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朝朝》板凳腿儿

1、第 1 章

　　俺叫罗锁，俺的婶婶呢是那高太傅家的厨娘，高太傅家哩，娘说他家的人可都是京城里做县太爷的！
　　娘临走前一遍又一遍和俺说：“锁哦，恁到了那浮陀山上可万万要把少爷给侍奉好喽，他叫恁往东恁就不能往西，他叫恁打狗你个娃万万不能撵鸡呦。恁婶呢磨破了嘴皮儿才给咱寻了这么光宗耀祖的差事哦。锁哦，恁要记住哇，到了那浮陀山上可万万要把恁滴高少爷给侍奉好喽……”
　　俺看不应该是俺叫罗锁，俺娘叫啰嗦才对。
　　几个大个子把俺放在轿子里扛走喽，娘在后头喊：“锁哦，下个月初一就回来喽，少爷服事滴好，娘给你恁烙糖馍馍啊……”
　　俺娘真奇怪，俺说俺不想去又哭又闹，她把俺打死也要把俺送到山上去。俺真要走了，她又嚎着哭。
　　俺坐在轿子里跟她喊：“娘啊，恁别哭啦，锁是去光宗耀祖滴！”
　　俺娘哭得声音像小四儿家杀猪滴，可是轿子跑太快了，过一会俺连娘一点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俺长这么大了，虽然才十二岁但俺比和俺一样大的小孩都高，连小四儿也比俺矮。
　　所以俺不能害怕。
　　俺娘说了，去了高府就是吃香的喝辣的，顿顿都有糖馍馍。
　　虽然我问俺娘，为啥子不是去京城，而是俺们这的浮陀山上哩？
　　俺娘说：“高少爷是来避暑度假滴！没听说过避暑山庄吗？浮陀山上不让俺普通老百姓进的那个宅子就是避暑山庄！去喽你就长见识喽！”
　　浮陀山上的那个宅子俺当然知道，不光俺知道，整个镇上没有人不知道！ 好多年前反正是俺没出生的时候，高府指挥整个蓝庙镇的人给他盖滴。那宅子建得跟俺们镇上滴房子都不一样，不只一层有好多层，一个宅子建的跟个塔一样高！盖房子用的砖也是稀罕物，叫什么琉璃！太阳底下整个宅子外面闪啊闪要把俺的眼给闪瞎。
　　小四儿说那琉璃一定是高老爷和天上神仙买的，“高家，富可敌国哩，有钱能使鬼推磨。琉璃瓦比太阳还亮没准能当照妖镜哩，什么妖怪被它一照原形毕露！用琉璃就和灶王爷作用一样，逢凶避吉！”
　　俺觉得小四儿的话有漏洞：“那大白天宅子亮，恁咋知道晚上也亮嘞？那妖精要是晚上出来不就照不出来。”
　　小四儿怼俺，恁又没晚上去过宅子，恁怎知道宅子晚上不亮滴！
　　小四儿说得对，俺确实不知道浮陀山上的大宅子晚上亮不亮，不只俺不知道，俺们全镇的人都不知道。
　　因为到了夜里浮陀山就有山禁，是高太傅的命令，一到晚上浮陀山就封山了。高太傅都不用派重兵把守，因为只要是高太傅下得命令，俺们所有人都心甘情愿滴服从。再加上全镇的人都知道高太傅宝贝那宅子，就更没有人不听话了闯夜禁了。
　　高太傅是俺们镇上的大大大大英雄，俺们镇上所有的小孩都是听高太傅的故事长大的。高太傅不是达官显贵家的出身，硬生生靠着一身的好像是文韬武略，是文韬武略吧，反正我听说书先生就这么说的。他一人拿下了当年的文武双状元！后来又娶了宰相家的千金小姐，恁别提多富贵了。都那么厉害了他还不忘本，不忘生他养他的蓝庙镇，洪水还没来就提前给俺们建水坝，荒年了捐出自己家粮仓救俺们，又是怒骂蓝庙镇的贪官又是为得了疮的老婆婆吸出疮毒，高太傅的事迹说也说不完，总之啊，只要高太傅发一句命令要办什么事，俺们蓝庙镇的百姓二话不说赴汤蹈火。
　　俺长这么大了，也是因为高太傅才坐上了轿子。虽然俺觉得能走干嘛要人抬着有点怪别扭的。
　　所以俺们镇上的人只在白天上山活动，俺就是跟俺娘一起从远远的外面看大宅子，那个亮堂哇。真是全天下最漂亮的房子了啊，真是神仙才能住的房子啊。
　　晚上又没人上去看过，大宅子在山很里面，俺还真不知道它亮不亮哩。
　　俺就坐在轿子里颠颠簸簸，簸簸簸簸，天也渐渐黑了，透过树林的缝儿能看见挺大的月亮。
　　屁股都快给俺颠稀碎的时候，听到领路的婆婆说：“行了，就给停这吧。几位辛苦，还麻烦抬下山，下了山瓷碟儿烫酒少不了招待。”
　　“嘿呦，说什么客气话，能替高太傅家扛回轿子，三生修来的福气哦。”大家都很兴奋。
　　“小孩，出来吧，叫小锁是吧，老爷有令，咱都只能到这了。你自己走进去，别怕啊，那宅子里多得是服事少爷的人，走近了人声音就大了，就不怕了。况且这宅子这么亮，呀呀真是富丽堂皇。”
　　俺这才知道原来夜里的宅子真是亮的，多亏我这几个人也才知道这个秘密，他们知道了明天一个镇的人就都知道了，小四儿肯定得意坏了，嘴能撅的老高。
