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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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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经验的人可以分辨出赌场里的新手和老手,并且对于他们来讲,这种分辨力是谋生的必备技术。
我发现,当周晋说起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个满脸混杂着营养过剩的油花儿和因为紧张而凝出了汗珠的男人时,他一扫刚才那个平和内敛的形象,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神情。
这个时刻,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别样的、极具攻击性的光芒,这是我很少在人们眼里见到的东西,我不能说它是不是珍贵,但它绝对是稀有的:仅仅是有了这样的神采,周晋已不再是那个冲咖啡的、站在书柜前的,甚至关着门猫在店里,开很大声音听摇滚乐的年轻男人,他就这样把我顺利地拉入了对那个年少成名的赌场之王、那个一掷千金、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的想象之中。
周晋停下他的叙述,带着一种近乎宽容的笑意打量我,然后说:
“你是一眼就能被看出来的那种新手。”
我忙点头,坦率的说那二十几美元是我长这么大,在赌桌上花掉的唯一一笔钱了。
他摆出一个深表理解的表情,说,不过我这样单纯出于好奇,而去体验赌博的滋味的新手,也不是他们当时“捕猎”的对象——有一种新手是天然就怀抱着赢钱的心态走上赌桌的,不仅要赢,而且要以小搏大,赢得越多越好,那天晚上,那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就属于此列。
在这个撒旦之子的眼里,他简直是一头完美的待宰羔羊。
周晋挤进围观的人群里选了一个视野还不错的地方,连续旁观他下了五局注,押的钱全都以万为单位计。
那个男人玩的是Baccarat*,他出手虽阔绰,胆子却不大,五把牌总是谨慎地游移在庄闲之间,没有一次押了赔率更高的对子或者和局,饶是如此,到第五局起牌的时候,除去第二轮小赢的一点点彩头,他几乎是血本无归。堆在桌上预备着下注的筹码已经肉眼可见地短了一大截。
他那些打了水漂的钱,却好像给旁观的人群买到了无可比拟的快乐,在严郡无意间注意到这边的时候,这个牌桌周围已经弥漫开了一股兴奋与紧张相互交杂的迷人气氛。每一次亮牌都伴随着一阵惊呼,在这样的气氛下,另外十二个下注的人也渐渐头脑发热,牌桌上的赌筹越押越大,开始成倍增加。
人人的眼睛里都开始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热切光芒,只要一有赌客吃不消逃下牌桌,立刻就有人顶上,而在来来去去的人中,那个胖男人依旧是出手最阔绰的。
荷官*的目光已经若有似无地在他身上逡巡过数次,手底下渐渐不干净起来,可是这个男人已然无暇他顾,他用眼睛死盯着牌桌上那些等待揭晓的牌面,巴不得把这层不透明的纸给盯穿,他攥着筹码的肥硕手指在边缘反复摩挲,周晋一边关注牌局,一边观察着男人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动,暗自在心里拿捏着出场的最佳火候。
严郡扫视众人,突然在几近狂欢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一张面无表情的、略显稚嫩的脸。
当在场的所有赌客和观众都或多或少被牌桌上的气氛所感染,眼神里迸出火花的时候,他看见周晋如同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冷静地凝视着荷官的手,不放过她每一个洗牌和发牌的动作,然后在万众瞩目的起牌瞬间,他反而果断移开了眼神,转而观察坐在15号位上那个肥胖的男人,接下来的欢呼、议论,以及赌桌上人流的变化,好像都与他完全没有关系,在一局与下一局的空档之间,他只是垂着眼,心无旁骛地沉思着些别的什么。
很快,严郡就推断出,这个穿着赌场侍应生制服、扎眼的奇怪少年人,站在这里的目的绝不是简单的凑热闹。
旁边有保镖凑上来,恭敬地问他有什么需要,严郡挡了回去,示意他们等等。
再等等,很快就会知道这个少年的秘密了——严郡怀着这样一种直觉般的信念。
又等了一局,男人憋得涨红的脸上浮现出压抑的、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绝望地揽过所有剩下的筹码,像个亡命之徒一样,下了all in*的决心。周晋立刻明白火候到了,他灵巧地穿过层层叠叠的看客,泥鳅一般地蹭到出于迷信原因故意留空的位置边,“正巧”在胖男人旁边。
荷官举手示意赌客们下注,就在男人准备把筹码一股脑地推进“庄”里的时候,周晋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男人之前一直处于神经高度紧绷的专注状态中,让他这样一碰,一个激灵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浑身肥肉过电似的抖了抖。
周晋盯着男人那写满了狂热和急躁的眼神,在心里谨慎地重演了一遍刚才洗牌机里的景象,那在别人眼里转瞬即逝的场景,用他的眼睛看去,就像是数倍减速的慢镜头,他回忆着每一张牌落入牌槽的顺序,然后回忆了前几把里荷官的手法,在确保了万无一失之后,才暗暗指了指写着“Pair”(对子)的投注区,示意胖男人下注。
胖男人带着浓重的戒备神色打量这个突然窜出来对自己的赌局指手画脚的陌生人,一边是即将输光的残酷现实,一边是这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提示的1:11的高赔率诱惑,男人显得举棋不定,而随着其他赌客下注完毕,全场都渐渐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俩,大部分人一多半是在猜测这个小侍者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快点,你不想错过这局吧?”周晋似笑非笑地压低声音对男人道。
他刚刚变声结束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的迷幻色彩,好像天然就有吸引人心神的效果,胖男人心里还在犹豫,本能地却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产生了一种信任感,他更紧地捏住一枚筹码,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周晋看透了他的心思,瞟了一眼牌桌旁边放着的沙漏:距离结束下注还有半分钟,有把握说服这头羊了。
他浑然不在意周围窥视的目光,用手指点了点“Bank”(庄)和“Play”(闲)的那一侧,几乎是循循善诱地凑上前,对男人耳语了一句。
严郡此时已经不动声色地绕到了另一侧,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周晋的一举一动,他很快辨识出他的唇语,看出他说的是:
“一比一,就算赢了这一局,你能保证以后每一把都赢,直到拿回本钱吗?”
