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敲棋子落灯花》细雨湿高城

3、父子

　　李淳泫已经第一百次后悔答应太子写十遍《孝经》了。他原以为《孝经》不过两千多字，写十遍也不过是两三日工夫，没有必要和太子硬顶。但是他错了，他错误地估计了写毛笔字的难度。他以前两千多字能一挥而就，那是得益于现代技术，钢笔水笔圆珠笔，而写毛笔字是非常麻烦的。更可怕的是，李淳泫发现自己竟然很难握笔不抖，这是初学毛笔字的人很容易产生的问题，但是他六岁开蒙，至今已经两年多了，怎么都不应该这样，可能是穿越带来的问题吧。所以他写的字，别说太子，他自己也看不下去。挣扎了三日，才写了一遍不到，这十遍《孝经》不知要写到何时。明日便是上元节了，若是太子来查，必以为他偷懒，可是天地良心，两千多个毛笔字啊，写三天不过分吧。
　　正在他作心理斗争的时候，贵妃萧氏进来了，看着她儿子在写字，笑着说：“好不容易陛下免了哥儿的禁足，你怎么还不出去玩，倒是在这里用功，真是难得得很。”
　　李淳泫看了他母亲一眼，走过来行礼：“拜见娘娘。”
　　“罢了，看着你用功，我也高兴。只是这连日来也不出去走走，不怕闷久了伤了身子？”
　　“太子殿下让我抄十遍《孝经》，这不，一遍尚未写完，儿不敢出去。”李淳泫只好闷闷地对萧氏说了实话。
　　“哦？论理，六哥的字的确是该练练了，但是这大节下的，尽关在屋里写字，也是委屈了。”萧氏一边说，一边走到书案前，看看她儿子写得如何。这一看之下，不禁笑出了声：“这是六哥写的？我看那些只上了一年内书房的宫人，写字都比你强些。哥儿大了一岁，写字却愈发不成样了，若一会陛下或太子过来看到，我看六哥你怎么分说。”
　　“自从臣那次坠马，就觉得手这边不太听使唤，有些抖，不能写好字。”李淳泫终于找到了理由，说得理直气壮。
　　“哦？果真如此……那……还是得让太医过来看看。没的耽误了病情。”萧氏的声音带了一丝焦急，立马就让宫人去宣太医。
　　“什么事就要宣太医？”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臣（妾）拜见陛下。”众人连忙拜倒。
　　皇帝扶起贵妃，说“私下里不必多礼，刚才你说要宣太医，是六哥又有哪里不好么？”
　　“是，六哥说他现在写字手颤，可能和那次坠马有关，妾想再请太医来看看。”
　　“是么？朕看看他写的字。”说罢，皇帝走到了书案前，拿起李淳泫写的字，细细地看了一番，随即说：“卿莫听他胡说，朕看他这字，分明是久不握笔，太过于生疏所致，和坠马并无干系。”说罢，抬头看了看李淳泫，说：“你自己不用功，生疏了功课，还骗你母妃，让你母妃担心？越来越不懂事了。”
　　李淳泫忙跪下：“臣不敢，臣……最近觉得握不住笔，也不知道缘故，自觉得可能和坠马有关，就和母妃说了，绝不是有意欺骗。”
　　“好了，朕也就是一说，你别怕，赶紧起来吧”皇帝突然来了兴致，说：“你过来，爹爹教你写字。”说罢，自己坐在椅子上，示意李淳泫坐在他的腿上。皇帝握住了他的手，说：“你不要用力，顺着朕的笔势来。”
　　“是，臣知道。”李淳泫答应着，不时回头偷觑一眼皇帝，见皇帝双眸含笑，一派温和，也不由有一点感动，谁说天家寡情，这份父子天性与民间父子并无区别。
　　“朕教你写字，你还不专心，乱看些什么？”皇帝发现怀中小儿的不安分，略有不悦，抬手拍了他的头一下。
　　“哎呦，臣错了。”李淳泫只好收心，专注于写字。

