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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南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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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府迎来了冬日里的第一场初雪。
清晨,苍嘉推开窗,被院子里的雪景惊到了,银装素裹,雪挂枝头。
苍嘉想起来她幼时被逼着学舞蹈,她妈就老是晚上去舞蹈房接她,冬天里冷,没有空调,她妈就天天给她准备热水袋,苍嘉倒是没事儿,她妈一双手却是生满了冻疮。
她得去长街上买几匹布,还得是加绒的,给苍鸾做副好看的手衣。
苍嘉来到后院的高墙边,一鼓作气爬了上去,等她爬上去之后,就发现这面墙不知什么时候做了一道小门,样子挺新的,估计没装多久。
她翻墙翻习惯了。
苍嘉跳了下去。
墙角那里蜷缩着一个人。
不知道在那里睡多久了,他身上盖满了厚重的雪。
苍嘉吓了一跳,心里有点发怵,但她还是还是上前把那个人翻了过来。
她看清了那张脸,竟是小混蛋!
他身上冷得不像话。
苍嘉连忙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活着。她试着拍了拍他的脸,可是小混蛋一直都没醒过来。
“嘿,醒醒!”
对方毫无反应。
四下无人,苍嘉打开了小门,把人往自己院子里拖,一路上战战兢兢,跟做贼似的。
好在还早,大家都还没起来,没人注意到她。
苍嘉把人放在自己的床上,犹豫了几秒,还是把他的衣服都脱了,他衣服太湿了,穿在身上肯定会生病的。
她又去壁柜里搬来一床稍厚的被褥,盖在小混蛋身上,顺手把床帐放了下来,半遮半掩的。
苍嘉做完这些,又去安排丫鬟多烧点水,说是自己夜间受了寒,要泡泡身子。
丫鬟没有怀疑,转身就去烧了几大桶水。
苍尽山清廉,连带着府里的浴堂也中规中矩,没有许许多多的玫瑰花瓣,也没有很大一间,连屏风都快挤不下——
一点也不风雅浪漫。
苍嘉自己切了些姜,切成片了洒进了浴池里。
过了一会儿,几个丫鬟端着热水进来,倒进浴池里,瞬间涌上来许多雾气,把浴堂都弄得暖呼呼的。
苍嘉兑了些冷水,试了试水温,偏热。
等丫鬟出去后,苍嘉关上门,插上了门栓,把小混蛋从床上拎出来,披上一层毯子,她把人放进了浴池里。
毯子被扔在一边。
小混蛋脖子上戴了块玉,用那种很普通的红绳串着的,可是苍嘉看得出来,这玉非普通之物。
非富即贵。
她没深究,拿来一条帕子抹了点皂角,跪坐在浴池边缘给他擦拭身子。他虽穿得破了些,但身上却不怎么难闻。
可能是小混蛋年纪还小,她的内里又是个二十好几的女青年,所以她倒不怎么害臊。
她实在是生不出什么旖旎的心思来。
在苍嘉的手往下挪的时候,小混蛋醒了。
一只手抓住苍嘉的手,苍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只手握住给拽到了浴池里,“扑通”一声,呛了好几口水。
再抬眼,她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
小混蛋力气还有点大。
苍嘉全身湿了个透,发丝贴在颊边,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小混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还没笑出来脚踝上就袭来一只咸猪手,下一秒整个人也沉进了水里。
恍惚间他看见在水中飘扬的青丝,少女已经游远,爬上了浴池的边缘。
小混蛋刚冒出了个头,就被一条巾帕砸了个准,苍嘉在屏风后擦头发,一边擦一边骂骂咧咧,“自己洗,我看你力气挺大的嘛,还能拽人。”
小混蛋笑出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苍嘉又听到他说,“苍嘉,阿婆死了。”
他语气很平静。
苍嘉愣了一会儿。
“怎么会......”这么突然。
“我没钱安葬她,她被他们拖去乱葬岗了。”
“节哀。”
除了节哀,她再说不出别的了。
“她临终前跟我说了很多话,说我其实是她偷来的。说是早些在南边的时候,一个花魁生了我,她把我偷了来,让我和她一起乞讨。她还不准我读书,因为早时她是有个儿子的,就因为考取了秀才娶了个彪悍的婆娘,就把阿婆丢了,不要阿婆了,放任她去乞讨。”
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自嘲,又像是浑不在意,好像经历那些的不是他。
“她死前给了我一块玉,是我娘留给我的。”
许是说到他娘,他眸色亮起来,“原来我有一个娘,苍嘉,我想我娘肯定是很温柔的,她会做包子,什么馅儿的都会做,她是花魁,肯定认字的,还会教我写字的罢。”
“小混蛋.......”
