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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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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从下午两点持续到六点,演员们似乎演疯了,谁也没提吃饭的事。最后还是赵兆提出来:“今天就先到这吧,食堂快没饭了!还没到正式开演,队里不管饭啊!”
大家这才想起来看时间,嚯,这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
在赵兆的催促下,今天的排练总算结束了。演员们开始陆续离场,萧鸣埋头整理着自己的设备。
“等等我啊!”
贺东阳起身就往后排走。
“你干嘛去!”
严轩叫住他。
“跟人家录音师打声招呼啊!多牛逼啊!”
贺东阳扬了扬脖子,仿佛牛逼的是他自己一样。
“你没看人正忙着呢吗!”
严轩一把拉住了他。
“我就说句话,就说句话!”
贺东阳使劲扯开严轩的手腕,继续往后走。
“你也不管管他?”严轩看向身边的穆旻天,并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穆旻天果然紧迈两步拉住贺东阳,说了句:“老实呆着!”
随后发生的一幕,却让在场的人都看不懂了。
只见穆旻天自己径直往后排走去,很快站在工作台旁。
距离太远,以贺东阳为首的个个抻长脖子朝后看,如同一排被捆住脚蹼的大白鹅,瞪着好奇得不能再好奇的眼,却不敢往前挪动半步,自然更听不见两人在说些什么。
“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可以找我。”
萧鸣正蹲在地上拨插头,听见是穆旻天的声音,飞快站起身,笑着说:“什么事?对了,您觉得今天排练怎么样,我看大家的反响还都挺满意的。”
“我说,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可以找我。”穆旻天忍着耐心,又重复了一遍。
“遇到什么事?”
萧鸣一脸不解,绕线的双手并没有停下来。
“类似需要帮你搬设备这样的事。”
穆旻天无奈地皱了皱眉头,看来,她是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一点,加剧了他的恼火,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温吞吞的,像是在商量。
“搬设备?”萧鸣这才停下手里的活,看向穆旻天的眼里带着惊讶:“我怎么能找您帮忙搬设备?再说设备又没多少,我自己能搞定。”
“你自己能搞定还要郭凯帮忙?”
穆旻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没有经过大脑加工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说出来再想润色,已没有机会。
“郭凯?哦,那是我找他借音频线和接头,他送来的时候正好搭了把手。”萧鸣有些疑惑地看着穆旻天,直觉穆旻天对她的关心好像逾界了,不过她下意识地很快否定了这一直觉——嘁,怎么可能!
“离郭凯远一点,我是为你好。”
穆旻天丢下这句话,飞快地转身走了,最后的“我是为你好”那几个字,如同被施了魔法的咒语一般,拖着他无奈愤懑而又语重心长的尾音,开始在萧鸣的脑海中一圈又一圈地打转。
我是为你好——萧鸣整理完了音频线。
我是为你好——萧鸣点击工作站关机。
我是为你好——萧鸣关掉排练场的大灯,锁上门离开。
为我好?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好?
秋风扫下的第一片落叶,翻滚着跳到她的脚下,树叶黄绿相间,颇有一叶一世界的风韵。
萧鸣掏出手机,弯腰拾起那片树叶,对着微薄的暮光按下快门。
她傻傻看着手机里照片,又看了看手里的树叶,思绪翻涌的心里,一时说不清是对夏日的不舍,还是对秋日的期待。
日子就在排练中一天天奔跑着,带上音乐效果之后,排练的进度明显加快,有几场原本很难调度的重头戏,在配乐的催化作用下,演员们很快找到了感觉。
萧鸣能感觉得到,演员们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队里有几个爱吃零食的女演员,这两天每次来排练都会给她带些吃的,有时还会和她聊两句:
你多大啦?——哎,年轻就是好啊!
有男朋友吗?——嗨,文工团里男孩子多,我们帮你留意着。
男演员们也会和她主动打招呼,有时候在路上遇见她,还会叫她的名字,问她去哪。虽然她一时还没有把人认全,但他们在剧中的角色她是知道的,所以她通常会这样回复他们:
“谢觉哉老师好!”
