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大魔王的小废物》日耕黄梁

2、2

　　任赭音心里如何想，他进了魔界的门，从此便是魔界的人，跟九洲仙门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但洲中的坊市楼阁、茶肆酒寮里，却无人会避开这一新鲜出笼而闻所未闻的谈资。

　　多新奇啊。一向眼高于顶、飞扬跋扈的赭氏第四子赭音，被听牙笔咬死不改认定的九洲第一美人，独身多年，竟是随意向几个下洲布了婚帖，扬言无论接帖者是仙魔妖鬼，哪怕只是个凡人，他也心甘情愿下嫁。

　　所有人都翘首盼望这场闹剧的收尾，擎等着赭氏现任家主结束闭关出来，能好好教训教训这位胡作非为的主儿。孰料接下来就有人亲眼目睹，一顶小轿静静离开苍吟天，一路出了浮衣洲，往魔界去了。

　　赭音其人，当真是说到做到，敢为敢当。

　　一众想瞧热闹的，或风流仙君，或诸妖百鬼，皆拢住欲坠的下巴，疑罢惊罢，无不心生怅惋。有文人骚客在楼阁上痛饮三杯，悲英雄，悲美人；也有商贾之流放下手中茶碗，悠悠地从嘴里冒出一句：“昔浮衣赭氏儿郎……”

　　那尾音化为叹息，被清风吹散，被乐声掩去。仙姬花娘笑靥娇美，丝竹弦乐不绝，莺莺燕燕吟风弄月，繁华依旧照九洲。

　　适时仙洲中战息日久，界内各族共处和谐，民风更是开放。凡人百姓崇尚仙人，却也不惧其威。仙才大能、妖鬼邪神，但凡有些名气的，都会被技艺者编出个囫囵故事，搬上百姓舞台，颇受追捧。

　　于是便也有说书人立在馆中，把这桩低调至极的仙魔联姻当作奇闻，编撰整合，发散润色，妙语如珠，讲得绘声绘色。八卦逸闻谁人不爱，底下各族掌声雷动。

　　正讲至高潮处，说书人惊堂拍案，定语一话三调：“法厉心硬旧姝色巧遇今世缘~桀骜尽敛绝霸王一帖定终身~”

　　赭音在家里时就不惯被人伺候，苍吟天里大大小小数十个琼台庭院，只他的住地被遣尽了人。哪怕是后来负伤折骨，也是仅容仙婢每日送些药到外院，闲杂人等，他一个不想见，也不耐烦见。

　　小魔头带路把他带到居所后，一路回廊楼亭，就再没看见半个奴仆婢子，赭音有些满意。再看这“洞府”并无他之前所想的怪状奇形、品味驳杂，心里便更加放松了一些。

　　因在花轿里坐了数日，一身骨架都松了。刚触到柔软安稳的床榻，赭音左脚踩右脚，把鞋跟压下，再随意一蹬，脱了鞋便往被子里钻，睡意铺天盖地而来。

　　临了觉着有些不对劲，想起头上那顶微沉的羽冠，伸手就想把它摘下来。

　　却是有人先他一步，双手移上来，颇庄重地替他把簪定和羽冠轻轻卸下。青色散落，冠下的绒纱掀开，是一张令人见之忘俗的面庞。

　　未施脂粉，未点花钿，已然姿容绝世。

　　赭音微眯着眼，卧室内暖光融融，原是在墙上坠了深海的宝珠，又罩以暖色薄纱，少了珠光照耀的清冷。地面触之柔软顺滑，以珍稀灵兽皮毛铺就，里外间各有不同，刚进来踩的那几脚，不知已踏过几只上古恶兽。

　　被衾上一股沁人的气味，即便赭音从来用不惯，也由衷觉得好闻，有平气之效。床榻、靠枕和纱帐都是特殊质地，聚神而定灵，比他这次备过来的，还要好上几分。

　　至此，赭音仰着面，自以为挺礼貌地对床前那个还候着的身影，浅牵了一下唇角：“我想休息一会儿，还请魔君移步。”

　　鬼面具下的戎刑还捧着那顶羽冠，闻言顿了顿，点头：“是该如此，待备好晚膳，我再来叫你。”

　　赭音想说不用，但困意实在上涌，只好应了，翻身睡去。
　　戎刑以指摩挲羽冠，在榻前立了一会儿，悄声出了门外。

　　魔界多阴霾绵绵，罡风常在，却未有一丝浸透此方天地。房舍外，一丛翠竹轻抖植身，飘落下一片微黄小叶。

　　良久，赭音眼角微睁，斜瞥窗前，慢慢收拢起掌中尖头利器。

　　强撑多时，他闭上目，铁马冰河入梦来。

　　那是赭音不怎么爱忆起的少年时光。

　　赭氏在数千年以前有大功于仙魔之乱，这才定洲封侯于浮衣。此后的每一任君侯，都担有平乱之任。天地间被开辟出七大战场，分布于九洲间的茫茫裂缝，其中惊魈和巉道这两处战场，皆是浮衣侯的管辖之地。