“所以,苍嘉,我要去南边,我要去找她。”
他语气终于轻快了些。
苍嘉没忍心告诉他,南边很大,也有可能他这一生都找不到他娘了。
“苍嘉,我到南边了就找那些会写字的人给你写信,你可一定要给我回信。”
“好。”
他还是会难过的罢,苍嘉心想,不然怎么会在阿婆走后来找她,一个人睡在冰天雪地里......
想想真是令人不忍。
她说,“你待会儿洗好了就藏在我房间里罢,我出门去给你买身厚实的衣裳。”
“好,我等你回来。”
苍嘉翻开自己的梳妆柜,拿了几样值钱的首饰放进荷包里。
她要把它们当掉。
或许小混蛋更需要这笔钱,毕竟他在这个世上的亲人就只有他那位娘亲了。
虽是希望渺茫,但也可尽力一试。
彼时苍嘉还不知道,她彻底改变了书中一个炮灰的命运轨迹。
苍嘉没回来的时间里,小混蛋在她的房间里披了层毯子四下走动,少女的闺房里有股好闻的味道,家具齐整,书案上的书积了灰,可见她都没怎么翻过。
食案上摆着画儿,是一只没有画完的黑猫。
下午的时候,苍嘉才回来。
她还是背着个包袱,风尘仆仆的模样,额头冒了细汗,推门而入,“小混蛋!”
软榻上的人应了一声。
她把包袱解下来放在床上又摊开,里面是一些衣物,细软,干粮,和银钱。
苍嘉把衣服和布鞋递给他,“你去屏风后换上吧。”
“嗯。”
他拿着衣服去了屏风后,随着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响起,不消片刻,他就换好了。
由于苍嘉不知道他穿衣服的尺寸,所以衣服选的有些大了。
鞋子倒是刚好能穿上。
小混蛋洗干净了脸,面上没了瑕疵,其实还挺好看的,眉清目秀,五官端正,下颌角清晰。
长大后肯定不得了。
“我给你约了马车,大概是能送你一截的,晚上就在后墙那儿等你。”
小混蛋没说话。
这份恩情他以后能报得了吗?未来,未来是个多么令人迷茫的词。
他会有未来吗?
苍嘉看了一眼他的长发,忽然对他招手,“过来。”
小混蛋走到她跟前,她坐在自己的梳妆柜前,拿着把梳子,小混蛋自觉的背对着她蹲在地上,让她给自己束发。
她的手很小,在他的发丝间穿梭,带起一阵细微的痒。
苍嘉屋里没有男子束发要用的冕冠,她就用了发带代替,给小混蛋绑了个男儿家的高马尾。
“好了,你自己看看。”
小混蛋起身看了一眼镜子,“......”
他后背脖颈处还有许多的碎发都没梳上去,看上去乱得很。
而且,这个发带,她绑了一个蝴蝶结。
偏生苍嘉还在问他,“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
这其实也而不能怪苍嘉,苍嘉是个女孩子,小时候又爱玩芭比娃娃,她就老给自己的芭比娃娃绑那种带蝴蝶结的绳子。更况且她自个儿的头发都是丫鬟们梳的。
不过......她的芭比娃娃头发少得可怜,还老是掉头发,久而久之,她就不敢动它的头发了。
一只黑猫从窗台翻进来,爪子没抓稳,一下又掉了下去,再翻了一遍,才跳上了窗台。
黑猫看见屋里多了个生人,领地意识一下就起来了,它前腿扒拉着窗台,朝着小混蛋呲牙咧嘴。
苍嘉拍了它一巴掌它才老实。
“欸,我怎么发现你最近胖了不少。”
怪不得灵活度下降了不少。
小混蛋嗤了声,“因为这蠢猫怀孕了。”
面前的一人一猫突然恶狠狠地盯着他。
“小混蛋,你怎么能这么称呼一个女孩子呢?”