“刘警卫员好!”
倒是她能叫上名字的那几个,穆旻天,贺东阳,林海澄,严轩,这些天集体偃旗息鼓,每次她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他们都会小心翼翼地偷瞄穆旻天一眼,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就点头一笑而过。
而他,自从上次对她念完了那句咒语,也跟哑巴了似得,所有的话都是在排练的舞台上对她说的:
“我不久就发现,这是个大错误,请我吃的面条根本就抵偿不了我遇到的难堪。”
“在交战之前,不论主动或是被动,必须制订出缜密的详细的进攻计划,特别是撤退计划。任何进攻,事先如不充分准备好预防措施,游击队就有遭到敌人出奇制胜的危险。”
“好!这一周来咱们的进步飞快啊!大家都辛苦啦!咱们今天就排到这,大家周末愉快!”
赵兆晚上有安排,他丈母娘来了,小舅子招呼全家人晚上一起吃个饭。他本来不打算去,结果被他媳妇一声棒喝:“天天排练不着家!今晚必须去!”赵兆在家是个妻管严,吓得赶紧噤声,下午把演员们早早放了。
这一早结束,萧鸣反倒为难起来。
郭凯约她吃饭,从周二开始,锲而不舍地坚持着,已经约到今天,星期五了。
按说周一多亏郭凯帮忙,两个人之前也确实算得上认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新单位,能交个这样的朋友,是件好事。
萧鸣本意并不想拒绝。
但每当她想要答应,穆旻天的咒语就开始在她耳边念起来——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直念得她昏头涨脑,对郭凯的邀约便迟迟没有答应。
拒绝的理由倒也好找——排练又没点了,再说吧。
结果今天这么早结束排练,搞得她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了。
更没退路的是,待她整理完设备走出排练场,郭凯已经在路边等着了。
“走吧,请你吃火锅去!”
郭凯迎上来,一句废话都没有,领着她就忘大门外走。
“还是,我请你吧。”
萧鸣咬了咬牙想,就算报答师恩吧。
“客气啥!文工团门口的这家火锅店不错,这次我做东,下次再让你请!”
郭凯双手抄兜,走路的样子拽拽的。萧鸣很不喜欢他的做派,又只能亦步亦趋跟着。
火锅店离文工团大门不足五百米,靠着做文工团的生意发家致富。飞檐上两盏大红灯笼随风飘曳,远远招客,门口蹲着的石狮子乐见来来往往的食客跨入门槛。正中影壁前供着威风凛凛的关二爷,供桌上香烟袅袅。绕过影壁,喧闹吵杂的大堂里满是浓郁的辣椒油在火锅里翻滚出的异香。
正值饭点,店里基本坐满,郭凯已经早早订好一张靠窗的桌,招呼服务员点菜的架势,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
“工作重要,身体也很重要,像你这小身板,一定得多吃点才行!”
郭凯说着给萧鸣斟上一杯茶,一双笑眼直直看着她。
“谢谢。”
萧鸣明显拘谨,眼睛盯着青花瓷上的纹路,一遍遍地描画。
“对了,我和我妈说了你来文工团的事,我妈特别高兴,让我照顾好你。她的那些学生啊,成天挂在嘴上夸得没几个,每次都有你!”
萧鸣这才抬起目光,看着郭凯问:“胡老师,都挺好的吧。”
“好得很!退休了,参加了妇联组织的一个什么夕阳红交响乐团,到处演出,也没人看。”
说话间,铜锅已经端上了桌。郭凯绕过铜锅,对萧鸣说:“哎,咱俩拍张照片给我妈发过去吧,她那天还问我你现在什么样子,拍张咱俩一起吃饭的,我也好交差!”
萧鸣怔在那,还没想好答应还是拒绝,郭凯已经伸过胳膊一把绕过她的肩,以搂住她的亲密姿势,对着自拍摄像头按下了快门。
画面里,郭凯按下快门的那一瞬,萧鸣蓦地看见斜后方三点钟的位置,念咒语的那个人正直直盯着她,不对,是盯着他们俩。
火锅蒸腾的雾气氤氲缭绕,萧鸣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好死不死地回头确认了一下,正面对上那双阴鸷的眼。
吓得她赶紧把头转了回来,整个人如芒在背,动都不敢再动一下。
耳边那句咒语又开始叙叙念了起来: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这次还加了一句: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呦,凯哥!这么巧!”