严郡在心里对这少年人生出一些赏识:他是玩惯了心理战的,明白现在对这种走到穷途末路的倒霉蛋来讲,赚笔大的已经远不比拿回本金更具有诱惑力。少年人脸上写满了笃定,心理素质极好,一看样子就知道不是歪打正着蒙对的。
但是……
严郡瞥了那个荷官一眼,认出她是“那些人”专为Baccarat培养的千术师,花名“女祭司”,是个技术相当了得的人。少年自以为通过前几轮的观察,已经看明白了女人的手法,所以选择看似最危险,其实是最难出千,而且恰好在这一局里有很大概率能凑成的“对子”,然而他没有算到的是,这个女人的出千水平绝对超出了他预测的范围。
如果换成自己——严郡想——他至少会先押一把1:8的和局试探深浅。
看来这个少年这一把要想不被胖男人狠狠揍一顿,恐怕还需要一些好运,严郡在心里分析道。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牌桌上局势的走向。
果然,那胖子嘴角神经质的往一边扯了扯,最后痛下决心般地呼出一口气,把桌上最后剩下的小几万筹码,全都推进了“Pair”区里。
女祭司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但很快就收住表情,毫无破绽地举起手,宣布:
“下注完毕!”
胖男人是唯一一个押了对子的。
紧跟着,荷官开始发牌。
严郡看着她的手,发现她在“做事”的一瞬间稍显迟疑,显然是心里对这一局缺少自信,当两边都各放好三张牌以后,严郡发现自己都微微有些期待起来。
胖男人的脸由通红转为惨白,显然紧张得不行,而那个少年……
严郡不可思议地皱了皱眉,定睛观察少年的样子。
——他举手投足依旧是彻彻底底的平和与冷静,像一台没有情绪的机器般垂手站在胖男人旁边,他的神色之中连一丝破绽也没有。
就好像,桌上那些待开的牌与他的命运毫不相关,那些标注着数字的筹码也只是普通的陶瓷片而已。
严郡很少碰见比自己这种受过残酷的专业训练的人定力更强的。毕竟人类的情绪虽有一部分受到理智和欲望控制,能够在后天被改造;但也无法避免另外一部分脱离理智、甚至脱离发乎人之常情的欲望——那是人的生理本能反应。
天赋高超,缺少城府,严郡看着少年面具似的清俊脸庞,暗自评判。
女祭司先翻开了庄闲两边的第一张牌,一个是9,一个是4。
赌桌旁比之前更加安静了,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接下来的两张牌。
严郡和周晋都看见,灯光下,女祭司的掌心沁出了薄汗。
下一张,庄的牌面先翻开:是一个Q。
人们短暂地议论了半刻,旋即谈话声彻底消失在人群中,全场变得鸦雀无声,仿佛与周围的喧嚣之间无形地生成了一个真空隔离罩。
气氛很快凝滞到极点,人们神色中既有期待又有焦急,连空气也仿佛稀薄了起来。
严郡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周晋,发现他依旧自若而冷淡,眉宇之间带着野性的戾气,没能成功地被这身拘谨的装束给掩盖下去。
女祭司稍作停顿,把手伸向了“闲”的第二张牌。
一个围观的女士承受不住这精神性的挑战,发出了细而尖的吸气声。
所有人的心都仿佛被这一声意外之音吊到了嗓子眼。
牌翻开了,又是一个4。
四周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噪声:混合了嚎叫、惊呼、鼓掌和注射过肾上腺素一般激烈的讨论。
女祭司面无表情,翻开两边的最后一张牌——尽管已经不太有人关注了。
胖男人跳起身来带着一脸的狂喜丝丝抱住周晋,后者挣脱开,退了半步,男人毫不介意,塞了一大把棕色的筹码*到周晋手里,无暇注意这少年的脸色依旧毫无波澜
那些发出野兽一般的叫声的人让周晋觉得可笑。他淡然地站在一边,等待着。他的目的还没有完全达到。
紧跟着,他在疯狂的人群里看见了严峻的眼睛。
他有一瞬感觉到心脏收缩,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
——那是一双似乎看透了他的、更高等的猎食者的眼睛。
注:Baccarat:□□,一种赌牌游戏
荷官:负责发牌、杀(收回客人输掉筹码)赔(赔彩)
All in:全押,把所有本金一次性押入
棕色筹码:一般是面额较大的筹码,一个可以代表1w