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绣球》穆宇飞

4、第 4 章

　　明明已经把话本按原来的样子规规矩矩放好了，应琢还是拿起那一摞书整理了一番。

　　“说来，张云容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

　　孟清拧着眉头，慢慢回想。

　　他被应琢推下案几，便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支着下巴，细细在脑子里搜索这个名字。

　　灵光乍现，他想起来了！

　　当年是有个灵州知府之女，深夜跑到孟婆庙里，哭着求他保佑自己与情郎能够永结同心。

　　彼时他到凡间收集情泪，碰巧遇上了，便到姻缘司偷了一根红线，赐给了这个张云容。
　　还因为这个事情跟应琢打了一架。

　　毕竟，应琢的红线都是发丝所化，趁他午休时拔他一根头发，不疼也恼人不是。

　　背后竟有这样一番隐情么。
　　孟清有种自己好心办了坏事的感觉。

　　如果当初他没有赐下那根红线，薛昭就不会与张云容私通，如此雪狐白钰也不会杀了他二人。
　　这笔因果，想是要算在他身上。

　　等等。

　　在应琢慢条斯理喝茶时，孟清回过味来了。

　　不对劲。

　　他虽然好管闲事，耳根子软，但每次出手，无不谨慎，鲜有失手。

　　他分明记得，当时他亲自推算过，张云容与薛昭二人情投意合，天造地设，实属良配。

　　假如薛昭倾心于白钰，没道理他算不出来。

　　除此之外，这桩旧事还有不少疑点。

　　白钰离开不过半年，薛昭便跟张云容搭上了，未免太快。
　　正常人若要求姻缘，首先想到的便是求月老，张云容不求月老反而求孟婆是何道理。
　　另外，白钰一介凡妖，又为什么能修炼得如此之迅速，甚至刚登仙就能拜入紫微帝君座下。

　　他该是被人算计了。

　　孟清一时得不到解答，只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不论如何，这件事他已经被牵扯进去，须得想法子了结掉，否则来日成圣之时，保不齐就因为这么段因果前功尽弃。

　　孟清掌心一展，生死簿显现。

　　心念一动，生死簿自主翻动，待其停住之时，他凝神看去，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一旁饮茶的应琢顿了顿，若有若无地往他那看了一眼，状若无事地继续饮茶，只是不见喉结滚动，像是在等待什么。

　　“薛昭就是那个魂魄。”
　　孟清很清楚地看到，不久前还是墨点的那一处，出现了一个名字，而这个名字的前生便是薛昭。

　　他怕自己看错，还特意往前翻了一页，找到了谛听的名字。
　　连带着桂树的来世也查到了。

　　应琢放下茶盏，起身到他跟前，放眼看去。

　　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字——
　　霍景。

　　看来，早前遮蔽的天机，因为孟清自己参破，而不再对他遮掩了。

　　孟清没忍住，他左眼滑落一滴泪水，融入生死簿中。
　　只见生死簿微微一震，如黑洞一般吞去了周围所有的光芒，书页翻动后，薛昭的前世今生跃然纸上。

　　“九世沙门？”

　　上一个当了九世和尚的是旃檀功德佛，当年还是世尊出面，请孟清亲自送金蝉子入的轮回。
　　这一世却没有皈依佛门，满打满算还娶了两个媳妇。

　　两人更为好奇这人的身份。
　　无他，上界塞人下凡历劫，多少都会选择请孟清帮忙，方便不说，魂魄上孟清留下的印记更可保他死后无碍。

　　应琢与孟清一起，齐齐往上看去，只见第一世上面，明晃晃写着：
　　伏羲。

　　看见这两个字时，孟清心中一紧，一口鲜血喷出，猛地合上生死簿，盘膝坐下，调理身体。

　　实在是兹事体大，他贸然勘破，受了反噬。

　　而一同见到的应琢，虽然没有他这么严重，嘴角亦是溢出了鲜血，心下更是涌现出部分沉闷感，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桎梏他一般。

　　天机不可泄露，他二人触碰到了天机，自然要受天道限制，无法说出口暂且不提，便是铁了心要公之于众，只怕刚动了念头，天罚即至，就地灭杀。

　　良久，孟清恢复过来，与应琢对视。
　　想不到，竟是女娲圣人的兄长，人族三皇之一。

　　三皇均有大功德在身，虽无圣人之实，却有圣人之名，难怪他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生死簿幽幽地悬在半空中，二人相顾无言，眼神来回之间，已然达成共识。
　　其他人便罢了，圣人之事，他二人绝不肯牵扯进去。

　　无论巫妖大劫、封神一事或是玄奘西行，亿万生灵的命运，都只不过是圣人间轻描淡写的一场博弈。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所言非虚。
　　至于结下的因果，唯有另寻他法了。

　　孟清收了生死簿，挥袖拂去血迹，自袍袖中取出一坛奈何酒，放在了应琢案上，转身出了门。

　　路过院子时，他摆了摆手，招了天边一团云朵过来，伸指轻点，细雨绵绵落下，将这满院花草尽数浸润了个遍。

　　离开姻缘司，孟清顺道去了太阴星的另一面，广寒宫。

　　迎着丝丝凉意，孟清避开了数年如一日只知伐桂的吴刚，踏入宫里。
　　方一进门，玉兔就蹦了过来，跳进了孟清怀里。

　　“这小家伙倒是机灵。”