贺东阳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站到了郭凯和萧鸣面前,拉起郭凯的胳膊说:“还说呢,你那天过来帮忙,哥几个要代表话剧队谢谢你,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都遇到了,那就一起吧!”
贺东阳边说,边拽着郭凯往前走,还不忘回头给萧鸣使眼色,让她也起来,跟着他们走。
“哎,我这都点了菜了!”郭凯回头指着自己的桌子,脚步在地上拖着。
“服务员,12号桌的菜上到8号台,账算到8号台一起结!”贺东阳叮嘱身边的上菜小妹。
郭凯和萧鸣就这样被贺东阳裹挟着,不情不愿地来到了8号桌旁。
8号是个大长条桌,能坐六个人,之前是贺东阳挨着穆旻天,林海澄挨着严轩,四个大个头宽宽松松,左右都有余量。
现在一下多了两人,贺东阳识时务地坐到对面,和严轩、林海澄挤在一排,穆旻天坐那没动,贺东阳一伸胳膊,把郭凯拽到了穆旻天的右边,萧鸣只能挨着穆旻天左侧,坐在那一小方很不宽裕的空间里。
“你过来点师傅,看把人给挤得!”
贺东阳看不过眼,伸手扒拉他师傅动了动。
穆旻天并非不想动,其实他现在最想做的,是立马站起身来走人。
他以为那天在排练场已经低声下气地提醒了她,她怎么也该听点话,或者听一半,不说离郭凯远一点,哪怕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再靠近。
谁知她倒好,让她往东,她偏往西,这才过了几天,和郭凯两个人单独约出来吃饭,还搂着拍自拍照!
她把他善意的提醒都当成什么了?!
既然她不听劝,那就让她自己撞南墙好了。
心里明明生这样的气,可他的腿就是抬不起来——他要是现在走了,不是又给了郭凯可乘之机。就萧鸣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又哪里招架得住?
殊不知被穆旻天一尊大佛似地横亘在中间,郭凯的脸色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饭局给攒的,要不是因为贺东阳有他爸加持护体,他早就翻脸了。
贺东阳见对面的三个人沉着脸,都不说话,赶紧乐呵呵地招呼大家涮菜。顺带和林海澄,严轩唱起了三黄。
“凯哥,我这来文工团也三多了,还是第一次和您吃饭!来,这杯我先干为敬!” 贺东阳说着给郭凯倒了一满杯二锅头,跟他碰了个杯,也不管郭凯喝不喝,自己一仰脖干了。
郭凯撩哧小姑娘可以,酒量不行,只见他皱了皱眉头,勉为其难咕咚咕咚喝了一半。
“哎,不够意思啊,我叫您一声哥,您多少给老弟点面子啊!您这第一杯可得干了啊,大家可都看着呢!”
贺东阳说着,把郭凯的酒杯重又端起来递给他,眼睛瞄着剩下的半杯酒,直到看着他全部喝完。
“哎!这就对喽!”
郭凯空腹猛得灌了一满杯白酒下去,顿时觉得食道火辣,头顶充血,晕飘飘的。手里的杯子还没来得及放下,严轩的酒瓶已经紧跟着凑上来,很快帮他满上,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杯。
“郭子,这杯我敬你!这些年还真没少麻烦你,来,这杯我干了,你随意!”
严轩说完,自己痛快地灌下一杯。
萧鸣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喝急酒,以为文工团喝酒的规矩都是这样的,何况身边还有个修罗坐阵,自己默默坐那没敢动。
郭凯看出来他们集中火力,都是朝自己来的,也不生扛,往后缩了缩说:“严哥,不行,我酒量可真不行,先吃菜,先让我吃两口菜。”
“没问题!酒你先意思一下,然后吃菜!”
