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绣球》穆宇飞

23、第 23 章

　　怎么会！

　　霍无伤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倒挂着的，满脸痛苦的女人，是他优雅大方的林姐姐。

　　他失去力气，跌倒在地，抬着头，看着林晨曦尸体上干涸的血迹，豆大的眼泪一下冒了出来，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哪怕刚刚从幻境中出来，他也傻傻地想过要是真在荒山中碰到林姐姐会是怎么样。

　　唯独没有想过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

　　霍景慢慢地走过来，眼眶湿润，将林晨曦的尸体放了下来，平放在地上。
　　过去的美好记忆自己一个接一个窜出来，走马观花似的在他眼前一幕幕呈现。

　　“阿景，我这衣服你可得好好洗，洗坏了我可要罚你了。”
　　“阿景，来，尝尝姐姐做的桂花糕。”
　　“阿景，无伤这么大了，咱们送他去上学吧？”
　　“阿景，无伤！”

　　画面定格在分别的那一天，林晨曦声音凄厉地喊着他们的名字，他怕她追上来，没有回头。

　　霍景轻轻地揩去林晨曦衣服沾上的泥土，静默地看着她闭不上的双眼。

　　从前的灵州第一舞娘，国色天香，腰肢曼妙，一舞《青鸟探月》名动四方，就这样死不瞑目。

　　“我要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
　　霍无伤两眼通红，在洞穴中寻找鬼妇人的身影。

　　霍景很冷静，出乎意料的冷静，起身在尸林中穿来穿去。

　　然后，在悬挂着林晨曦尸体的位置附近，他找到了沈瑜的尸体。

　　同样的死法，同样的绝望，同样瞪大了眼睛。

　　轻手轻脚将沈瑜的尸体放在林晨曦旁边，霍景闭上眼睛，尽力平复情绪，重新睁开。

　　“道长，那贱妇许是藏在这些尸体中，我与无伤一起，你带着孟婆神像，咱们从两头往中间找，一定找到她。”
　　“好。”

　　白萧云同情这两兄弟的遭遇，并不多话，端着孟婆神像，借着神像的光，一具一具尸体探索。

　　霍无伤神色肃穆，和霍景一起细致查看，直到和白萧云在中间碰了头，也没找着鬼妇人。

　　鬼妇人补足了怨气之后，便带着头骨，沉入地下，回了自己的骸骨之中，躲藏起来。

　　头骨之中，杨连正缠着天兵们给他讲天界的事情，问烦一个又问一个，半点脸皮不要，死贴着不放，逼得天兵都拔刀了还不肯罢休。

　　杨谦拿着镜子，研究自己头顶的神文，不停地在地上描摹着字迹。

　　他想，既然是文字，那么写下来未必不会有什么效用。
　　即便无用，被关这不见边界的地方，学会怎么写也能打发时间。

　　指头在地上写写画画，不知道写了多少次画了多少次，他终于停了手，满意地笑着，回想刚刚自己临摹得怎么样。
　　似乎，已经有了七八分相似。

　　读书写字一道，他极有天赋，许是因着比别人多了两个瞳孔的缘故吧。
　　他自嘲道。

　　“你，你再写写！”
　　天兵队长一直在盯着他这边，在他停手时，眼睛一亮，好似捕捉到了什么，催促道。

　　杨谦歪了歪头，没有问缘由，乖乖地继续模仿。

　　直到他写完一遍，指尖有东西一闪而过，他诧异地望向天兵队长。

　　“大人，这是……”
　　“叫我田卓便可，你继续写。”

　　田卓眼中藏不住的高兴，此人转世前的身份，一定与孟婆极为亲近，否则决计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临摹出孟婆的笔迹。

　　神文玄奥，远不是他区区一个天兵队长能够参破，既然这小子能写出来，还能有所反应，想来当是神文将他神魂原本的修为引了出来。

　　不管是哪位仙家座下，只要想起了怎么驾驭神文，出去简直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天兵们难掩眼中的兴趣，都围了过来，看杨谦学写神文，杨连见状，也跑过来，跟着描画。

　　“怎么我就写不出来？”
　　杨连纠结道，明明看得清清楚楚，照着一笔一划描，一到动手的时候就忘了该往哪动。

　　那可是神文，至少得是大罗金仙才写得出来。
　　田卓斜了他一眼，一副看智障的表情，不再管他。

　　临着临着，杨谦仿佛进入到一种奇妙的状态，他不需要自己动脑想下一划怎么写，手底下就自然而然地继续下去。

　　最后一笔落成，已经有九成相似了。

　　淡淡的金光从他指尖绽放，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行诗句。

　　不假思索地，他念了出来：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君子行谦，有始有终。”

　　他念完的一刹那，头顶神文无比耀眼，大放异彩，一颗金色光球破空而出，在众人的视线中，朝着上方冲去。
　　中途好似碰到了什么阻碍，只一瞬间便将其穿透，随即炸开，脚下地面开始震颤，镜花水月般，寸寸皲裂。

　　他们出来了。

　　一伙人出现在了山洞里，看见洞中荡着的尸体，触目惊心。

　　天兵们脸色未变，于他们而言是小场面。

　　杨谦双手合十，低头祈祷，杨连吓得缩在杨谦身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牙齿打颤：
　　“这，这都是些什么啊？”

