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苏昭雪

4、血契

　　次日清晨，光线穿过镂空的花窗投射在殿内；清风如许，撩起飘渺多姿的纱幔，若隐若现间，露出床榻上互相依偎的两道身影。

　　泽渊睁开眼睛，皱了皱眉。睡了一整夜，不仅没有消除疲乏，反倒噩梦连连，竟记起些旧事来。胸口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刚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就感觉腰间一沉，好似搭着条手臂。他恍惚了几下，突然想到昨日发生之事。

　　转过脸就猝不及防地看到一张俊美的侧脸靠在枕上睡得正香，嘴角咧着，哈喇子流湿了一片尤不自知。泽渊顿时眉眼凝冰，面色阴沉，抬脚利落的将人踢下了榻。

　　“唔。“随着咣当一声闷响，睡得香甜的人发出一声痛呼，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面孔。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泽渊冷笑，扯开锦被丢在一边，挪到床榻边，抬脚踩在南枭胸膛上。

　　“阿…阿泽。”南枭吞了吞口水，不安的喊道。

　　“本君说的话，你都给吃了不成。”泽渊拧眉，脚下用力，又道，“谁准你上的榻？”

　　“我…我半夜醒来，你…你喊冷，还说别走。”南枭躺在地上任他踩压，颤着音道，“我把被子给你盖上，你扯着我不让走，我…我才……。”

　　“没有下次了。”泽渊失神了片刻，消了怒气，将脚从他身上移开，连靴子都没穿，绕过他向屏风走去。

　　“阿泽。”南枭从地上爬起来，急急地追过来，面露担忧。

　　“去让人找件合身的衣服送过来。”泽渊停步，回头对着他淡淡的道。

　　俊朗的男子站在原地没动，一段断断续续，宛若鸟鸣的声音自他嘴中缓缓吹出。

　　泽渊惊讶的回头看着他，似是不敢相信这世间还能有人如此精通口技传音之术。

　　很久之前，他还不是上清界受人尊崇的神君时，曾和小雪幽居在天街小巷过。那时无权无势，穷困落魄，每日能谋够一日三餐，就很知足了。可惜祸不单行，天不随人愿，游荡天街的一个妖修，看上了出门买菜的琼雪。那个妖修平日就仗着自己修为高深，在六界内横行霸道，嚣张至极。

　　他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是五雷轰顶，万念俱灰。但小雪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就算是死也得护她周全。

　　只是他当日修为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拼尽了全力也伤不到那妖修半分，只有被人踩在地上肆无忌惮的蹂躏。恐怕那个时候他都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靠的就是一段错漏百出，音律不全的口哨声。

　　那生疏的口技，居然引来了上清界诸多神兽飞鸟，连带着各家神官，所以那只妖修被打得魂飞魄散，小雪因此得救。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上清界。身为太子殿下的长殷将他们好生安顿，又给了他一官半职，于他算有知遇之恩，后来……

　　他正兀自出神，大殿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殿门大开，捧着衣物，抬着热水的杂役鱼贯而入。

　　“三殿下三王妃日安。”

　　进进出出把所需的物件都放好后，泽渊叫住一个小侍女，指了指站在某处，眼睛却到处跟着他转的某人，说，“把你们殿下带走。”

　　“这……”小侍女悄悄瞧了瞧目光发亮的看着三王妃的殿下，心道，乔红姐姐们说的没错，殿下真的很喜欢三王妃哪。

　　他抬眼瞥了一眼南枭，淡淡地说，“听话，跟着她去别处沐浴，顺便换身衣服。”

　　南枭眨了眨眼，脚下一动，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淡紫色的的眼睛瞅着他，酸溜溜的好似在控诉委屈。

　　“……”泽渊嘴角一抽，绷着脸道，“不听话，就休想再见本君。”

　　话音刚落，就见面前的人眼神一慌，急急扯住那小丫头跑出了殿门。

　　“……”

　　浸泡在热水里，泽渊倚靠在木桶边沿，闭目接着方才被打断的思绪。

　　后来四海八荒战事不停，长殷身为神族太子殿下，理应身先士卒。他自愿请求跟在长殷身边，南征北战，吃过多少苦，挡过多少箭，才能从一个无名小卒做到令人仰慕的神君。

　　而长殷之所以重视他，无非是那一场场血战杀出来的情谊。更何况，北荒之战，情报有误，他们遭人埋伏，兵将折损严重。

　　又逢北荒大雨倾注之际，浇得视线模糊，血水肆流。鲛人一族，甚喜雨水，冲战在前，杀的他们连连败退。到最后，三万精兵悍将尽数折损，只剩下长殷和他。

　　神族将士宁肯战死，不愿被俘，更何况长殷他是神族尊称的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又岂肯做那帮蛮人的俘虏。

　　再者乱箭齐射，长殷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是他一人，背着长殷，踩着血水，跨过尸体，躲过层层关卡，隐于一狭小山洞里。也是他看到长殷伤口发炎，冒着生命危险四处找药草，猎食物。