严轩说着,往郭凯碗里夹了一筷子涮肉,酒杯一直在那端着等。
郭凯不好意思再拒,只得又闷下一大口。
对面这三人,现在轮到林海澄了,只见他盯着郭凯酒杯里剩下的半杯,给自己斟满,然后说:“郭凯,要是我没记错,你是咱们文工团里唯一一个海归吧!不简单,来,我也敬你一杯!”
他说着准备帮郭凯续满,却在接收到对面穆旻天“你们要干什么!都适可而止吧!”的眼神后,缩回了手里的酒瓶,仗义地说:“你把杯里剩下的喝完就行,我干了!”
郭凯手里夹着的肉还没来得及搁进嘴里,剩下的那半杯也在林海澄的猛烈攻击下,闷下了肚。
如果刚刚仅仅是有点晕,现在郭凯眼前的一切已经开始转圈了,他不胜酒力地托着腮,胃里烧得连涮肉都塞不进去了。
“吃菜,吃菜!”
贺东阳这才开始招呼大家吃菜。
铜锅搁在长桌中间固定的圆洞里,萧鸣想要夹菜,就得贴着穆旻天伸长胳膊去够,目测一下距离,也未必能够得着,估计还得站起来才行。
为了吃口菜,想想都麻烦,萧鸣没动筷。
“你怎么不吃啊,萧鸣!”
贺东阳坐她对面,瞄了眼穆旻天,见他老人家端着茶杯,一点照顾人的意思都没有,只好自己拿一双公筷,往萧鸣碗里夹菜。
“够了够了,我自己来,谢谢你!”
萧鸣扶着碗,对贺东阳客气地笑了笑。
“我看你就是成心!”喝多了的郭凯,绞着个大舌头开始嘟囔,刚刚没喝酒时忍住的不满,现在借着酒劲全倒出来了:“你贺东阳就是故意的,怎么着,你对萧鸣有意思还是怎么着,我告诉你,坐在这桌上的,要对她有意思,也是我最早,我最早对她有意思!”
他这话说得口齿很不清晰,不过在座的诸位,包括萧鸣在内,都听到了,也听懂了。
萧鸣越过穆旻天想看一眼郭凯,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喝多了,开始讲酒话醉话了,结果穆旻天低头凛了她一眼,截住了她的视线。
萧鸣像个犯了错的学生,在老师面前迅速地下了头,开始抠哧自己的手指。
“什么你最早?你们之前就认识?”贺东阳问。
“当然,萧鸣12岁开始和我妈学琴,我第一次见她就喜欢上了她,足足暗恋了她六年!”
这一句话如同铜锅里熊熊燃烧的炭火,将桌上的食客们都烤着了,对面三位齐刷刷看了眼萧鸣,又看了眼穆旻天,再看回萧鸣,如此一个回合之后,严轩开口问郭凯:“真的假的?”
郭凯在那摇头晃脑,估计已然不记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严轩只得看向萧鸣问:“他说的是真的?”
“我确实和他妈学过小提琴,其他的,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是我,是我暗恋你,你怎么会知道!你每周来我家里还课的时间我都会做上标记,在你来之前我就会把自己的房间门打开,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你一眼,要是你哪周突然没来,那个星期我都觉得少了什么。还记得那次我和你合奏吗!那是我求我妈的,因为我就要出国了,可你从来都没看过我一眼,我想用那样的方式和你做一个告别!就这样,六年!”
约莫是酒劲给了郭凯酒胆,他在似醉非醉的,睡一觉就可以什么都不承认发生过的状态下,一股脑吐露出了深藏在心底的,原本以为永远不会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吐完之后,他打了一个浓郁的酒嗝,之后如释重负地趴倒在桌上,呼呼睡了过去。
萧鸣怔在那,刚刚还在抠哧的手指已经攥成了拳,脸色涨成了涮锅里的红油,呐呐不知如何接话。
“这就……”林海澄推了推郭凯,见他一动不动,于是无奈地看着旁边的严轩和贺东阳说:“倒下啦?”
“满意了?”
穆旻天“嚯”得站起身,冷冷丢下这三个字,大步流星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