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澌灭无闻》九叶叶

2、章二

　　“唔！”肖释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让他思维有些混乱。
　　“醒了便起来吃些东西。”肖曜正坐在木椅上剥玉米皮，那些被蒸得晶莹剔透的玉米放在盘子中，有的还在冒着热气。
　　肖曜见他没动静，将盘子放到床边，“葛大爷家的玉米，今早他摘了两箩筐，送了些过来，味道不错。”说完他并没有看肖释一眼，站起身拍拍衣服就准备走。
　　“兄长！”肖释连忙喊住他。
　　肖曜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肖释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我怎会在这里？”
　　肖曜沉默片刻，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昨夜为兄出去寻你，见你昏倒在街，便将你带了回来。”
　　“这……这样啊……”肖释点点头，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那个……”过了好一会，“爹如何了？”
　　肖曜道：“今日大夫来看过了，比前些天好很多，可能……会没事。”
　　“我去看看他。”肖释说着就要下床，只是脚刚沾地，就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好在肖曜及时过来扶住，才不至于摔倒在地。他有些无措，看着肖曜。
　　肖曜对他的情况也摸不着头脑，“是饿了的缘故吧。”他扶着肖释坐下，出去弄来温水，等肖释洗漱一番后，便去拿了几个肉包子回来，“吃点肉。”
　　肖释拿着肖曜拿过来的肉包子，心情复杂。包子软白香嫩，刚出炉没多久，冒着蒸蒸热气，不过方才在盘子里晾了一会，所以并不太烫。
　　“吃吧。”肖曜说着背起放在桌角的箩筐。这箩筐之前就放在那，里头放着一些雕琢十分精细的木雕，都是兔子小猫的动物模样，很是可爱。他有几天没上街，家中开销已经吃紧，所以今天得去一趟。
　　肖释看他出门的背影，小小说了一句：“兄长定要平安归来。”
　　肖曜没听到他的话，大步离去。
　　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肖释在房中坐了一会，站起身。这次他谨慎了些，试着走两步，并没有眩晕感传来，便拿起一根蒸好的玉米，揣着出了房间。他房间外是大堂，大堂右侧还有间房，是他父亲休息的地方。
　　肖释往父亲的房间走去，里面药味很浓，投射进来的阳光也被屋外的大树遮挡住一些，并不强烈。
　　床边有一团黑影漂浮着，依稀能看见里头是一只牛头模样的东西。
　　“奇怪，这老头怎么还没死。”牛头喃喃念着，“他不死老子怎么上他身，不上他身怎么让那小子喊老子爹？”
　　牛头愁眉苦脸，全然没察觉到身后已经来了人。
　　肖释看一眼手中吃剩下没多少的玉米，掂了掂，朝着牛头的脑袋就扔了过去。
　　牛头“哎呀”一声，“谁敢……”他回头看到是肖释，猛地窜起，“啪”一声头就撞在房顶上。他有些惊慌失措，左右张望，最后撞破屋顶溜走了。
　　肖释面无表情地盯着头顶的洞。
　　“咳，咳咳……”床上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咳嗽声。
　　肖释一怔，连忙跑过去，“爹？”
　　“咳咳……”肖父艰难地睁开眼睛，“释……”
　　有被树影遮出的光从顶上的破洞漏了进来，细细碎碎洒在两人身上。
　　肖释俯下身子，“我在。”
　　“咳……”肖父转动眼珠子，“咳咳……释……”
　　肖释露出微笑，“我在。”
　　肖父张口，骤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咳咳咳……”
　　肖释忙去拿放在床边的续命丸，倒了两颗喂服下去。肖父这才缓过一口气，神色疲倦，也不再说话，不一会便又睡了过去。
　　肖释叹气，起身去煎药。这房中有一个小灶，药罐有些旧，上头的盖子因为被摔裂而修补过，药草在里面熬煮，散出浓浓的苦味。
　　他坐在窗边，有些出神地看着外面的草木，那里有一只兔子正在树边啃着草，似乎是察觉到肖释的目光，看了过来。
　　小兔子歪歪头，突地一只蝴蝶飞过，它往前一跳，和蝴蝶玩了起来。
　　他眉眼之间渐渐染上笑意，一点一点，十分温柔。
　　这只兔子是他不久前从临江街上捡回来的，捡回来时它左腿受伤，被他处理包扎过。几天过去，它腿上的伤口好得差不多，已经能活蹦乱跳。这只兔子脾气可不好，他刚捡回它时，还被咬过一口。
　　兔子像是玩蝴蝶玩累了，蹲坐在树干边，打起盹。
　　肖释看着看着，不自觉便也有了些许困意，眼皮耷拉下来。
　　他的世界一瞬间又成了一片黑暗，黑暗中蓦地有烈火窜起，熊熊燃烧。
　　四周有木头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顶柱被烧断摔落到地面的轰隆声。
　　这里是……