　　到赭音父亲这一辈，已是第七任。

　　赭氏一直以来都以炼器之术横绝，后辈之中惊才绝艳者不知凡几，苍吟天又广纳天下，门下炼器师多如牛毛。偏偏在数百年前，嫡系里，出了一位情圣兼音痴。

　　赭音之父赭衡，是浮衣洲中出名的音律才子，对炼器法门自然并不精通，到了继承侯位的那天，争议四起。老侯飞升前，为独子觅得一桩背景强大稳当的婚事，这才力排众议。可好景不长，赭衡恋慕上了一名执琴凡女。哪怕阻挠万千，也要将其迎入苍吟天。

　　当时赭衡的发妻玉氏因自幼体弱，本就缠绵病榻，乍闻此事，心如死灰，没过多久，未给赭家留下一丝血脉就撒手人寰。

　　凡女以妾室身份呆在赭衡身边，两人却如同凡间寻常夫妻一样恩爱不疑。十二年里，为赭衡诞下四个孩儿。生下赭音不到一年，凡女就因病亡故。

　　九洲此间常有邪祟蠢蠢欲动，祸事连绵，而千罂洲玉族再未给予赭衡半分支持。赭音的大哥赭言不满十六就跟着大将们上阵杀邪，二哥赭停四岁起就有严师教导炼器，常常因功课繁重而通宵达旦。

　　三哥名唤赭游尘，性子就和他的名字一样不羁，也是赭音童年最好的玩伴。每次战事稍减，他都会去各洲游历，神龙见首不见尾。

　　若说赭音的幼年时光是金玉满堂堆砌起来的，是父亲的渺渺琴音，是大哥粗粝的手掌轻抚过额头，是二哥献宝一样的如山灵器，是三哥游历带回的奇珍异物，那他长成少年后再经历的种种，就不再泛滥着满室温情。

　　赭音十四岁在大哥的复杂目光中亲手了结了一头恶蛟的性命，受伤昏迷两个月后，精神抖擞，自此常驻巉道。

　　往后一年里有十个月，他都呆在里面，与众将同吃同住，守卫一方宁安。一柄尖枪妙法绝伦，十年里，令裂隙中众邪两股战战、闻风丧胆。

　　人人皆知，浮衣侯第四子赭音的风邀枪，曾扫过千万邪祟，抵挡冲天魔气，踏过无数枯骨。少年豪意，邀风邀雨，全汇聚在这一柄枪之中。论恣意逍遥，侠肝义胆，大哥赭言也曾笑叹不如。

　　他十七岁在巉道一战成名，又曾在澜山以巧计帮助奕安伯击退雾妖，结识了听牙笔这等油嘴滑舌之物后，莫名其妙得了一个九洲第一美人的称号。而一张桀骜冷面，也击碎芳心无数。中间数年，风头无两。

　　诸多风光之下，却只有赭音自己知道，他的戎马十年，曾动摇了不知多少回。好几次，他都想抛下一切，到万千红尘里游历去。

　　脑海里至今犹记惊魈大震，苍吟天派出八分兵力，鏖战魔龙。父亲决然抱着母亲的骨灰进入惊魈，为过往赎罪。大哥最后一次与自己的额头紧紧贴住，笑着在耳边道了句“平安喜乐，大哥欠你”。

　　自此二哥再没有时间钻研炼器，而是专心处理起了洲内俗务。三哥深入惊魈，一直寻找父亲与大哥的遗体……

　　梦境越来越乱。

　　赭音看见二哥继位当日，战场复开，苍吟天黑烟弥漫，燃成黑火冲天而起，飘散肆虐八方。空中魔手张牙舞爪，择人而噬。二哥祭出赭氏圣器，以燃烧精元的代价中伤魔物，魔物潜入地底幻化成凡人，混迹其中根本无法辨认。

　　三哥突现飞身出剑却无力为继，被魔手一把拖入深渊……最后一幕，是赭音跟随魔手的踪迹找到深渊入口，被无尽魔气吞噬刺穿，仙骨尽断，奄奄一息。

　　赭音梦醒睁眼，陌生的床帐影影绰绰，好半天，他才辨认出自己身在何处。前尘往事，距今已然过去百年。

　　不久外间“支呀”一声，开了一道缝。只听他那位小夫婿屈指敲了敲门板，隔着一道飞鸟画屏的身影朦朦胧胧，嗓音低沉近乎温柔：

　　“我将晚膳摆在了东边的暖阁，现在起来吃？”

　　赭音被旧事所困，一觉睡醒身上发了汗，其实不太舒坦，也不怎么饿，本来想随便应付掉，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我现在只克化得了人间米粮，清粥亦可，你可曾备？”

　　戎刑只答：“一应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