“......”
夜晚来得很快,几乎是眨眼的瞬间,天就黑了。
苍嘉一手拎着包袱,一手牵着小混蛋,走得鬼鬼祟祟,左顾右盼,活像个做贼的。
马车早就停在后墙外面了。
马夫是个忠厚淳朴的乡下男人,生了一脸的雀斑,看上去很好相处,这也是苍嘉为什么雇他的原因。
苍嘉把包袱扔上马车,蹲下身子叮嘱小混蛋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你没找到你娘,也不要难过,终有一日你会遇到一个爱你,你也爱她的人,你们会共度一生,你不会一直是一个人的。”
小混蛋“嗯”了一声。
“还有啊,以后发财了,记得还我银子。”
“我会的。”
他几下钻进了马车,又掀开帘子看她一眼,像是有些不舍,但是他又很期待,期待前方的路,“苍嘉,再见。”
“再见。”
再见也不知是何年何夕了。
马蹄声响起,马车渐行渐远,即将去往一个全新的地方,或好或坏,皆是未知。
苍嘉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回自己的院子,却和门后的苍鸾撞上了目光。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苍嘉强忍着上前撒娇的冲动,弱弱地叫了一声“长姐”。
她这行为在古代算得上是私藏外男了吧?虽说那小混蛋年纪小了点,可也是个男的啊。
那也不能啊,她这不也是关爱榆县的百姓嘛,替她父亲分担分担。
出乎意料地,苍鸾没有否定她,“你可知心善容易被骗?”
“我有分寸的,不会被骗的。”
“你应该试着去相信父亲,他虽严肃了些,却也不会见死不救。”
苍尽山是个好官,这点从这几年榆县的风气就可以看出来。
“我一时没想那么多,而且他也算是我的朋友吧,我们都是认识的,我信得过他。”
“行了,这次便罢了,下次可是不准带外男藏到屋里了,你再皮也要收敛一点,莫过于无法无天了,再有下次,我就要告诉父亲了。”
“知道了,我下次不会了。”
苍鸾见她听进去了,也没多说,见好就收,毕竟她俩也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说多了反而招人记恨。
苍嘉锁上小门,见苍鸾不那么严肃了,又跟狗皮膏药似的贴上去,问苍鸾一些日常,问她下午吃的什么云云,胃口好不好......
苍鸾总是挑着几个问题回答,“嗯,吃了,胃口挺好的。”
苍嘉黏她黏得紧,围着她上蹿下跳,故意找一些没营养的话题讲个不停。
终于在苍嘉说到院子里的狗老不叫时,苍鸾忍不住开口了,“苍嘉,你能不能说点有意义的?”
“能,长姐真好看!”
“......”
最后苍鸾实在嫌她吵,索性走得快了些,回了自己的院子,不再管苍嘉。
门外还传来苍嘉喋喋不休的一句:“长姐晚安!”
苍鸾背靠着门,忍不住笑骂她,“大话精。”
苍嘉没离开,听着她这话差点落下泪来。
——“我们苍嘉啊,你别看她在旁人面前话少,但回家了啊,就跟个大话精一样的,比我还能唠叨。”
那些曾经毫不起眼的回忆,总是在某一刻,让人回想起来,以为自己还能回到那个时候。
她失去过她一次,所以再见的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
马车行驶了三天三夜,总算是把小混蛋送到了南北城池的边界上。
南边远没有北边那么繁荣。
早些时候南边老是遭到羌笛的入侵,常年发生战争,百姓们死的死,逃的逃,地也荒废了。
小混蛋下了马车。
他记得特别清楚,阿婆嘴里念叨的是“花魁锦术”。
他娘叫锦术。
小混蛋踏上南边的地界,心里开始希冀,他会一家一家妓院的找,直到找到他娘为止。
然后跟她相依为命。
人们初时总是把事情往美好的方向想,小混蛋也不例外,他初时以为南边会是他的救赎,会是一个新的开端。
但其实南边没能救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