　　太子李淳风今日本来是要来关雎宫看看李淳泫写字的进度，不想刚跨进宫门，就看到天子近侍站在门口，知道皇帝在里面，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便站在了门口。他从门缝向里面望，看见李淳泫坐在皇帝的腿上，皇帝正把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这种教法，一般是在孩子五六岁的时候为多，李淳泫已经九岁，坐在皇帝怀里已经有点大了，看上去不是很协调，但是他们父子间洋溢的温情，仍然让李淳风一阵怔忡。李翊与李淳泫一边写字，一边有说有笑，好一派和乐的景象，让人不忍打搅。贵妃含笑看着他们父子，也是一脸欣悦的神情。看着这一家三口，太子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外人。
　　“殿下，要小人去通报么？”一个小内侍打断了太子的思绪。
　　“哦，请中贵人通报一声吧。”
　　“不敢。”小内侍快步进屋通报。
　　一会，皇帝就扬声说：“太子进来吧。”
　　“臣拜见陛下，恭请圣安。”太子进来大礼参拜。皇帝挥挥手叫起。李淳泫一下子从皇帝腿上跳下来，和贵妃一起向太子行礼：“见过殿下。”太子避过一半，还礼。
　　皇帝笑着说：“刚才六哥还在说，朕的字没有太子的字好。你就来了。”
　　“他小儿胡说，陛下莫放在心上，臣的字又岂能和御笔相较。”太子瞪了李淳泫一眼，对皇帝说。
　　“无妨，太子的字本就比朕的好。你开蒙的时候，朕给你请的是天下有名的大儒，朕在离宫长到八九岁上，那里别说大儒了，连会写字的内监都见不到几个，全靠自己摸索，这个字么……当然就没你写的好了。”皇帝不以为意。
　　“陛下圣明天纵，臣驽钝，虽有保傅辅佐，焉能及陛下于万一。”太子道。
　　“好了好了，你来应该不是为了颂圣的吧。有何事啊？”皇帝打断了太子。
　　“是，臣前日让六哥写十遍《孝经》，不知他是否偷懒，所以今日来看看，不意陛下也在这里。”太子说。
　　皇帝笑了，“朕说六哥怎么忽然用功起来，在屋里写字。原来是太子罚了他。呵呵，太子你过来，看看你六弟写的字。”说罢，将李淳泫之前写的字拿给太子。
　　李淳风一见就皱了眉头，这个字，在他眼里真是比三岁小孩涂鸦都不如，立时就想发作，看了皇帝一眼，忍了下去。说：“六哥这字，是越来越不成样儿了。臣启陛下，令太傅严加教训，再不可随意轻纵。”
　　“嗯，朕也是这般想的。六哥年岁渐大了，还是这般不用功，两个月工夫，竟没摸过一次笔，生疏如此，实在不该。”皇帝颔首，显然是很赞同太子所说。
　　李淳泫在一边苦了脸，他这刚穿越过来，意识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所以精细工作完成不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居然就扯到自己不用功，惫懒什么的了，真是比窦娥还冤。他刚想开口，就被皇帝打断了。李翊说：“你不必为自己求情，撒娇耍赖都没用的，朕这次想好了，你二哥以前怎么读书的，你现在就要怎么读书。朕会让太傅严加管教，若你再犯懒，他不必报朕，直接责罚。”说罢，他传来内侍，“王忠，你去太傅府上一趟，把朕刚才的话告诉他。”
　　李淳泫瞪大了眼睛，这……这是什么意思？将自己的功课和太子一般要求，这简直是要离间他们兄弟感情啊。
　　太子听了，也是眉角一跳。心中过了无数个念头，是皇帝厌弃自己了么？上次干预京察，被皇帝忌惮了？所以他要培养六哥，代替自己了？
　　皇帝在一旁，看着这两兄弟打着眉眼官司，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到底还是孩子，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他说：“太子，你对六哥关照最多，正是一个哥哥该有的样子，友爱兄弟，朕心甚慰。开年以后，政务繁忙，朕对六哥的课业总有关照不到的地方，你长兄代父，要帮朕多督促他。六哥，朕就交给你了。”
　　“是，臣遵旨。”太子答应到。
　　“好，明日就是上元节了，太子随朕赐宴群臣吧，还有京卫的赏赐，你替朕去给一下。至于六哥，你这十遍《孝经》写不好就不要出来，今年的赐宴观灯，你都不必想了。”皇帝说。
