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风》五十寸我

4、容川

　　三驼镇上只有一家酒馆，名叫醉客居。
　　老板娘是位守寡的波斯女子，高高眉骨，深邃眼窝，常年以纱遮面，弹得一手好琵琶，起了个汉名叫柔娘。

　　店内四周墙壁的架子上，摆了各式各样的酒——

　　烈酒千金笑，纯情女儿红，醇和百里味，清冷姑苏雪……

　　客来楼满，每日琵琶歌声不断，千金换笑，把酒言欢。

　　今日却在门口聚了好多人，屋里似乎空空的，有的还揣着几包瓜子花生，眉飞色舞地和旁边的人讲话。
　　“今日柔娘店里来了一位谪仙模样的人，哎呦，不知怎么就惹上了那个剽悍凶猛的沙霍，两人在屋里对峙着呢！”
　　“唉，那怕是没什么好下场了。”

　　唐风低头啃西瓜的手抖了三抖，她觉得自己这个热闹看的没劲极了，因为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不管什么仙不仙的，这人怕是要挨一顿狠揍。

　　沙霍是三驼镇的铁匠，生得人高马大，膘肥体壮，黝黑的皮肤，一条旧疤狰狞的自右眼开到嘴角，一张大嘴宛若血盆，粗糙的大手轻松拎起重百斤的石锤，右耳上挂着枚铁环，为人坦率蛮横，仗着自己的气力和手艺，四处吃喝，也成了镇上一霸。

　　若是哪家的小孩不听话，他阿娘必要用“再不听话，沙霍就要吃你了”来吓唬一番，再拖着孩子回屋去教育。

　　唐风有幸，曾幼时见过这种大场面。

　　沙霍与一武士打架，一只手就把那人甩到了大石头上，轻轻松松的架势，就好像是捏了根针绣花一般简单。

　　所以，这人是铁定要折在沙霍手里了。

　　更何况——

　　唐风打远了一瞧，沙霍对面的少年，生了个文文弱弱的长相，哪里像是个能打的样子？那细白的脖颈就像是湖里的水草，怕是一折就断了。

　　唐风站在最前头，把醉客居里面的动静瞧得清清楚楚：

　　柔娘站在楼梯上，抱着面琵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沙霍脚踩在凳子上，肥壮的身体靠在堂内的柱子旁，手里还拿了坛酒；一个少年端坐在他对面，手里还在酒器上忙碌，神色清清冷冷的。

　　看上去好似无事，可连唐风都嗅到了那剑拔弩张在即的紧张气息，心里跟着悬起来。她连忙把啃完的瓜皮随手扔到一旁，就着裙子擦了擦手，继续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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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得靠前，唐风便仔仔细细地把这少年打量了一番。

　　唔，旁观的人说的没错，确实是生了个好模样。

　　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了褂雪色的外袍，上面绣着几络云纹银线，缥碧的内袖，白瓷的侧脸，唇红齿白，挑着冷冽的眉尖，上面蹙着寒霜风雪，腰侧配了把形状极漂亮的剑，不过这剑打得有点儿短，在他手里有些违和，倒像是给女孩子使的。
　　他坐的端正，身姿挺拔如寒松，低头时候，让人想到书里头写的山谷幽兰。

　　骨节泛着青白，拾起酒盏时，修长的格外好看。

　　像是话本子里写的玉面公子，可又比玉面公子多了许多沉寂在身上。

　　是中原打扮，不像三驼的本地人。

　　唐风这样以貌取人的姑娘，自然是为少年将要挨揍感到一丝担心，毕竟这么好看的脸，万一打坏了，多可惜啊。

　　还在出神替人可惜的唐风，直到听见屋内酒坛摔碎的声音，才猛地回过神来。

　　沙霍行事急躁，看到这样一个慢吞吞的“娘娘腔”，对此嗤之以鼻，满屋的地方不坐，特地挑在他对面找茬。可这少年似乎对这挑衅视若不见，自顾自地拎着酒壶温起佳酿，半晌才抬头，懒散散地瞥那人一眼，还是不吭声。

　　沙霍看这架势，一把摔了手里的酒坛。

　　“你这娃娃，好没礼貌!”

　　“今日俺就替你家大人好好教导教导你——”

　　白袍少年还是不理那头黑猪，手里挑拣几根枯枝，塞进酒炉的火膛，灼热的火舌舔噬着壶底，看那水温起来，沸腾滚泡。直到唐风开始怀疑，这清俊的公子是不是个哑巴时，他才慢悠悠地回了一句。

　　“不劳。”

　　“君子克己。”

　　沙霍哪里听得懂这些文绉绉的墨客话，起身一脚踏上桌子，用力一踩，那酒炉连带着白玉酒壶歪歪愣愣的摔到了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可怜样子。

　　柔娘急忙在楼梯向下走，想要去拉一把架，却发现自己根本近不了两人的身——
　　似乎有一股无形的气，隔在他们之间，就像是道难以逾越的高墙，进也进不来，出也出不去。许多看热闹的人都被这力量压得喘不过气来，急忙退了两步。唐风却还站在原地，似乎并未察觉到有何异样，还探着脑袋向里头去瞧。那少年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侧头向门外瞥了一眼，正好和唐风的视线对在一起，吓得她连忙低头，假装去整理自己的裙摆。