　　又是火焰照亮周围，被火包围的屋子中正蜷缩着一个孩子，有火苗已经攀爬上他的发丝和衣角，形势岌岌可危。这时，黑暗中跑出来一个人，那人朝孩子的方向冲了过去，他本是准备来救他，却在距离还有几步之遥时，他停下了。
　　他在犹豫。
　　他在挣扎。
　　但他最终还是冲上去，即使被掉落的带着火焰的木块砸到脖子，也还是抱起那个孩子，逃离火海。
　　肖释突然想起来。
　　想起那个倒映着火焰的眼神。
　　原来，他并不是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
　　火焰陡然熄灭，连同黑暗一并褪去。一只蝴蝶从光亮处飞来，停在窗棱上。
　　肖释眼睛睁开，愣愣看着前方，有些恍神。蓦地鼻尖闻到一股焦味，“哎呀”一声大惊失色，慌张去拿药罐。只是太过着急，忘记在把柄上裹上湿抹布，剧烈的疼痛瞬间冲上后脑，让他下意识松开手。“啪”的一声，药罐碎了一地。
　　他心头狂跳，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忙往外看去。
　　蝴蝶已经飞走，兔子也跑不见，原本晴空万里的天，骤然暗沉下来。天上的乌云并不连成片，从他看去只在左边有，右边却依然是白云蓝天。
　　不好，是兄长要出事！
　　肖释来不及收拾地上的碎瓦，飞快往外跑去。
　　镇西街本来颇为热闹，但此刻已有不少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一些店铺也将摆置在门口的东西收进铺中。有些人从过路人口中听到半边乌云半边晴的消息，个个啧啧称奇，都说天生异象，怕是有怪事发生。
　　这镇上的百姓大多拜隔壁山头那座庙里的神仙，迷信得很。
　　肖释在人中并没有找到肖曜，眉头跳了几下。他拉住一个过路的询问，过路的却对他所描述的人一概不知，肖释只好放他离开。
　　街上不仅有人声嘈杂，在肖释耳中还能听到一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在交头接耳。
　　在他前面一个菜贩的箩筐里，两只小妖怪正站在堆得高高的白萝卜上，顶着猫耳朵的那只小妖怪说：“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有着羊角似的小妖怪嘻嘻笑道：“反正不关咱们妖怪的事。”
　　肖释一手一个将两只小妖怪提溜起来，两只小妖怪显然认识他，有些惊慌失措，“放开！放开！”肖释手劲并不大，问得也很温柔，“你们可曾见过我兄长？”
　　猫耳朵小妖怪有些委屈，不过他确实闻到过跟肖释身上气味相近的人类气息，便道：“见过，就在前面原先卖糖葫芦那块地方。”
　　“多谢。”肖释连忙将两只妖怪放下，往前跑去。
　　肖曜确实在原先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边摆摊，但天气骤变后，那小贩扛着糖葫芦串子跑没影了。他本也是打算收拾东西就走的，一转身却被莫名其妙的黑雾给困住。
　　不知为何，他走不出这块地方。
　　肖曜很快发现自己在原地打转，他明明一直往前走，却莫名其妙又会回到原来的地方。以至于肖释跑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肖曜一直在原地打转，而他身边，还围着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发出“嘎嘎”的怪笑声。
　　“喂！”肖释冲两团黑影喊。
　　两团黑影依旧在肖曜身边左蹦右跳，嘎嘎笑着，“这人身上有好吃的味道，可淡了些。”
　　肖释奔过去，试图将肖曜从两团黑影中拉出来，“你们让开！”
　　那两团黑影突然听到肖释的话，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你看得见……”
　　肖释没有言语，徒劳地想去推开它们，一伸手却抓了个空。
　　两团黑影再次怪笑出声，“原来那股味道的来源是你！”他们不再纠缠肖曜，围绕在他身边的黑雾散去，归拢到他们自身上。肖曜身子一晃，仰头栽倒在地。
　　它们本来想扑倒肖释身上，将他带走，可就在这时，天空“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紫色的电雨展开落下，只在乌云这一方有。
　　它们互相交错，低低压在西街头顶，仿佛下一刻便能劈落下来。
　　肖释心头狂跳，看着头顶的闪电一点点聚拢，汇集在一起。
　　这……
　　他忽地想起夜语斋的传说。
　　你想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代价。
　　他刚想起这个，头顶的闪电已轰然落下。

　　“肖曜，醒醒……醒醒……”肖曜依稀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便从黑暗中醒来过来。他头有些疼，迷迷糊糊坐起身来，坐了一会才想起昏倒前发生的事，脑中一片混沌。
　　街上有风与雷声，没有其他人，肖曜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刚刚叫他的声音是不是错觉。他坐了一会，望着诡异的天，正准备爬起来离开，低头刹那陡然见地上一团黑影，便是一怔。