　　还不等李淳泫哀嚎，李淳风就上前一步，跪下说：“臣不敢，恩自上出，京卫赏赐之事，岂是臣可以插手的。”
　　“太子多心了，京卫赏赐自然是朕出的，朕是想让你替朕去京卫各营跑个腿，体现天家对将士们的看重之意，难道太子不愿意？”皇帝看了太子一眼。
　　“臣……臣自然愿意，只是……”李淳风犹豫着。京卫这样的嫌疑之地，他岂敢去。年前他不过插手了枢府的京察，就被皇帝关到了宗正寺，如果再和京卫有了牵扯，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好了，太子愿意为朕分忧就好。这是朕的旨意，你瞎想些什么？朕是尔等的君父，只要尔等不负朕，朕岂会负尔等？”
　　“是，臣等必不负陛下恩典。”说着，太子轻轻踢了一边的李淳泫一脚，示意他一起谢恩。李淳泫犹自不肯动。开玩笑，他有什么恩典可以谢的？大过节的，赐宴赏灯都没份，只能窝在这里写字，这还叫恩典？
　　皇帝见小儿子在闹意气，也有几分好笑，说：“六哥你也要和太子好好学学，不是孩子了，动不动就任性，岂是皇子该做的？朕的旨意不会改，你好好听话，若敢忤旨，国法家法饶不得你。可知道了？贵妃，你也看着点他。”说罢，皇帝转头嘱咐一直站在一旁的萧氏。
　　萧氏含笑答应：“妾遵旨。终究是六哥不懂事，惹陛下生气，是妾的不是。明日还要赐宴群臣，并上城楼观灯，不知要闹到什么时辰，今日陛下还是要早些回去歇着才是。太子也是，明日有那么多事要劳累，现下正该多歇一歇。”
　　“还是贵妃想得周到，那朕就回长宁宫了，太子，和朕一起走吧？”
　　“是，臣遵旨。”太子和皇帝一起走出了关雎宫。

　　还未开春，天黑得早，申时三刻，天色就有些擦黑了，但是连日天气不错，所以并不很冷。李翊对太子说，“太子陪朕一起去长宁宫用晚膳？反正也不远，我们父子便安步当车，走过去怎么样？”
　　太子看着皇帝，也不知他到底为什么兴致这么高，只好说：“既然陛下有这份兴致，臣自然要奉陪。”
　　“太子刚才为何惶恐至此？”皇帝一边走一边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京卫乃拱卫京师的重镇，臣……臣不便去……”太子小心地开口。
　　“孤家寡人，父子相疑呀！”皇帝叹了一口气。
　　“臣绝无此意。”李淳风顺势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你不必如此作态，天寒砖冷，起来吧。”皇帝淡淡吩咐。
　　“臣不敢。若陛下疑臣，臣有死而已。”太子也淡淡地回。
　　“朕不是疑你，朕是怕你疑朕。刚才朕说，让太傅像管教你读书一般管教六哥，你心里就没有疑？”皇帝也不和太子转圈子，单刀直入。
　　“陛下属意谁，臣如何敢置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为君为父，统揽九州万方。淳风为子为臣，唯奉命而已。”太子说得也直白。
　　“哦？朕不过令你兄弟读书，你就疑惧至此了？”
　　“臣没有，臣的意思是，臣不忧不惧，一切由陛下做主。”太子抬起了头，朗声说。
　　“既如此，你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我们父子一起吃个饭。走吧”皇帝也不想多说什么，径自向前走去。
　　太子李淳风从地上起来，看着皇帝的背影，心中有一丝酸涩。子逆父为不孝，臣逆君为不忠，不忠不孝，天地不容。为子为臣，又何所逃于天地之间呢？天子做什么都是对的，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哼，说来说去，不过是，天王圣明兮，臣罪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