　　大块头猛喝一声，在桌上翻下来，一巴掌就向那人挥去，带了阵凌厉的掌风，换做一般人，早就吓得动弹不得。

　　唐风看着着急，急忙喊了一声：“小心！”

　　少年却只侧身一避，身子轻飘飘地闪到了沙霍后头，速度极快，让人根本分辨不出方位。沙霍被自己得力气带了个踉跄，气的又转身去扑那人，地板似乎都要被他踩穿了似的，隆隆作响。可那少年的身形轻快极了，有几回合，唐风甚至没有看清他究竟是落在了哪一处上头。
　　沙霍急攻，他却只是一股脑地避开，有时还会用自己的剑柄轻点两下那人的薄弱之处，却不反击，似乎根本无心入战，此刻的对峙，不过像是陪小孩玩家家酒一样，漫不经心，看起来，这少年的功夫要在这壮汉之上许多。

　　唐风正看得入神，只见那少年又望向自己，心里头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盯上了。

　　后背涔涔地冒着冷汗。

　　不过，看他像耍猴那般耍沙霍，她还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下一刻她又瞪大了眼，急得两只手在空中攥拳，连叫道：“那边！”

　　沙霍累得呼呼直喘，两个鼻孔连连吸气，却连那人的影子都捏不到，恨得他咬碎了一口牙。见少年扭头去看门外，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劈开出其不意的一掌，那人却连头都没回，只在背后拎了剑鞘便怼了回去，沙霍的掌心似是被寒冰猛扎了一下，瞬时结了一层白霜，疼得他喊出声来，退了数步。

　　不知人群里是谁先开始喝彩，总之宣告着这场看似毫无悬念的对峙结束了。

　　赢了。
　　那个少年赢了。

　　毫不费力，轻轻松松。

　　凑热闹的人渐渐散去，沙霍也灰溜溜地贴着门走了，失掉了往日的威风和骄横，柔娘让小二收拾好大堂，重新开始招揽生意，似乎刚刚那场剑拔弩张的比试只是她的臆想。

　　若不是她抬眼时，那少年还在门口望着她，唐风也会觉得，这是一场白日里的大梦。

　　她向那人的方向凑得近了一些，那人清冷的眼珠扫了她半刻，眉间寒潭似乎万年不融，琥珀色的瞳光眯了眯。小姑娘的大红的长裙像是最美的枫叶，是天边火烧云的颜色，桃花般的娇靥上一双乌黑的杏眼，看他时候笑了笑，露出颗好看的虎牙。

　　“你可真厉害！镇上还没有谁能打得过沙霍呢！”

　　“就……就刚才那一招，你一闪，嚯——一下就躲到他身后去了。”

　　唐风嘴里还念叨着，眼睛在少年脸上打转，没时间注意自己脚下，顺势踩到一块瓜皮，两手扑了个空，直直地摔在地上，蹭破了右手掌上好大一块肉。

　　这点小伤，她其实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在这谪仙公子面前摔了个狗啃泥，着实是丢自己的面子。
　　也不知道是哪个没长眼的馋嘴东西，啃了西瓜之后还随手乱扔，真是让人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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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家小姐似乎头一次知道脸皮薄，羞得她抬不起头，半晌才慢吞吞地在地上爬起来。

　　顺手用一旁的酒壶冲掉手掌上的脏东西，又扯下条裙边包上手掌。这些年的打没白挨，包扎伤口的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容川其实看到了她要摔的迹象，本想着用剑柄虚扶一把，后又觉得两人萍水相逢，并不相识，充个老好人也着实没什么益处，又不漏痕迹地把手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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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以为这姑娘摔得狠了，会像中原的姑娘一般，掉几颗金豆子，矫情做作一番，结果她却自己爬起来，连伤口都处理妥当了。

　　容川虽端了个沉稳严谨的壳子，可也不过才十五岁，心里还是有些惊讶的。

　　又看着这聒噪的姑娘什么事都没有，还像是只叽叽喳喳的黄鹂，手里比比划划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抬起那双天青色的缎靴就要向别处走。可唐风怎么能放过这个讨教的好机会，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自言自语起来：“我叫唐风，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风，你叫什么呀？”

　　容川的步子一顿，眼睛里终于有了些神色，又抬眼去看那姑娘，似乎是终于找到了些什么。

　　唐风歪着头盯了那人好久，却还是没等到答案。小姑娘以为是他自视清高，不愿同自己讲话，便想转身离开。

　　结果刚要抬脚，少年清冷的嗓音蓦地贴着她耳尖儿拂了过去。

　　“容川。”

　　深秋寥浓，骝飕的寒风浮动，吹起唐风耳边的发丝，似乎带来冽冽冬光。

　　她打了个冷战，好像感到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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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儿子终于出场了！！！！
唐风：不扶我是吧，以后都别碰我了！手都不给你牵！
容川：谁让你吃西瓜之后随手乱扔瓜皮（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