　　孟清随手丢了根萝卜给它，将玉兔交还到广寒仙子手里。

　　“它平日里便跳脱，今日见到孟婆，更是高兴了。”
　　广寒仙子替玉兔拿着萝卜，小心地喂着。

　　“怕是嗅到了我袖子里的萝卜吧。”

　　孟清随着广寒仙子在宫里坐下，掏出酒来放到茶桌上：“昨日刚出的窖，匀你一坛。”

　　“多谢孟婆。”

　　广寒仙子把玉兔放到椅子上，挥袖摆了两盘糕点出来：
　　“小仙宫中别无他物，唯有前些日子百花仙子送来的糕点，如此借花献佛，还望孟婆不要嫌弃。”

　　“无妨。”
　　孟清伸指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这糕点算是百花仙子的招牌，甄选上百种花瓣，杂以昆仑玄冰灵水制成，入口即化，丝丝甜味盈满口腔，花香四溢，沁人心脾。

　　“花怡的手艺确实精进了不少。”
　　孟清又拈了一块放进嘴里。

　　“孟婆喜欢不妨多吃些，花怡每隔几日便会送些于我，哎……”

　　广寒仙子话说到一半，玉兔后腿一蹬，跳到了茶桌上，吸着鼻子一下一下嗅着孟清带来的酒。

　　“这酒你怕是喝不得。”

　　广寒仙子无奈地笑着，把它拎了下来，放在地上，顺了顺它一动一动的耳朵，转身道：
　　“我虽出不得广寒宫，天界的佳酿倒也尝过七八，真正能与孟婆这‘奈何酒’比的，也只有酒仙酿的‘佳人醉’了。”

　　“我近日改进了配方，想来这回定能胜他一筹。”
　　孟清笑道。

　　“那小仙必须得细细品尝，以免辜负了孟婆的美酒。”
　　广寒仙子温柔地抚摸着玉兔，道。

　　说罢，她抬眼往门口的方向看去，轻声说道：“若是他也能喝上一杯，便好了。”

　　孟清知道她口中之人是谁。

　　巫族与妖族不合，与人族却能和平共处，甚至二族还能结合，诞下后代。
　　妖族不愿看见巫族与人族联合的局面，便设计诱骗了当时还是大羿妻子的嫦娥，将西王母赐下的仙药当作毒药吞了下去。

　　妖皇太一本以为嫦娥一介凡躯，必定不堪仙药药力，当场暴毙，谁料她与大羿结合后血脉互通，竟让她成就了仙躯。
　　是以，妖皇命羲和铸就广寒宫，以白玉桂树为阵眼，封印嫦娥于宫中。

　　大羿陨落后，留有一缕执念，平心娘娘感其夫妻情深，请孟清帮忙让其入了轮回，化成了吴刚。
　　因其只是大羿解救发妻的执念，并无分毫神智，故而每日只知伐桂，不知其他。

　　孟清跟着看向门外痴痴傻傻的吴刚，悠悠叹了口气。

　　妖皇身陨后，天帝有心放嫦娥出来，只是，嫦娥乃是凡人成仙，未经修炼，未历浩劫，天道借羲和之因果，囚她于此。
　　天帝无法，唯有赐下“广寒仙子”封号，勒令众仙无故不得相扰，与她一片清净。

　　然而，即便宫外的桂树倒了，吴刚永远都只会是吴刚，再不是那个能射下九个太阳的大羿了。

　　“说来，还要多谢孟婆，当年替我去月老那求得一截红线，让我在这千万年孤寂中，有些希望。”
　　“言重了。”

　　孟清虽然没放在心上，广寒仙子仍是记忆尤深。

　　月老性子清冷，从不沾惹这些俗事，只知循规蹈矩，顺应天道。
　　于月老而言，大羿已死，纵是转世成了吴刚，天道未曾安排姻缘，他便不会给他们牵上红线。

　　因此，孟清在姻缘司足足待了半个月，每日胡搅蛮缠软硬兼施，依然没能让应琢松口。
　　半月以后，他与应琢从天界一路打上了三十三重天，甚至打到了三十三天外。

　　直到孟清从应琢头上削下一根头发，方才停了下来。

　　他二人实力旗鼓相当，从来谈不上谁胜谁负，只不过孟清心思更为活络，时常使些阴招，往往能讨得半点好。

　　那场打完，众仙都以为二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谁能想到，第二天孟清还能拎着两坛子酒进了姻缘司，与应琢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更让人惊讶的是，月老竟会让他进门。

　　这二人的关系，着实是仙界十大谜团之首。

　　闲聊了几句，孟清随口将自己在姻缘司看到的话本内容说给了广寒仙子，权当给她解闷了。

　　“这雪狐想是有些来头。”
　　孟清抿了口茶。

　　“孟婆说的这只雪狐，我似有印象。”
　　“当真？”

　　“当是玄奘西行后，东胜神洲之事。”

　　广寒仙子仔细回想了一番，点了点头：
　　“是，她上来后便去了紫微大帝座下，我也是听百花仙子提及，方才知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