸张的举动着实将赵渊气得不轻，他一拍桌案愤然起身，将何月拉回自己身边，指着他爆呵道，“赵谨你别太过分！本殿也不是好惹的！你若敢动月儿一根手指头，本殿定杀了你！”

　　赵谨悠悠地拨开那只指着自己的手，不甚在意地弹了弹衣袖上沾着的灰，道，“皇兄何必动这么大肝火，我不过是同前任侧妃说句玩笑话罢了。”

　　“你！”赵渊被他这无谓态度激得胸口发疼，拧着眉头一连你了好几声，再也吐不出反驳的恶语来。

　　从小到大，诸如此类口角炮仗，他几乎从来没有赢过这个没脸没皮的皇弟，这也是令赵渊十分难受的一点。

　　苏火火两眼轻轻一扫，便大致明白这对兄弟之间是怎么回事了，除去先后两位皇后的后宫旧事，更多当应是与美人有关。她可是听得，何府二小姐做了一年的东宫侧妃，这一年时间里，大殿下和太子殿下之间，可谓是势同水火。

　　一个是软硬不吃的暴脾气，一个是笑里藏刀的千面郎。

　　“殿下，来者是客，”何月小心翼翼地牵着赵渊的袖口，将他牵回椅子上坐好，道，“况且此次我们还能见面，还要多谢国师大人和苏姑娘才对。”

　　赵渊自然有疑惑，何月便耐心地将她是如何被夏鼎声带出诏狱关进别院，又是如何得到苏火火和墨听潮相救，才得以安全无虞地回到城中于他相见，前前后后，来去因果，都说了个一清二楚。

　　赵渊当下才恍然觉悟，原来一切一切，不过是夏鼎声用来迂回牵制他的手段，夏鼎声知晓何月被打入诏狱，而他绝不会袖手旁观，便提前将何月调换出去，再话里话外暗示他何月在赵谨手中，这才有了日前大闹东宫一出戏码。

　　“殿下，事到如今，何月不怨任何人，只怨家父心中有贪念，又听信奸佞谗言，才造成如今的错误，”何月一边安抚着他，一边柔声缓缓道，“此去一别，怕是无缘相见，殿下当好好保重才是。”

　　这番依依惜别的话刚说完，何月再也顾不上那许多，泪珠儿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

　　苏火火见了，也只将目光悄悄移开，并未多说些什么。

　　只是这边，赵渊却有些懵了，眼见娇滴滴的美人靠在身侧哭得稀里哗啦，他也慌了神，忙托起她脸颊为她擦拭，“你、你先莫哭，你方才说什么？什么此去一别？”

　　何月抬起眼，泪眼朦胧又疑惑地望了望赵渊，又看了看苏火火。

　　“殿下不知？”

　　赵渊急了，“我知道什么呀？”

　　不待何月回答，赵谨便见缝插针、幸灾乐祸地道，“皇兄嘴上说着关心美人，却连美人一家即将被贬至洛洲都不知道？”

　　赵渊看了一眼赵谨，难得没有因为他的出言讥讽而发脾气，只一心一意看着何月，重复问了一遍，“你要去洛洲了？”

　　“是。”何月垂了眼帘，实在是不敢直视自己心上人的目光。

　　说来也好笑，她与阿渊当真是情深缘浅。当年她父亲跟随护国公一党，确实步步高升，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便从小小的核官监察史一路攀升至如今的吏部尚书，风光无限，官运连连。而后，夏鼎声以太子监国，身旁需要人服侍为由，将她送往东宫做了名不副实的侧妃。

　　东宫那位太子的动向，一向便是由她监视观察，不过显然，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因为除了册封当日，在册封仪式上见过太子一面之后，她几乎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

　　从那之后，她成了深宫妇人，想要同夏鼎声直接见面风险必然很大，所以只能通过同在高墙之内的大殿下赵渊传递消息。

　　一来二去，二人便有了些什么。

　　夏鼎声对此，是乐意之至的，因为这样，他既能将何月连同何府牢牢把控在手中，也能顺带稳固以他为首支持大殿下的党羽。

　　赵谨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右不是他在意的女人，只要注意分寸，莫闹得人尽皆知，她想出哪面墙去，都于他无关。

　　何月一开始察觉自己隐隐约约暗生的情愫之后，首先是慌乱，紧接着便是逃避，她好歹曾是大家闺秀，这若是传了出去，不知多少人要受牵连。

　　她还记得那夜花墙之下，她声泪俱下地请求和赵渊断了来往，而后者却是不管不顾，强行将她拥入怀中，又一点一点温柔吻去她脸上的泪，自那日之后，虽明知这错误一旦发生，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她也无法克制住心中情感。

　　只因这个脾气暴躁、桀骜不驯的殿下，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一人，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一切后果他来承担，让她不要害怕。

　　所以，即便是她听过纷纷议论，说什么大殿下赵渊心性纯直且头脑简单，根本不是做帝王的料，可在她的心里，他就是她的天，当不当太子做不做帝王，又有什么关系？

　　直至今日，她好不容易甩掉太子侧妃的包袱，却又不得不即将与他分隔千里，她不怪任何人，怪只怪命运弄人。

　　赵渊握紧了拳头，猛地起身就往屋外走，动作大得将神游天外的苏火火都吓了一跳。

　　“殿下？”何月惊叫，可惜拦不住。

　　“殿下是要去求圣上开恩？”

　　在场人谁也没想到，这次出声阻拦的，竟然是一向惜字如金沉默寡言的国师大人。

　　便是自以为了解他的赵谨，这次也十分诧异地觑了他一眼。

　　赵渊脚步一顿，转身朝椅子上泰然自若的月白色衣袍男人道，“国师要阻拦本殿吗？”

　　墨听潮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淡淡道，“自然不敢阻拦，不过臣要问一句，您拿什么去求，或者说，您拿什么身份去求？”

　　“是以弟妹的兄长，还是以引诱侧妃通奸的情夫？”

　　一旁何月的脸，唰地变成灰白色。她紧咬着唇，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身体发抖。

　　墨听潮凉薄的眸子微垂，倏然抬起，对上赵渊怔愣的目光时，骤然凌厉，“臣在想，不论是何种身份，都应轮不到大殿下您去求圣上。”

　　话虽尖锐，可却是事实不假。

　　一脚已经跨出堂门的赵渊，再一次发现自己深深的无力感。就如同满朝文武皆恭维扶持他这位先后所出的大殿下，却听从受命于实权在手的护国公一般，无力感如出一辙。

　　就像他明明欢喜极了她，却无法从中斡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东宫如履薄冰。

　　“殿下，臣有一句话，殿下或许不喜听，但臣一定要说，”墨听潮不知何时端起了茶杯，白瓷茶盖在杯口上轻轻覆了覆，压住丝丝清热白烟，又原封不动地落回案几上，“您本无意于帝位之争，因您心性不在于此，说来说去，无非是想同太子殿下争个高低，证明自己。此行为，性耿直，却也实在幼稚。”

　　“古来王侯将相，都是能者居上，殿下若有这份天资也就罢了，但若没有，往往只能是得到得多，失去更多，何二小姐，便是您已经失去的。”

　　说罢，他站起身，将靠在椅子上装死的苏火火拉了起来，又朝赵渊行了辞礼，“臣言尽于此，得失与否，皆在殿下一念之间。”

　　临去，赵谨难得不再拿话呛他，而是像个老大哥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叹了口气，最终什么话也没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