　　所以长殷登基后，赐予他统辖神族兵将的权力，免他跪拜之礼，受四海八荒膜拜。

　　即使音华城一战，他被昊闽注入浊气，毁了全身经脉。躲在临清殿里日夜消愁，懈怠职务，引得参他的折子一本接着一本。

　　身为帝座的长殷，丢下满案文牒，拿了坛他最爱的桃花清酿推开了他的殿门，踢开满地狼藉，坐在地上什么话也没说，静静的陪他喝了一夜的酒。

　　泽渊猛地睁开眼睛，赫然撞上一张硕大的脸：薄唇红润，瞳眸清澈，如一湾古潭，额上的魔纹泛着红光。

　　不是南枭还会是谁。

　　泽渊脸色骤变，伸手狠狠推开近在咫尺的脸，怒道，“滚出去。”

　　南枭后退几步，没有说话只是耳尖面容泛起了一层红晕。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泽渊才惊觉自己方才刚顾着生气，从水中站起来时忘了披衣服。

　　泽渊冷着脸，扯过一旁的衣衫，用力一抖，恰好遮住那人的视线。一番拾掇，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屏风。

　　食案上早已摆好了碗筷和各色佳肴。
　　殿内站立一旁服侍的人见到一个白衣胜雪，风度翩翩的青年走出来时，皆是一愣。

　　没有昨日敷在脸上的脂粉遮挡，泽渊原本的面目就露了出来：眉目如画，唇色如樱，肤色如雪，湿发闲闲地披散在身后，茶色的眼眸清澈透亮，眼角轻佻，眯着眼看人时少了几分清冷，添了几许温润。

　　他浑然不在意女侍们惊叹的目光，神态自然的撩袍坐下，抬手拿起玉筷，自顾自地吃起来。

　　她们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屏风后跑出一抹深紫色的身影，风也似地冲到食桌旁，伸手攥住了三王妃的手腕。

　　忘了行礼的众人，惊讶的看着这一幕。

　　“啪”的一声，泽渊将筷子摔在桌上，盯着落在手腕上的那只手，不悦地道，“松手。”

　　谁知，南枭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另一只手贴上了他的脊背。

　　真是反了天了。

　　泽渊沉眸，欲要发怒时，忽然自手腕，后背传来一股温暖的触感，不消一会儿，身上衣服被烘得通干，湿漉漉的头发也变得干爽起来。

　　泽渊诧异的抬眸看他，但见他紫眸闪烁，嘴角一咧，喊道，“阿泽。”

　　“松手，坐下吃饭。”泽渊淡淡的抽回手，敛眸道。

　　南枭愣怔的站在原地，疑惑的看向他。

　　“不吃就……”滚字还没脱口，就见那人利落的坐在了他身旁，傻兮兮的看着他笑。

　　殿中侍女们站在不远处，看着相处融洽的二位主子，抿唇轻笑，暗暗为她们殿下欣喜。

　　少顷，泽渊放下碗筷，抬头看向青罗裙的女子，开口说，“你们女君在何处，带本君去见她。”

　　被问的女子，名字叫做乔青，是这座宫殿的管事，负责三殿下的日常起居饮食，与其他三位姐姐共同打理一些大大小小的事物。

　　她缓步向前，施了一礼，规规矩矩的答道，“回王妃，昨日您和殿下完成血契后，女君就出去为殿下寻药了。”

　　“血契？”泽渊皱眉，恍惚间想起来昨夜问话时，南枭也有提到过，便问，“什么血契？”

　　乔青答道，“是我们魔族的习俗。每当族中有人结为伴侣时，就要在成婚那日，登上祭台，取二人之血滴入碗中，许下婚誓后，再互换酒碗对饮而下，这样，就算完成了血契。”

　　泽渊点头，不甚在意。一来他当日沉睡不醒，即使是被人抬上了祭台，也没法立誓，更遑论饮下那碗酒。二来他又不是魔族之人，即便误饮，估计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乔青观他神色淡然，误以为他是接受了小殿下，欣喜之余，忍不住说道，“王妃，我族本就一生只择一人而终。您是神族贵人，女君和魔族自不会怠慢，故而定下血契，以示诚意。日后殿下和王妃姻缘系在一处，必定琴瑟和睦，永结同心啊。”

　　“照你这么说，本君已和你家殿下定下了血契。”泽渊淡淡地看了捧着碗吃的起劲的南枭，站起身来对着她说道，“只是对你所说之事，本君记不起半分。保不准是你们认错了人。”

　　“这……”乔青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

　　虽说三王妃语气平淡，对血契之事不甚在意，且她隐隐感觉到三王妃有种不愿和她家殿下有牵扯的祈盼，一时有些摸不准这位新主子的脾性，斟酌着不敢开口。

　　“阿泽。”南枭将碗筷往前一推，伸手扯住泽渊的袍袖，仰头喊道。

　　“何事？”他微垂了眼瞧着嘴角沾着米粒的南枭，淡淡地问。

　　南枭傻呵呵一笑，打了个饱嗝，说，“定血契的时候，你睡着了，我怎么喊你，你也不醒。父后就让我把那碗水渡给你。然后她们就把你送走了，哥哥拉着我不让跟去。”

　　“渡给我？”泽渊眉头一跳，冷着脸问，“如何渡的？”

　　南枭俊脸微红，扭扭捏捏的道，“就是我喝一大口，喂你一半，另一半我咽下了。”说罢还悄悄舔了舔唇。

　　泽渊身子一颤，猛地甩开袖子，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殿下。”殿内的侍从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变的一幕，惊呼了一声后，噼里啪啦的跪了一地，对着脸色阴沉的泽渊齐声声的喊道，“王妃息怒。”

　　“阿泽。”南枭还不知道怎么惹他生气了，仰倒在地上委屈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