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敲棋子落灯花》细雨湿高城

84、寡人

　　经过太医们的精心诊治，加上李淳泫到底还年轻，身体底子好，三日以后，他就退烧了。皇帝松了一口气，仍然将李淳泫留在宫中，命陆青派人好生照看，务必不留一点病根。
　　李淳泫自从身子康复以后，就闹着不肯住在宫里，几次要求见皇帝，说要不就让他继续去诏狱，要不就去宗正寺，没有呆在宫里的道理。可惜皇帝始终不肯见他。只是命人将他看住了，不许他出房门一步。
　　李淳风那里也很烦，因为他绝对不能接受重处李淳泫，而夏清也一步不退，说是若皇帝轻纵李淳泫，他就一定要辞官。再加上这次门下省的给事中也多半站在御史台这边，让皇帝万分尴尬，即使下旨，估计也会被门下省给顶回来。
　　事情僵持不下，最后，李淳风决定，同意夏清致仕，并且将门下省三个立场坚定的给事中全部外放。这在朝廷上引起轩然大波，整个御史台都炸了锅，自殿中侍御史以下，纷纷上书皇帝，要求皇帝慰留御史中丞夏清而重处汝南王。政事堂里，尚书左仆射也对皇帝的做法也有些诟病，虽然他并没有激烈反对，但是谁都看得出他是不赞成皇帝这样做的。连一直最支持皇帝的刑部尚书戚文鼎也表示了反对。一时间，整个朝堂之上，可谓是众议汹汹。

　　皇帝无奈地召开了政事堂会议，本来还邀请了夏清出席，只是夏清称病未至。
　　等诸公到齐，皇帝李淳风率先开口：“最近的事，朕知道诸公心中都有些疑异，但是，朕也有自己的苦衷，特向诸公分说一二。”
　　皇帝叹了一口气说：“汝南王此次行事，的确多有孟浪。但是他已经把详情都与朕说了。他认为是地方官府陷害唐少观，并且急着杀人灭口，才派人帮助唐某逃跑，并不是为了庇护大逆罪人。六哥的性子朕最清楚不过，不拘小节，但是大节无亏。若说他有谋逆之心，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信的。”
　　皇帝话音刚落，中书舍人吴大中抗声说道：“陛下，不经有司审讯，汝南王殿下直接妄测唐少观系人陷害，帮他逃避王法。若人人如此，则置国法于何地？汝南王明知唐某牵扯逆案，非但不将之系送官府，反而助其潜逃，这也叫大节不亏？”
　　“吴卿稍安勿躁。汝南王当然有错，只不过他罪不至谋逆吧？诸卿亦知，汝南王为太后所出，素来为先帝爱重。若真的重处，则慈母伤心，先帝在地下亦不安，你们让朕如何交代？更何况，武陵王逆案一事，已有人说是朕在剪除宗室，若此次再处置了汝南王，后世史书会如何评价朕？朝廷又要如何引导天下臣民行孝友之事？”皇帝将他的顾虑缓缓说出，众大臣听了，也纷纷颔首。
　　“本朝祖宗家法，对藩王管束甚严。太宗朝时，太宗亲弟河间王只因酒后有不臣之言，就削去了王爵，废为庶人。至此之后，天下宗王屏息，规矩行事，朝廷得宁。臣闻汝南王方一之藩，就居丧不谨，进而结交豪强，如今又牵扯进逆案。若陛下轻纵，如天下何？祖宗法度一旦荡尽，后世君主又如何约束昆弟子侄？”刑部尚书戚文鼎直言不讳。
　　“戚公……你也……”皇帝有些痛心疾首。
　　“不是臣逼迫陛下。臣自然知道，在陛下心中，汝南王殿下如手足一般，谁能忍受断肢之痛？然陛下一言一动系万世安宁，不可不慎。臣亦不是要陛下将汝南王废为庶人，只是，不可轻纵。”戚文鼎向皇帝行了一礼，坦然说到。
　　“如此……朕削去汝南王食邑五千户，下旨申斥，诸卿以为如何？”皇帝沉吟了一下。
　　“这……”政事堂诸臣面面相觑。
　　“臣以为，这实在是太轻了。”最后还是由中书舍人出来说话。
　　“朕意已决。”皇帝不再让步。
　　“陛下三思……”一下子，好几个大臣跪了下来。
　　“诸卿若无法接受，朕可允诸位请郡，明日将奏疏递上来便是。”皇帝淡淡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众人皆惊。
　　“陛下……”戚文鼎刚想开口劝说，被皇帝一个眼神堵了回去。他知道，这次皇帝是铁了心了。他们身为朝廷重臣，不应在这个时候和皇帝赌气而害朝政。所以，他使了个颜色给尚书左仆射。众人皆心领神会，一起退了下去。