　　那是团像黑雾一样的东西，不知裹着什么，还是本来便是人形。肖曜被吓了一跳，忙往后退，这四周没人，他怕自己又是遇上什么诡异的事，不敢胡乱走动。
　　天空“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劈下，紧接着又是一道，落在地上那团黑雾似的东西上。黑雾下隐约传来非常微弱的咳嗽声，听在肖曜耳中有些熟悉，却想不太起来。他正在思忖，天空中的闪电齐齐轰下，直接轰散那团黑雾，他这才发现里头居然是一个人。
　　紫色的电被黑雾引着流向四周，但那人身上还是能见到微微闪动的光。
　　那人背对着他，倒在地上，微微抽搐几下，便一动不动。
　　肖曜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空白一片，周围的声音仿佛也听不到了。
　　乌云正在退散，阳光穿过云层洒落下来。街上不再昏暗，光亮能驱散寒冷与黑暗，他再也看不到之前那团黑雾，只能看到满目狼藉，和……那个人。
　　“释……？”肖曜有些不可置信。
　　街上刮起一阵风。
　　肖曜蓦地惊醒，瞪大眼，狂奔过去。他将人扶起，肖释身子轻飘飘的，呼吸也十分微弱，身上却不见什么伤痕。他也来不及仔细查看，抱起人便往石郎中的住处跑去。
　　石郎中是最近替他们父亲看病的大夫，医术在这小小的镇子上，算得上是高明。
　　肖曜来到石郎中住处时，他正在给人把脉，“石先生！释他出事了！”
　　石郎中一双老眼看了过来，打第一眼就瞧出不对，忙过来将人扶到床上，搭手一把脉，神色骤变，“他怎受了如此重的伤？”
　　肖曜吞吞吐吐，最后极小声地说：“被雷劈了。”
　　石郎中本在翻找他的救命药丸，闻言一怔，“什么？”
　　“具体的说不清，先生，您先救他。”肖曜惨白着一张脸，不知回去要怎么跟父亲说。他父亲也身受重伤，说出来会不会让他伤上加伤，或者……不说？
　　石郎中也知性命攸关，忙做急救。
　　一番抢救过后，倒是将命保住。
　　石郎中在听了肖曜解释后，依旧有些错愕，“既然是被雷所劈，为何没有一点烧伤，这不合情理啊。”
　　肖曜同样迷茫不已，“曜也不知。”
　　“传闻二十年前京城曾天降霹雳，劈死一名郎中。”石郎中觉得头痛，“想来霹雳这般厉害，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你是否看错了？”
　　肖曜怔了片刻，见石郎中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他猛地道：“啊！是曜看岔了。当时有团带电的黑影从天而降，怕不是断裂的木头被雷电劈落，砸到释身上。”
　　石郎中闻言松口气，“如此便能解释得通，令弟伤在内腑，确像被重物所砸。”
　　肖曜背上全是冷汗，忙不迭点头，不敢再说一星半点。
　　石郎中问他，“你是要将令弟带回家中，还是……”
　　肖曜本想将肖释留在这里，方便石郎中观察伤势，但他突然想到石郎中之前那奇怪的眼神，不禁又是一身冷汗，忙道：“带回家中，才方便照料。”
　　“哦……”石郎中点头，“行，搬动之时千万小心。”
　　肖曜应道：“好。”
　　石郎中写了个方子，又拿出几瓶药，“这些按时服用，每天两次。”
　　“好。”肖曜收下东西，从兜里拿出银两，递给石郎中。石郎中也不客气，直接收下。
　　肖曜背着肖释回家，到家门前还在犹豫，正在踌躇，大门陡然从里面打开。
　　本来病恹恹的肖父此刻正精力十足地站在门口，瞪着一双眼，看着门口两个儿子。
　　肖曜也是瞪大眼睛，呼吸都在刹那之间停住。
　　肖父没说什么，探出头左右看看，见没人，连忙将肖曜拉进家里，重重将门关上。
　　“爹？”肖曜声音在发颤，“你……好了？”
　　肖父沉声道：“嗯。”
　　肖曜不敢相信，音量都有些拔高，“怎么可能？明明……”他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只是死死盯着肖父。
　　肖父没说话，半晌，他看着脸色苍白，被背在肖曜背后的肖释，“释儿怎么了？”
　　肖曜眼眶有些发红，“被雷劈了。”说着他忙将人背进屋中，替他盖好被子。
　　肖父跟在他后头，久久不语。
　　“这是怎么回事？”肖曜询问自己的父亲。
　　肖父坐在床边，一双眼看着肖释，嘴上却答：“一觉醒来，便是这样。”
　　肖曜用手按着发痛的头，“爹，你是何时醒的？”
　　肖父沉吟，“约莫盏茶前吧。”
　　“盏茶前？”肖曜手顿住，盏茶前，差不多是肖释出事，他抱着他去找石郎中的时刻。
　　两人突然间不说话。
　　肖曜想了很久，慢吞吞地说：“爹，你现在不能出去。”
　　肖父看着他。
　　“不。”肖曜突然改变主意，“爹，我们搬家吧。”他郑重地说：“我们不能住下去了。”
　　肖父犹豫，“但释儿……”
　　“爹！”肖曜打断他，“我们必须走，不能留下来。”他定定看着肖父，“你应该明白的。”
　　“嗯。”肖父想起记忆中那场烈火与血光，不再坚持。
　　外面那只本来在睡觉的兔子猛地跳起，跑到门口，看着外面。
　　青天白日，它却看到了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