　　“你们是？”
　　白萧云走了过来，见到天兵，一下了然。

　　两边互道了来路，站在一起。

　　“这贱妇究竟藏在哪？”
　　霍景逐渐失去耐心，开始变得暴躁。

　　“霍兄可知我等从何处脱身？”
　　杨谦端着下巴思忖片刻，问道。

　　“前方地下。”
　　霍景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先前受困鬼妇之手，脱困必然也是从鬼妇所藏之处脱身。

　　一行人朝中央的坑洞围了过去，一缕黑烟冒出，化为鬼妇人的模样，往洞外逃去。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彰我德行，佑我无伤。”

　　一道金光穿刺而出，如长矛一般，将鬼妇人钉在地上，挣脱不得。

　　“贱妇。”
　　霍景跟着无伤追上去，居高临下瞪着他。

　　霍无伤没有立即下杀手，而是伸手放在了鬼妇的头上。
　　动作轻微得，不似要杀她，好像是要安抚她。

　　很快，鬼妇人惨绝人寰的叫声在山间回荡。

　　杨连退到杨谦身后，耳朵听着滋滋仿佛油炸肥肉的声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转瞬之间，鬼妇人半个脑袋就如烟一般消散了，她张着嘴，不停地说话，不同女人的声音从她嘴里冒出来。

　　直到。

　　“饶了我吧……”

　　是林晨曦的声音。

　　霍无伤瞳孔一缩，不愿从她肮脏的嘴里听到林姐姐的声音，驱动神文之力，给了她一个痛快。

　　黑烟散去，洞中坑底那具尸骸化作一捧飞灰，鬼妇人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便宜她了。”
　　霍景眼中满是戾气，发狠道。

　　鬼妇人一死，众人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返回洞中，将这些苦命的女尸解了下来，背到了洞外。

　　白萧云传信给了师弟，让他们驾驭飞舟上来把尸体搬回村庄，就近埋葬。
　　接下来，就只剩下驱散山里浓郁的怨气了。

　　“我来吧。”

　　杨谦知道霍景和霍无伤还在悲痛之中，主动请缨。

　　霍景点点头，和霍无伤一人背着一位姐姐，跌跌撞撞往山下走去。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君子行谦，有始有终。”

　　金色光球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炸裂，无数金色闪电散开，还了小岩岭一片清净。

　　杨谦将母亲的遗骨收拢起来，求白萧云拿出一张真火符，将骨头烧成灰，归进了一个锦囊之中，随身带着。

　　白萧云看着杨谦头上渐渐隐去的神文，打起了主意，想请他与自己一起去降妖。

　　杨连在旁边巴望着盯了半天，瞅了个空子，钻到白萧云面前，着重阐述了一下自己想修仙的念头。
　　白萧云摸了他的手腕，点了点头，是块料子，便答应了。

　　“你去修炼，杨老爹怎么办？”
　　杨谦好笑地看着他这么兴奋，泼了盆凉水。

　　“完了。”
　　杨连兴高采烈的脸一下变得愁云密布，他怎么把自己老爹给忘了。

　　若是身体健康便罢了，眼下杨老爹下身瘫痪，离了他根本活不了，他要是走了，真就不是个人了。

　　好在白萧云给了他一枚玉简，就地带他入了个门，体验了一番引气入体的感觉，告诉他先自己慢慢修炼，等尽了孝道，再来寻自己不迟。

　　杨连点了点头，拉着杨谦到一边：
　　“谦儿，放在以前，你要出去，哥哥是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可现在不同，”

　　杨连指了指他头顶：

　　“你想，孟婆为什么给你写不给我写，指定是你不一般，对你寄予厚望啊。这你不去外头闯一闯，怎么对得起她一片苦心？”

　　“你再想，我家有个老头子，你瞧，我想走也没法往外走，你现在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上哪都一样。”

　　“凡事都有个机遇，你看，你本来在城里待得好好的，想起你娘亲，过来了，觉醒了，大显身手了，这不就是机遇吗？老天把机遇都送到你面前了，咱不把握，像话吗这？”

　　见他好像有些被说动了，杨连拿出镜子，照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把他拉过来对着镜子道：

　　“你瞧瞧你这模样，这眼睛，生来那就是干大事的人，你说的那什么仓颉那什么舜帝，是吧，哪个是窝在家里照顾老头老太婆成了事的？你读那么些书，没有吧？”

　　“哥哥那是不忍心，看着你一身天赋，埋没了自己，等你哪天功成名就了，哥哥说起你，面上不也有光，走起路来那都威风八面，听哥的，去吧，别担心，城里都交给哥哥，你就放心去，啊。”

　　说着连推带劝，把杨谦送到了白萧云边上。

　　“道长，我这弟弟，就交给您照顾了。他性子软，脾气好，要是有人欺负他，您可得护着点。”

　　“我把话放这了，今日怎么托付给您，来日他就得怎么样回来，否则，否则我就去求孟婆斩了你，我俩跟孟婆可熟了我告诉你。”

　　杨连半是恳求半是威胁，龇牙咧嘴道。

　　“是是是，贫道不敢。”
　　白萧云笑了，应和道。

　　“连兄……”

　　临别之际，杨谦自是舍不得，他在这世上，只有杨连一个亲人了。

　　许许多多的话语到了喉间，不知怎么开口，千言万语凝成了一句：

　　“保重。”

　　杨连抹了把眼睛，向着杨谦的背影喊道：

　　“谦儿，哥在呢！”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树繁花，随风轻扬，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