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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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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爷不姓安。”
宇文述一离去,我从屏风后走出,跪坐在他身旁,小意试探。
大业五年,阿爷携我奔出东都匆匆赶往历城,遇见一拄杖老者,阿爷惊慌之际扯起我,那老者一边追赶一边呼唤甘六郎,待阿爷转身,老者却说认错。再是此前,观王杨雄唤我阿爷姓名时无意间说道出一个甘字,而后慌忙改口,接着许国公宇文述请见,二人帐内相谈当中道出一个名字,甘陆风。
杨雄重咳几下,偏过身来瞧我,张了张嘴却不言语。
“甘陆风。”我顿了顿语气,“才是我阿爷真姓名。”
杨雄沉默以对,忽然莫名笑一声,抬手搭在我肩头,我紧张地缩拢脖子,他道:“我不伤你。”
“观王命人捉我是要弥补当年错失?”我垂眼瞧他搭在我肩头的手,肩膀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在权贵眼里,杀了我这样卑贱小民比碾死一只蝼蚁更容易。
“对,我想过。”杨雄一口承认,捂嘴忍吞咳嗽,闷在胸口散出嘶嘶声响,喘一口气道,“现在……不那么想。”复又咳喘不止,我见他如此难受,犹豫一下,轻拍他的背脊,他咳得满眼盈泪,回过头来怔怔看我。
“将军,平壤道行军总管来将军求见。”帐外守卫传达道。
杨雄端正身子于案几前:“请。”
帐帘揭开,来护儿一身常服入内,叉手至前道:“问观王安。”
“安。”杨雄话音刚落,帐外已有人端来行军马扎。
杨雄道。“坐。”
来护儿叉手致谢一落座,目光扫向我:“这小童好似我属下亲眷,怎会在将军帐内?”
杨雄笑了笑,道:“这小童该是迷了路,在我帐前徘徊许久叫人押进来,我正要问话,来将军便至此。既然来将军说是属下亲眷,就交予来将军处置。”
杨雄扬手示意我下席,我赶紧起身奔向来护儿,在他身后立着。来护儿不紧不慢叙起旧来,当说及出征高句丽一事稍作停顿,杨雄看向我:“来人,带这小童下去更衣。”
帐外守卫得令,杨雄补充道:“交给丹娘处置。”
来护儿回眸瞥一眼领去帐外的我,转又与杨雄继续攀谈。
守卫领我去另一处营帐,奇怪营中竟有三两成群打扮娇艳的女子从我身边走过,或厌嫌或怪异地打量我,低声语:“小乞儿怎能引入女眷营?”
守卫于帐外回报:“杨将军请娘子办事。”
帐帘两侧各有一带刀女侍卫把守,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何事?”帐内人问。
“杨将军请娘子为这小童更衣。”
帐内人未出声,帐帘两侧带刀女侍卫面色微变,侧目默默观察我。
“怎有这怪事?我阿爷竟要我做无理事情?”
“不是左武卫大将军,是观王。”
“伯父?”帐内人沉默一阵子,才懒散道:“让那小童进来。”
帐帘挑起,女侍卫推我一把入内,绕过锦绣山水之势的屏风,便觉通身暖意,帐内正中铜炉内以炭煨火,暖而不生烟气,左侧一方床榻上铺垫了拼缝的大兽皮,朱红水波纹锦缎被,一看就是松软暖和,哪似秦郎君帐内军士随军携带的被褥,布料花色各异不去说,摸着又薄又硬,铺盖身上真真冷如铁,昨夜一阵寒风夹雪卷入帐更是冻僵了。现下看这满塌的暖物真就想一头扎进去裹着被褥不下榻。目光偏向右,一女子侧坐案几前,刚搁下眉笔,又拾起毛刷沾些许粉黛扫向面颊,动作轻缓又细腻,铜镜里很快呈现出娇丽女子的模样。伸手轻抽一方三层妆盒最上层抽屉,在里头拨弄挑选一番,取出一支金叶步摇插于发髻,对照仔细照看一番,终于转过头来瞧我,我叉手拜道:“娘子。”
想必这就是观王杨雄口中的丹娘,杨雄的侄女杨丹娘。
“男童?”丹娘打量我一番,头发凌乱随意绑扎,面庞邋遢染满污垢,宽大衣裳一看就是从成人身上拔下来披上的,裤腿坠地,衣袖卷了几道边仍遮住双手,脚蹬破口鞋,活似个乞索儿。丹娘皱眉不悦,“去禀报观王,女眷营帐何来男童衣裳。”
帐外带刀女侍卫得令正欲奔走,丹娘拦下道:“慢。”目光再次落到我眉心间:“来人。”女侍卫得令入帐,丹娘道:“除衣。”
我紧拽住衣襟,惶恐道:“你、你们要作何?”