　　俺一个人往发光的宅子走，听见后面几个轿夫安慰我：“娃子别怕啊，俺们后面看着你，你进去了俺们再下山。”
　　房子看着很近，但怎么走都还没到，后面的人声音也听不见了。俺好害怕。
　　上午坐轿子来的时候，俺娘在俺后面声音没了俺只觉得难过。现在那么密的树叶把月光遮得死，草窠里一惊一乍的声音快下破了俺的胆。
　　娘啊，俺不想光宗耀祖了，俺只想让恁抱着俺，俺害怕啊。
　　俺突然想到那天在墙根听俺娘和婶婶的悄悄话，俺婶婶说什么：“这事千万不能对外传要掉脑袋的……少爷身体有恙……你们家锁就行，只有你们家锁行……”
　　脑中一个激灵：那满宅子的会发光的琉璃其实不是照妖镜，是锁妖塔啊！所以高老爷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在夜里上山。高家少爷被妖怪附身，必须要在月圆之夜吃童子才能活命，俺就是他这个月的祭祀品啊。那些轿夫哪里是安慰我，是在防止我逃跑啊。难怪这么靠近宅子了还没有声音，是因为宅子里就没有活人啊！
　　俺已经泪流满面，想跑却发现俺已经两腿发软尿了裤子。俺要逃跑俺要逃跑俺要回家找俺的娘啊。
　　结果突然冒出来一批人打着灯笼像是等人，穿得乌漆麻黑，要不是凭牙和眼珠子都不能判断出是人。
　　是鬼啊，俺要逃跑，他们合起伙来把俺捆住拽着俺往宅子里拖，完全不顾俺撕心裂肺的呐喊和拳打脚踢。一句话都不说，这肯定是鬼啊。
　　“娘啊，恁为什么要把儿往鬼窝里推啊，娘啊，儿还想活呢儿不要死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救我啊，丧天良的高家少爷啊，恁个没心肝要专逮小孩吃的妖怪啊，恁敢吃俺俺就诅咒恁塞牙塞死肚子烂完下地狱啊，恁个死妖怪！恁个不要脸的畜牲啊！”俺闭上眼嚎的嗓子哑，眼泪水也熬干，周围还是静悄悄的，越静越恐怖。
　　俺已经有不指望活了，大喊：“娘啊，俺知道俺还是恁的心头宝，恁一定有恁的苦衷，俺知道家里揭不开锅了，俺这要是喂妖怪就能给家里添粮食，俺死得也值了。妖怪！你来个痛快的，咔嚓给俺一下，俺绝不说个不字，十八年后，俺又是一条好汉！”俺也不敢睁眼，只敢等死。
　　“你说谁是妖怪？”俺只敢稍微睁一点眼偷看，黑黢黢的夜里只点了一盏蜡烛，有人端着蜡烛朝俺走过来，俺滴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难怪周围一直没声，刚刚把我拖进来的一群小妖已经退下，独留我供妖精享用。
　　“妖怪！要杀要剐恁给个痛快，莫要墨迹！”俺已经决定好要牺牲自己给俺娘换粮食了，敢于面对自己的死亡。
　　“你都知道你娘要拿你换粮食了，还愿意被我吃？”这妖精吃俺之前还非要摸清俺的底细。
　　“没人教过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是俺娘能因为俺有用活下去，俺啥都愿意为俺娘做，要俺的命都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快死的关头，俺却莫名生出了要与妖怪畅谈何为英雄气概的气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妖怪嘀嘀咕咕念叨这几句。
　　“咋……咋滴啊，难不成恁要是觉得俺好吃了，还要去吃俺的娘！恁个龟孙！小孩好吃，俺滴娘皮糙肉厚不好吃哇……”俺一想到俺滴娘也要落入这妖怪的口，俺就觉得不活也罢。
　　突然被捂住了嘴，鼻息里穿过一股清香，像是草药的味道。
　　“你太吵了。”
　　俺抬头看见了烛光下那妖怪的脸，大字不识一个的俺突然冒出了隔壁穷抠门的毛秀才天天背诵的一句诗。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你呆什么。 ”妖怪给了俺一个脑瓜蹦，这妖怪近看么，是个挺弱的妖怪吧，咦，看样子个头还没俺高？
　　“别傻着，去把驱蚊水洒上，督促外面的人心细点，快把本少爷蛰成猪了。”噗嗤，高家的妖怪原来不是妖怪，只是一个被山里蚊子叮疯的小矮萝卜。
　　“啪！少爷恁还别说，这里蚊子还真怪多。”
　　少爷盯着俺看一会，表情好像是很惨不忍睹的样子，晃晃脑瓜子就端着烛台走了。
　　嘁，高家少爷蛮臭屁的嘛。
　　不对不对，俺娘交代过俺，他让俺往东俺不能往西，他让俺打狗俺不能撵鸡。少爷不是臭屁，少爷是浑然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