　　最后，中书舍人吴大中还是请郡了，皇帝照准。其他政事堂诸公没有撂挑子，也不再对皇帝的处置提出异议。既然政事堂不过问，御史台跳了一会儿以后，也渐渐没了声音。
　　嘉和三年，武陵王谋逆这场惊天大案终于平息下去。除了两名罪首已经自尽，就是将一些附逆人员处置了一下，杀了五六个人，其他仅仅是流放、徒刑或者杖责。奚林风的家眷，年十五以上的男性流三千里，其余人不坐。而武陵王的家眷则被接到了京中，由太府寺出资造了一个院子，将他们养起来，以显示朝廷的亲亲之义。总的来说，对这次逆案的处置，是宽大到了极致。而汝南王李淳泫因为牵涉逆案，被削去一半食邑，严旨申斥，更可谓是轻轻放过。朝野上下说皇帝仁爱，敦睦九族的有之，说皇帝轻纵藩王不法的亦有之。但是无论大家怎么议论，这次风波，终于结束了。

　　待一切尘埃落定以后，皇帝才召见了李淳泫。
　　李淳泫这些日子被禁足，哪里都去不了，但是他也从陆青的嘴里打听了一些前朝的情况，知道皇帝为了保他，几乎得罪了整个御史台和政事堂，心中不免有几分惭愧。进到殿中，他拜倒在地：“臣李淳泫拜见陛下，臣万死。”
　　皇帝叹了一口气，示意李淳泫起来，说：“六哥，你什么时候，行事可以不要再这么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听了这句似埋怨，似教训的话，李淳泫心中一热，说：“二哥，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
　　皇帝一听李淳泫如此称呼自己，也有些动容，“朕以前不知道和你说过多少次，要谨言慎行，严守臣子之道。你可有听进去一句半句？若论本心，朕如何舍得罚你？只是这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这江山，是祖宗的江山。你到底明不明白？”
　　“是，臣明白。臣谢陛下保全。”李淳泫再次跪了下去。
　　皇帝似乎很疲累的样子，闭上眼睛说：“朕保全得了你一次、两次、三次，但是不能次次都护着你。你要知道，朝廷的安定，重如泰山。这次的事，走了一个御史中丞，走了一个中书舍人，走了三个给事中，还有很多人心怀不满。朕要费多少工夫，才能将朝政再次理顺？”
　　“是臣给陛下惹事了……臣以后一定……”
　　还没等李淳泫说完，皇帝就挥了挥手，打断了他说话，“好了，你这些保证，朕都听腻了。”说着，李淳风从御座上站起来，走到六哥身边，用手搭住他的肩膀说：“六哥，你记住，这是二哥最后一次帮你。以后，朕就是皇帝了。”
　　“什么？”李淳泫像是没听清楚一般睁大了眼睛，看着皇帝。
　　“爱之适以害之。这个道理，朕很早就明白。只是你天生主意大，以前朕也不是没有严厉教训过你，廷杖、家法都用过，可有一点用？既然如此，那就只有靠国法了。你以前救过朕，那次要不是你，朕估计要被夺去储君之位，幽禁一生。那么，这次就当是还你的人情了。朕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保下了你。但是，这是最后一次。你记住，再有下次，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皇帝说完这些话，慢慢回到座位上，不发一言。
　　李淳泫呆呆地跪在那里，半晌才说：“陛下的意思是，我再也不是你的弟弟，只是你的臣子了？”
　　“你当然还是朕的弟弟。臣子？你无尺寸之功，还能封王爵？只不过，从次以后，朕与你先君臣，后兄弟；先国法，后亲情。你若再做出这样的事，朕不会保你。你好自为之。”李淳风缓缓吐出这些话，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是，臣明白了。谢陛下明示，谢陛下天恩。”李淳泫大礼参拜，突然喉头一哽，觉得一股热流冲到了眼眶之中，他死死咬牙忍住，没有当场落泪。既然已经是君臣，他的眼泪又流给谁看呢？自己不必如此轻贱。
　　“你退下吧，明日收拾收拾，就回汝南，不必来陛辞了。”
　　“是，臣告退。陛下保重。”
　　李淳泫心想，这可能是他与二哥，或者说皇帝，说的最后的一句话吧。以后，相见无期。

　　李淳泫走后，皇帝伏在案上，久久没有起身。陆青有些不放心，走上前来：“陛下？陛下不必忧心，早晚有一天，六殿下能明白陛下的苦心的。”
　　“朕知道朕做得没错。但是……”李淳风抬起头，苦笑一声，眼有些红。他知道，有些珍贵的东西，就那么破碎了，碎了一地，再也拼不回去。但是他没有办法。这张宝座，既是无上权威，也是无尽诅咒，孤家寡人，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