丹娘立起身,狡黠一笑。
*
“伯父。”
杨雄帐外,丹娘头戴垂落及履,与裙同齐的皂纱宽檐幂篱,恭敬唤道。
“进。”
丹娘携我入内,见来护儿叉手道:“问来将军安。”
来将军起身叉手回礼,目光无意撞上我时惊诧万分。
“这小童来将军可要带走?”杨雄问道,来将军一时接不上话。
丹娘怪道:“这小童是来将军家眷?”自觉揣测错了,又笑说,“这小童入我帐内一身破烂衣裳,半点瞧不出女儿家模样,应当不是来将军家眷。丹娘本不想挂心,但转念想既然是伯父交代的我必是要办好的。”丹娘将我推至杨雄跟前,“这女娃娃梳洗打扮一番,除去一身污泥露出藕白肌肤,着红裙,肩披帛,略施粉黛倒也衬得上她这份娇俏可人,伯父再瞧她眉心这点红痣真真可爱,丹娘尽心处置可还令伯父满意?”
“好看,模样真好看。”杨雄盯着我久久回不过神,仿佛要从我身上望见另一人似的。
“丹娘有事求伯父。”丹娘甫一出口,杨雄目光转向她,丹娘赶紧笑道,“这女娃娃机灵,我想向伯父讨要去让她在身旁伺候。”
我身子一僵,虽接触不久,总觉得这位娘子并非好相处之人。
杨雄捋须笑言:“这——丹娘须得问询来将军才是。”
丹娘讶异一下,回眸看向来护儿。
来护儿立即起身道:“这女娃全凭观王处置。”
“来将军。”我急叫一声,声低却迫切,死死盯着他摇头,不要,请不要留下我一人。
“这怎么好?”杨雄微有难色地推却道,“毕竟是你属下亲眷。”
“原先在下并不知晓这小童实为女儿家,她年岁虽小,可跟随军士混迹军帐之内实在有辱斯文,确实是在下未考虑周全。况,能服侍观王家眷乃是旁人求不得的福分,此番回去在下自会与这小童家人说,也定当好好教训属下莫再有这荒唐事。”来护儿起身道,“如此,在下先行告退。”语毕便匆匆离去。
我提裙追奔出帐,杨丹娘先一步捉住我手腕,一把拽到杨雄跟前,笑道:“伯父,你得好好赏我。”
杨雄道:“前几日皇帝赐我两颗南海大珠,一会儿我命人送一颗去你帐内。”
丹娘喜道:“谢伯父赏。”
“阿宁,往后跟着你。”
“我不愿,我想跟随来将军。”我哀求道。
丹娘睨我一眼,好似从没有人在她跟前拒绝过她这样身份高贵的人一般稀奇而又令她厌恶,她从鼻腔里喷出一下极细微的哼哧,转脸疑惑着问杨雄:“伯父不要她?”
杨雄默默看我,仿佛是看另一个人。
“你只答应我一件事,另一颗大珠也归你。”
杨丹娘心头一喜,点头如捣蒜:“莫说一件,十件丹娘也能办得。”
“好生看顾,莫待她如下人。”杨雄看一眼惊慌失措的我,郑重嘱托道。
杨丹娘满口答应:“伯父宽心,即便伯父不吩咐,丹娘也万不会要她做事。”
“明面上如此,心底里也当如此。”杨雄再次提醒。
杨丹娘偏头看我,隔着皂纱亦能感知她眼底里的不可置信,她转头应道:“丹娘答应伯父的定会做到。”
莫说杨丹娘不可置信,就连我也着实搞不明白,杨雄这般做是何用意。此前欲杀我,现在却嘱托他人好生照料我。
“没想到那女子在伯父心里如此紧要。”
一回女眷营,丹娘落座帐内兽皮铺的席上,默默道。
“那女子——是谁?”我好奇问。
丹娘睨我一眼:“若不是你与那女子眉心的红痣一模样,想来伯父不会看你一眼,你该感激她,故去许多年的女子竟还能帮了你。”
这样没头没尾的言语真叫人糊涂。
“大人讲话总爱拐弯抹角。”
阿爷如此,观王杨雄如此,眼前这个杨丹娘也是如此。
“是伯父欢喜的女子,可惜早死了,即便不死,也不会是一段良缘。”
“你怎知不是?”我反问。
“如何能算良缘呢?那女子乃萧梁宗室女,按辈分算作当今皇后萧氏的亲姑母。也是巧了,她与皇后萧氏一样生于二月,江南的习俗呀据说生于二月的女子克爷娘,离骨肉,于是出生没几日便遭生父梁宣帝抛弃,与皇后一样自小也是在舅家长大的,生为皇室女却没少吃苦头,萧家的女子各个好颜色,即便是如此缺衣少食的情境下,那女子十七岁竟出落得美艳动人,恰好遇见正当年岁的伯父,可惜呀她也是在那一年死了。”
十七岁,死了?这样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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